霍鋃說得沒錯,自秦宮被燒的那天,或是更早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不是家人了。昭予心灰意冷,已沒有和他抗爭的力氣。她的眸子冷冷地直視霍鋃,像冰刃一把,要將他刺穿。“你們沒有資格傷害我!”她在瀝景嗬護下長大,除了他,沒人可以傷害她。在霍鋃沒有防備之時,昭予從頭上將釵頭拔下,對準自己的脖子,“霍鋃,我要去找我丈夫。”“你丈夫?你知道他背著你做過些什麼嗎?”“我不想知道!”霍鋃知道現在隻要把昭姝之死的真相告訴她,就能毀了孟瀝景在她心中的地位。可同時也會毀了她。馬車行過人聲沸騰的鬨市,霍鋃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過的孤獨。他從來形單影隻,不屑與人同行。但毀了霍昭,他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親人了。“車夫,掉轉車頭!”此時此刻,魯元府內因劉莞墜樓而亡亂作一團。魯元夫人的親侍將那柄躺在血泊裡的劍擦淨交到魯元夫人手中,魯元夫人撫著劍柄上刻著的“齊風”二字,目光冷峻。齊風,這是霍鋃的字,是她和皇帝一起擬的。皇帝已經死了十年了,她早已不愛他,可一想到與他也曾有過子嗣,有過無憂的日子,心仍是會隱隱作痛。她嘴角含著冰冷的笑意,“霍鋃,真是娘的好兒子。”這就是他們一脈相承下去的執著——永遠不會讓彆人好過。劉莞想要奪權的心思從來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劉莞沒有霍鋃的資質,也不是個善者,這樣的孩子留在她身邊當時百無一用的。可他叫她“母親”的時候,也會讓她有眷戀。從前的日子,要一邊應付劉莞那點可笑的心思,一邊處理政事,這才填滿了空虛的時候,從今以後呢?劉莞也死了,日子又沒了興頭。“夫人,有巡邏的侍衛說,今夜看到了孟夫人在星漢閣上。”魯元夫人想到那個姑娘年輕鮮嫩的麵龐,她識人多年,始終無法將殺人這等肮臟的事和她聯係起來。為何霍鋃會找上她呢?“將這把劍埋了,找人看住了濟陵侯,今夜太晚了,有事天亮再說。”她不比霍鋃、孟瀝景他們年輕,需要更多時間和精力去處理這些事。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今夜少了一人,她問:“長娟呢?”婢女道:“夫人您忘啦,她姐姐臨盆,您說生孩子痛苦,讓長娟回去幫忙了。”“真是老了,記性也大不如前。”“是夫人操心的事太多了。”婢女替魯元夫人梳頭,發現她黑發裡麵又有幾根白發藏著,幾人以為魯元夫人是因劉莞身亡一事而白頭,不約而同默然不語。魯元夫人隻睡了一個時辰就醒了,她雙目渙散,大聲喊來侍女:“將劉枉叫來!”劉枉是她親侍之一,比名義上的兒子劉莞更得她信任。“今夜有誰看見了孟氏在星漢閣上,通通誅殺,將孟瀝景帶來見我!”就在劉枉去找瀝景的時間裡,魯元夫人將當年之時在腦海裡通通重新回憶了一次。這是她那些年的噩夢,自霍昭出生以後,她每天都會夢到她愛慕的皇帝是如何將她誘騙到錫山彆館,劉曜是如何將她折辱,他們又如何給她喂下藥物讓她忘記那夜的一切。整整七年,沒有一夜好夢,那個叫霍姝的孩子是一切噩夢的來源,她以為傷害她就能從中解救,就能懲治那些惡人。她是個肮臟的女人,不配擁有一個乾淨的孩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遠離,隻有這樣才不會傷害到她。所有的大夫都告訴她,那七年的她不是真正的她,她隻是得了一場大病。可病好了呢?她麵對的是被焚為灰土的秦宮,是那兩個化為濃煙的女孩兒,是惡魔劉曜。她害了那兩個女孩兒的一生,可誰又曾憐她這一生?——“她是個很可憐人。”昭予在馬車裡望著星漢閣亮起的白色燈火說道。霍鋃靜靜聽著。“星漢閣上麵真冷,如今又惹了一條人命,更冷了。我似乎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恨她,小時候,每年的願望都是她能抱抱我,與我說話,就算她打我,罵我都好。”“她沒生病時,是個很好的母親。教我寫字,教我念書。昭昭不知,她寫得一手好賦,隻是後來不再寫了。”靜默的片刻,魯元府裡傳來鐘鳴,聲音越來越大,原來是喪鐘。昭予正要尋機會進去,卻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是仲陽與蓮池。她從馬車跳下,“瀝景呢?”“夫人怎在此處?”原來是蓮池送魏康出城後,等不見昭予身影,便折回來找她,結果遇到了從府裡出來的仲陽。“府裡為劉世子鳴了喪鐘,侯爺命我出府來等,他說若不出意外,天亮時我們就能準時歸家了。”“他一人在內?”昭予急道,腳步已經衝出去。仲陽急忙攔住,“夫人,侯爺特地囑咐過,讓你在府外等他。”“可他一個人在裡麵,若是出事我也活不了了。”“依下屬所見,當是無事的。劉世子墜地身亡,已查明了是醉後失足,侯爺於禮也不得在這時離去。”“醉後失足?”寒意滲骨,昭予不禁打了個冷顫,一條人命,在他們母子手中就這樣徹底消失。她回到馬車內,霍鋃閉目凝神,半晌後道:“若孟瀝景得到完整的先秦國璽,便能承正統之名,揮師南下討伐劉氏也是不日之時。”“我想不了那麼多,我隻想他能平安從這裡出來。皇兄,有一事我始終不懂,明明你是當今最具正統之人,為何要隱姓埋名,甚至讓彆人替代你?”“可能天生不愛權力,卻愛看彆人為權力而奔波忙碌。父皇兒子多,就算我念書最好,悟性最高,也分不得多少關注,大概從那時起就憎恨起了權力,也憎恨起了所有人。置身事外,看著各方勢力為爭太子遺孤和傀儡良王而頭破血流,很痛快。”“待瀝景獲得完整的國璽,便也用不著借阿蜚太子遺孤的身份了。有韓大人照顧阿蜚,隻要你我不說,永遠不會有彆人知道阿蜚的身份。皇兄,我們可真是幸運,不僅沒和其他的兄弟姐妹那樣死於非命,還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更好的人生。其實命運帶我們不薄的。”“是啊,都有了新的身份。往後除非生死,你我不必再相見。”霍鋃說罷,從腰間配飾上取下一片檀木木片,“此物有勞昭昭交還韓煦,他看到自會知道這是何物。”——雞鳴震耳,溘然天亮。日出東方,月落星漢閣以西,晨間的清寒嚴絲合縫地貼滿鄢都每一處,昭予被凍醒來,馬車裡蓮池在陪她,她身上披著件霍鋃的外衣,卻不見霍鋃人影。“皇兄呢?”“良王已於昨夜離去,怕擾著夫人休息,便沒叫醒夫人。”昭予手心裡還緊緊篡著霍鋃交給她的木片,她嗟歎一聲,昨夜的一二時辰,她又有了兄長。魯元府晨鐘聲響起,府門打開,兩路巡邏侍衛魚貫出府與外麵的巡邏侍衛交接。昭予下了馬車,在晨寒裡等著瀝景。若他永遠不出來,她便永遠等下去。“夫人!侯爺出來了!”仲陽喊道,此時正由幾個魯元府的侍衛護送瀝景出府,昭予認得其中與瀝景正在交談的是魯元夫人的親侍劉枉。可現在她不管什麼張枉、李枉的,她眼裡隻看得到瀝景一個。她幾乎是狂奔上去,緊緊抱住他的腰,恨不得自己能鑽進他的胸膛裡去。瀝景帶著徹夜未眠的三分疲憊與七分無可奈何,搖頭而笑,“往後真是一刻也不能讓昭昭等了。”“我們和魏大人都平安了麼?”“平安了。”夫婦二人雖是一前一後來到鄢都,卻同路而歸,昭予從馬車的窗前回望遠去的魯元府和星漢閣。鄢都街道垂柳搖曳,劉枉親自開道,主乾道上商販行人避讓出一條坦坦大道。星漢閣是鄢都最高的建築,就算行到幾十裡遠外,也依然可見星漢閣巍峨高頂。一抹素潔的白色出現在星漢閣,遙望車馬遠去,昭予在車內可見白色的衣袂在風裡狂亂而舞。一隻溫暖的手包覆住她的手,“往後昭昭有我。”瀝景撩開車簾,對駕車的仲陽道:“停車。”他下馬而立,伸手接住昭予,將她抱下馬車。昭予怔怔望著星漢閣,仿佛與星漢閣佇立之人遙遙對視。她彎膝跪地,朝星漢閣的方向叩拜。正欲起身時,瀝景已將膝前衣擺撩到一旁,跪於她身旁。她跪魯元夫人,跪的是抹不去的親緣,可瀝景雙膝高貴,她不願他跪下。瀝景知她心意,道:“昭昭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二人十指交扣,共同叩拜。星漢閣上,侍女為魯元夫人披上披風,“夫人,您怎又站在了風口處?”魯元夫人眼裡含著閃耀的水光,麵上卻微笑,“終於要老了。”子女在遠方各自安好,她終於能放心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