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予離開濟川竟快小半年的時日,鄉情仍是濟川最為親切,回到濟川,她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侯府張燈結彩,柳絮秋雨兩個裡裡外外張羅,迎接喜事。今天的喜事有三,一迎侯爺夫婦歸家,二慶侯爺凱旋,三賀侯爺加爵。柳絮算準時辰,備好湯水為昭予洗塵。秋雨幫忙拾掇行禮,見一旁蓮池照舊一身黑漆漆的衣服,走到她身邊連連歎氣:“你是不想嫁人了麼?成日裡穿成這樣。”嘴上雖這樣子說,可還是自覺幫蓮池拿著包袱,“你也快去洗洗,舟車勞頓的,怎能不累呢?”昭予沐浴罷,秋雨馬不停蹄地去為她梳妝,她這些日子頭發也長了不少。秋雨先拿剪子把過長的發梢剪掉,再給她編發梳髻,秋雨在首飾盒裡尋了半天,找不到一個適合的釵頭。“有了!”她靈機乍現,風風火火就跑到側室裡去,回來時手裡頭拿著一根翠綠點金的簪子斜插在昭予的發髻之上。昭予對著鏡子照了照,“這簪子怎麼沒見過呢?”秋雨回答說:“我給蓮池收拾包袱時發現的,她怎可能留著首飾?必是小姐的。”昭予忙把簪子從頭上取下來:“我可真沒見過這簪子,說不準還真是蓮池自己的。”柳絮見兩人拿不定主意,獻策說道:“要想知道是不是蓮池的那還不簡單?把這簪子放回去,如果她不吭聲那就是她的了。”秋雨照柳絮的說法去做,果然幾日後不見蓮池提起什麼簪子的事,秋雨為此大吃一驚,追著昭予問:“這些日子裡蓮池到底發生了什麼?”昭予是說不上來的,蓮池日日在她身邊,也沒見過什麼異性,哪能無故懷春呢?“興許……她就是覺得好看。”可她又哪來的時間上街去買根簪子呢?昭予百思不得其解,一陣搖頭晃腦,一陣望天長籲,瀝景來了也並沒察覺。瀝景示意院子裡的侍仆皆不要出聲,自己放輕步伐走到她身後,她還沒察覺。她欲後退,正好就跌進一個熟悉的胸膛裡,四周人竊笑,昭予仰頭一雙大眼瞪著瀝景,“都怪你,害我被嘲笑。”她越來越不怕他,如今更是敢當著下人的麵責怪他了。“不好好澆花亂想些什麼?”“你一連幾日早出晚歸,你的花都快被我澆死了。”瀝景看了眼園裡的花,倒真枯死不少,不過也怪不得她,到了換季的時候,就算是花中之王也不能長盛。秋雨領著其他婢女護院下去,把這小小的院子留給夫婦二人。沒了旁人,昭予才敢肆無忌憚地靠在瀝景懷裡,抬頭索吻。瀝景身為主上,在外一向都是老成持重的,但麵對昭予近乎胡攪蠻纏的示好,也是無可奈何,隻得在她唇上輕輕一點。昭予心滿意足地環住他的腰,“你一連忙了這麼多日,總該陪陪我了。”他一去半年多,政務全由韓煦處理,回來後僅僅韓煦述職就用了整整三天,再加上軍治整頓,一月時間不曾著家。每日裡二更而歸四更而出,夫妻睡一張床上也難見上一麵。他天性疏離,不好與人相近,但她自一出現便是個例外,這些年目睹她長大,這份自親密更是不曾與旁人有過的。夏日的火辣日頭初上,昭予捏著瀝景的袖子回屋躲太陽。仲陽送來消暑的冰塊,涼氣升騰。瀝景在案前看書,昭予隨手拿了本畫冊琢磨,她見冰桶都在自己的胡床邊圍著,便起來將沉重的冰桶提到瀝景身邊去,自己搬來椅子做到他對麵,支著腦袋注視他。“有事直說。”“你怎知道我有事要說?”他放下筆,目光直逼她心底。在他注視下長大的女孩兒,有什麼能瞞過他一雙眼的?“周家女郎要成婚了,你還記得軍中有個叫楊昶的男兒嗎?新婿正是他。隻是他們是私定終身,周家雙親瞧不上楊昶貧民出身,兩人隻能住在軍營裡麵。若有你替他們主婚,周小姐雙親不定就不那麼反對了。”“誰又在你耳旁吹風了?”“沒人吹風,是昨天秋雨去購置妝粉時從周家丫鬟那裡聽到的。周小姐和她的情郎我都見過的,多好一段情緣呐,我實在不忍他們這樣艱苦。”“昭昭可知,楊昶這次上戰場傷了一條腿,永遠再無法上陣殺敵,對一個軍人來說,算是廢了。”昭予瞪大了眼,“怎麼會呢?”“周小姐如今追尋了一時情愛,換來是無儘的後患,昭昭可還認為叫她與斷了腿的楊昶成婚是為她好?”昭予見他將自己斥責一番,悻然垂眸道:“若是我,也會和周小姐做同樣的選擇。我們女人不能像你們男人那樣建功立業,若後半生無法和自己喜歡的人過,這一生還有什麼希望?”瀝景聞此言,注視她良久,欲言又止。“若是我,也會和周小姐有同樣的選擇的。”“我怎舍得讓昭昭嫁個瘸腿呢?”“你說過的,就算你是販夫走卒,那也是我的丈夫。”她已經完全長大了,長成一個會讓他欣慰,也讓他心酸的昭昭。他曾也不知對她這份情為何物,最多不過憐惜,讓他心頭多一份牽掛,讓他做任何事時都先顧慮起她。不論這份情從何而起,今後的日子裡,他將愛護她,也愛著她。劉莞死的那夜,魯元夫人與他曾有過長談。劉莞屍體旁是霍鋃的佩劍,亦有人看見當夜昭予上了星漢閣。與霍鋃有關係,年歲又差不遠,魯元夫人理所當然地猜到了她的身份。魯元夫人曾以毒酒考驗他對昭昭的真心,他是自那時才知,自己甚至不敢損壞這副軀體。他的身軀和他的心,早不隻屬於他一人。魯元夫人對霍昭心懷愧疚,但見瀝景是能保護她的穩重之人,才有了半毫的安慰。她設邊城,與瀝景簽訂不戰協議,算是對那久未謀麵,亦從未母女情深的女兒的補償。瀝景心知若與劉氏朝廷動氣乾戈,未必處下風,可他終究不舍昭昭一雙眼再看到亂發生,不忍她再曆痛苦。無法挽回她的淒哀身世,他隻能儘他所能讓她活在平安世道中。昭予不懂他的目光,他心中所懷是山河一脈,她隻曉得,能做他的妻子是她三生修來的福氣。她走入內室裡,片刻後兩手捧著沉重一方物走來,虔誠為他獻上:“當年亡國前,父親曾將前朝國璽一分為二,一半交予我手上,另一半落入皇兄之手。我知道各路人都在找著前朝國璽,有了前朝國璽,便能名正言順承襲天下。“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你心中誌向,我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可因為是你,我才有今日。我是心甘情願把秦璽給你的,除了這個,我再沒什麼能幫得了你了。”兩隻半璽合二為一,瀝景將其接入手中,便是這手掌長寬一方玉石左右一朝國運——可即使重比千斤,又哪比得上他的妻子一片情意?“昭姝曾告誡過這是我唯一的仰仗,誰也給不得,可如今我有了你,你才是我唯一的仰仗。”他心中泛冷,秦昭姝真是洞悉人心,她早知自己在尋這一對半璽,更知自己與昭昭心中羈絆深重,便特意來告訴他這半塊玉璽在昭昭手中。卻又在昭昭麵前裝模作樣讓她務必藏好這塊璽,如此一來,日後無論她秦昭姝人在何處,他與昭昭總會因這塊璽而生是非。隻可恨她的昭昭被蒙蔽了雙眼,永遠看不清這些真相。昭予不知瀝景眼中寒光從何而來,她鮮少見他這模樣,背後發怵,下一刻,隻見他已將這完璧之璽摔於地上。一國命脈,隻剩滿地殘渣。“前秦已死,世上唯有正義才可稱之為正統。我雖曾犯錯,可餘生所求,唯此正義與昭昭。”昭予顧不得惋惜那摔成碎塊的一國之璽,他不喜歡,那於她也不過是一塊廢石。她此刻欣喜極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打開給他看,那裡麵全是他,從來沒有過彆人。她仰慕他,愛戀他,就算與他做一對貧賤夫妻,也甘之如飴。——景元初年,正是瀝景正式封王之日,也是在這一年昭予懷了長子懷毅。大概是新的紀年伊始,喜事諸多。自魏康徹底歸隱後,陸青鬆承其誌向,在深山之中韜光養晦,隨後一舉拿下嶺南要地。隨後便帶著這塊兵家必爭之地車馬隆重來到濟川的王府,以此作為聘禮向王府侍女蓮池提親。陸青鬆這一舉動可嚇壞了昭予,更嚇壞了蓮池。平日裡都是令彆人聞風喪膽的蓮池這次被嚇得閉門不出,惹得柳絮秋雨幾個好一陣蒙。去年從鄢都回來,蓮池包裹裡那玉簪的來曆的來曆終於真相大白。眼看乞巧節到了,濟川周家的小姐與楊昶的婚事就在此夜。楊昶自腿傷後便轉為文職,頗為韓煦器重,儘管周家還未同意這門婚事,周小姐年紀已不等人,二人便在軍營裡辦了婚事。昭予頭一回做主婚人,流程背了整整半個月,又夜夜在瀝景麵前演練,主婚之日一切順利,沒出任何差錯。瀝景因在這半個月裡陪她一同練習,倒著實替她捏了把汗。萬幸她此次總算將文章流利背出來,可喜可賀。昭予還想跟著一起去鬨洞房,但今夜碼頭放煙火,撞了時辰,隻能而選其一。“昭昭既與我有約在先,再去湊人家洞房的熱鬨,豈不是要做言而無信之人?”經瀝景一番教訓,昭予唯一的選擇就是隨他去看煙火。他執著於今日,是為湊個好的日子。正是七年前的乞巧節她在江原一同觀看焰火,從她還是個懵懂小兒到為他孕育子嗣,七年時光,說快也並不快,但再回首,每一刻似乎都有遺憾。路邊賣糖元的小販叫聲最是響亮,自吹是正宗的江原糖元,昭予原本就喜歡吃甜食,懷了孕更甚。瀝景平日不準她吃,她今天便找機會眼巴巴盯著糖元攤子,動也不動。“昭昭?”“瀝景,我想吃糖元,江原的糖元我好久不曾吃到了。”她央求的模樣雖可憐,但眼神又透著老成的狡黠,瀝景知她故意裝可憐模樣,不過今夜也並未嚴肅拒絕。他親自去買來一份糖元,昭予瞬間笑眼彎彎,“瀝景,你對我可真縱容。”她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忘說江原糖元她一生吃過最好吃的食物。瀝景好奇,便也嘗了一顆。一口咬下去,隻有發膩的廉價甜味,一分錢一分貨,並無任何值得人留戀的口感。他眼眶濕潤,心想,一定是被這糖元給膩到了。這樣廉價的口味她惦記多年,隻因是他曾買過給她的。人生真是憾事諸多。她剛到江原那年,他去看她,因行程匆忙便隨意買了份路邊糖元,若還能重回那時,他必不會把這般無味之物送給她。他抹去眼角濕潤,闊步追上她與她比肩,此時倒是什麼虛榮禮法都顧不得,直接握住了她的手。碼頭堵滿了看煙火的人,昭予歎口氣,這裡是看不成了。畫舫上的位置應當是看煙火的首選,可她喜歡熱鬨,過來就是為了湊個氛圍。若隻有他們二人在畫舫之上,未必太清冷了。瀝景低頭看見小妻子猶豫不定的顫著的睫毛,無奈之下,隻得在此陪她。“煙火比當年更好看了,可還是可惜,當年可是坐在你肩膀上看的。”“昭昭想試,我也無妨。”“有妨的,我好歹是個王妃,總要麵子的。”煙火散去,人群也散去,歸家的路漸漸寂靜起來。昭予皺著秀眉,長歎一聲:“煙花一散,人也散了。柳絮秋雨要嫁人,蓮池快被阿青拐跑,趙菀姐姐也去女學教書了,府裡越來越安靜了。”“去女學授課是趙菀的心願,比王府更適合她。”“你這薄幸郎,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納她做妾呢?”她這一說,瀝景才知道她是真忘了。那年也不知是誰在路上看到人家在苦寒的雪天當街賣畫說心疼,還直接讓他把那女子接回家去。不過這也是些無關痛癢的事,不必占據她那原本就沒有多大的小腦袋。“前些日子蒼葉城重建,我未能時時陪著昭昭,往後諸事安頓,議政堂也搬到王府了,有我陪昭昭,就放柳絮他們嫁人去吧。”“怎又重建了?”“經逢戰亂,蒼葉城舊城已滿目瘡痍。我曾說要將蒼葉城送給昭昭,怎能送你一座廢墟?”“瀝景……”“蒼葉二字我並不喜歡,太過文氣。擬了幾個新名字,回去可以慢慢挑選。”“當年我怕你可憐我,才騙你的。父皇從來沒說過要把蒼葉城給我做嫁妝,我隻是聽魏大人提起過這個名字……我從沒想過你會記掛於心。”城都給她拿來了,總沒有退回去的道理。他無奈扶額,又搖頭歎氣,在她討好的注視下這才露出寵溺一笑,“誰讓昭昭即吾心呢?”——人生半百如煙散去,景元二十四年,濟川王夫人秦氏在病中長辭,享年四十二歲。一年後濟川王向南朝劉氏發起戰事,其幼子懷光掛帥,以破竹之勢取得勝利,自此開啟南北長達十二年的中原爭掠戰。景元二十五年的最後一天,濟川王薨於前濟陵侯府,與其妻合葬於小欒坡下,墓誌銘上隻有四字:昭昭吾心。——全文完結——作者有話說:昭昭我心到這裡就全部完結了,感謝一路追文的朋友們,謝謝大家的鼓勵和指點,因為作者君還是一個學生,在國外上學,由於時差的原因,經常不能及時回複大家的留言,但是每一條評論留言我都有看,你們的每一個點讚都是一種支持和鼓勵,再一次謝謝你們,以後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