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三年,是昭予第一次去濟川,隨全城百姓迎接瀝景獲勝歸來的日子。可那年他入城,沒有高昂的號角,隻有壯士悲歌。那一年的瀝景滅宋,北方破碎的山河終於有一角是完整的,這當是他生涯中最淩雲壯誌的一筆,可他不準任何人為他慶賀。那時昭姝已經知道為何他打了勝仗,卻並不開心,昭予卻仍是不懂,她還穿著紅色的衣服,傻傻地等他得了獎賞送給她和昭姝。他在昭姝麵前是凝重的,可到自己跟前,卻帶著笑,問她:“蠢丫頭,近來是不是又調皮搗蛋了?”她這才知道原來昭姝和自己不一樣,她多想他也能在自己麵前看起來沉重一些。那時以為是因她年紀的緣故,等長大了就明白,她所祈盼的事與年紀無關。她懂事以後,便再也沒有迎接過他凱旋。瀝景此次來鄢都,途中越過重山,鎧甲早就運回了濟川,他身穿天青色的深衣,玉冠墨發,南朝最俊朗的郎君見了他都要自慚形穢。他一入城,自然引來許多人的目光。昭予一見他,什麼都不顧地撲了上去。她太想他了!有多想他,衝上去的勁就有多大,瀝景險被她撞得腳程不穩。瀝景身邊護衛早就聽聞了夫人以“明山”的筆名寫賦求愛侯爺一事,早就見怪不怪。但對矜持守禮的南朝女子來說,這幕實在是叫人驚歎,詩文裡也不敢這麼寫。瀝景皺著眉,“胸口的傷快複發了。”他是知道昭予的,怕她當街扒了自己衣服看個究竟,又連忙道:“一點小傷,昭昭快些下來,否則我便這樣抱著你入城了。”昭予好歹還是在乎麵子的,隻是見到他太激動,所有的情緒都上來了,這才抱著他久久不放。雖然想他就這樣抱著自己入城,可這個姿勢其實並不舒服,且讓南朝滿街的臭酸腐瞧見,又要大作文章罵他們是北方的蠻人。“這些日子昭昭倒是重了。”“你要我好好吃飯的,怕瘦了你又生氣,責罰我。”“我在昭昭心中便是個易怒之人?”昭予仰麵盯著瀝景,不顧前路,瀝景隻能牽著她不讓她撞到路人。“你黑了些,好似也壯了些,原以為你會長滿胡茬呢,怎麼你明明趕路來的,衣服還這麼香?”“早起熏過的,想到了昭昭會盛裝迎我,總不能似個襤褸乞丐。”昭予不知是否是分彆得太久了,他說話都比以前好聽許多。星漢閣設了午宴,劉氏宗族竟都來齊,星漢閣坐了二層,隻為一睹瀝景真容。這種有瀝景擋風遮雨的宴席昭予再習慣不過,他在前麵應付,自己隻顧饕餮美食。“孟兄年紀輕輕,功績赫赫,叫我等佩服!”劉莞獻上一杯酒,難得的是,這次與他平日互不順眼的幾個兄弟都共同舉了杯。那日被昭予堵住話的安平公在放下酒杯後,又斟滿一杯朝向瀝景,“這杯,敬孟兄與孟夫人!孟夫人護夫情深,我等羨慕!”昭予生怕這些人將自己說過的話全都說給瀝景,私底下偷偷扯著瀝景的袖子,“不要再喝了。”瀝景卻裝作未聞,而是反問:“我倒不知有這回事,安平公可否詳述?”“當日表兄提起北邊戰事,瞻仰孟兄功業,夫人當場斥責起了表兄,說孟兄在戰場上,自己哪有心情吃喝?”說罷四座都笑了起來,昭予雙頰布滿紅霞,小聲道:“都叫你彆問了。”“自己說得出口的話,怎麼不準彆人問了?”“那是……”她不知要怎麼解釋,那時隻是她想氣一氣劉莞。劉莞低頭笑了陣,道:“是我用字不周,侯爺便看在夫人在我們這裡好吃好喝的份上,原諒劉某。”昭予附在瀝景耳邊道:“才沒有好吃好喝,我每天都吃不飽。”“夫人說她每天都未能飽腹,這也算照顧?”昭予不曾想瀝景竟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一時要咬舌自儘的心都有了,她私底下恨恨拽了把瀝景的袖子,懼他生氣,於是又悄悄替他撫平袖口被自己拽出的褶皺。劉莞麵色微慍——孟瀝景的態度很明確了,並不會與他為友。雖然他們和孟氏早晚會打破如今的平衡關係,但不是現在,至少在這個時候,與孟氏有個良好的私交對他是否能繼承劉氏大業十分重要。席上年輕子爵們你一言我一語,似有許多經要向瀝景取,唯魯元夫人一語不發,動筷食了兩口,便回寢處去了。回去的路上起了陣風,她的釵頭珠花被風吹落,婢女正要彎腰去撿,被人先了一步。“魏大人不去席上,也不再屋內用膳,這個時候在此何事?”魏康將珠花遞到侍婢手中,冷眼一瞥,道:“賞賞這園子的景致罷了,現已賞玩,魏某告退。”魏康要走,魯元夫人也沒留他,隻是看著他沉重的背影,回想起年輕時那個在遠處偷偷看著自己的少年。她這一生擁有過很多愛慕,也曾沉迷於那些愛慕當中,可當年華逝去,才知道那些愛慕不過鏡花水月,雨打風吹過,便消散了。男人的愛又哪有權勢動人呢?幾個丫鬟又在竊竊私語,說那年輕的濟陵侯與他的小妻子看上去是如何恩愛匹配。魯元夫人卸下沉沉的玉冠,婢女趕忙過來替她捏頸按摩。她對著鏡子撫著眼角細紋,漫不經心道:“你們這些年輕姑娘家,不要被表象蒙騙了,看似再美好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折騰。男人,都是有了金錢還想要權勢,有了權勢就想要三妻四妾。”幾個侍婢相視一笑,“還是陪在夫人身邊最穩妥。”魯元夫人雖是這樣說,卻已給她們都找好了合適的歸宿,她見過太多的當權者匆忙而死,留下一堆理不清的後事。她想得到自己的結局,無數雙似鬣狗的眼睛盯著她這個位置,多少同宗之人盼著她死去呢。她沒有兒女伴在身邊,陪她最久的就是這幾個丫頭。她待她們好,也是出於私心的,她曾經造了太多的孽,就算在南方處處修建佛寺,也不能清洗罪孽的。已老之人有其憂慮,年輕人亦有年輕人的愁思。昭予原以為瀝景來接她了,她便能將這一段日子都忘了,可那女人畢竟是生她的人,無論如何,自己的命是她賦予的,她總覺得在此處還有事情未處理完,便央求瀝景再多留幾日。正巧瀝景亦有事處置,便決定在鄢都停留些日子。受安平公夫婦相邀,初九共遊佛寺。天未亮昭予便起身掌燈去梳妝台前,對著鏡子又是塗粉又是描眉,畫了個淡淡的妝容。原想要梳個好看的發髻,可柳絮不在身邊,身邊隻有蓮池勉強算個侍女,但叫蓮池給她盤發還不如讓她直接割了自己腦袋呢。昭予未注意到瀝景已醒了許久,他便支著腦袋靜靜看著她梳妝。直到她挫敗地將釵子摔在妝奩盒上,瀝景才起身走來,“平日裡手笨不會梳發,和釵子發什麼脾氣?”“你若不應下安平公的邀約,我便不用想著打扮好看給你爭麵子了。”瀝景捧起她順滑如瀑的發,眼神柔和了起來。“怕是夢一場,一鬆手昭昭便不見了。”“我哪裡像夢裡麵的人呢?”她一直是他夢裡麵的人,從未變過。昭予見他捧著自己的頭發不放,原以為是他會梳發,心裡不禁有了期待,誰料片刻後瀝景就鬆了手,“叫蓮池去找個會梳頭的仆婦過來。”昭予看著鏡子裡瀝景的眼睛:“你……梳頭不會,總會描眉的……”他善丹青,昭予便想對他來說描眉總不是難事。瀝景也是這樣認為的,梳頭這種女人的活他乾不來,但筆上功夫一直是他自傲的,當不是什麼難事。可當那描眉的黛筆握在手中,才知麵對的是他妻子的容顏,而非竹簡畫布。“昭昭仰麵一些。”他的手不時碰過自己的臉頰,或輕或重,那觸感若有似無。隻有閉著眼,才能集結全身的意識感受他的手無意掃過自己睫毛時的輕顫。“畫完沒……”她的脖子也酸了,快支撐不住。瀝景將鏡子“啪”一下扣在桌麵上,道:“今日不去了。”說罷便抱著昭予走向內室,落下羅帷,他唯有緊緊擁著她才能證實這不是枯燥行軍途中的一場夢。一大早出了場汗,昭予眉上的黛色也被汗水洗掉了,瀝景這才鬆了口氣,暗想這描眉真不是件易事。昭予對他這種一聲不吭就擅作主張的行為感到不滿,但自己又實在享受到了快活,此時也不好再說些什麼。隻是望著天色,輕推了把瀝景赤著的肩頭:“安平公得被你我氣死了。”“方才若不昭昭還想要,怎會蹉跎這麼久?”昭予見他推卸責任,兩眼圓瞪,騎坐在他腰上,狠狠道:“若不是在彆人的地方,真想榨乾你。”“何處學來的胡話?”“縷衣閣的姑娘都這樣說的,你不喜歡麼?”她坦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瀝景的心底鑽來一陣酥麻,怎能不喜歡?但她是什麼身份?怎能說出這種低賤之語,他陷入矛盾之中,真是既不喜歡,卻還想聽。“不喜歡,縷衣閣那種地方也不準再去。”“不去便不去,不稀罕去。”昭予也有些了解他了,他隻是嘴上這樣說而已,到時候她隻要裝個可憐他就會應自己的。昭予原本因失約一時對安平公心有愧疚,但過了午後,魯元夫人府邸的小廝傳來消息,說是東市發生了一場亂鬥。一頂轎子被直接射穿,幸好官差及時趕到,除了幾個轎夫擦傷,沒有其他傷亡。昭予摸著胸口,幸然道:“我們今早沒去,豈不是躲了一場禍事?”瀝景模樣尋常,淡淡道:“或許不是躲過禍事,而是禍事沒等到我們。”“什麼意思?”“我此次入鄢都隻帶了不到兩隊侍從,想奪我性命之人不在一二,安平公不過其中之一。”“這些姓劉的,還真沒半個好人!”昭予罵完,又急道,“那怎麼辦?你怎麼不多帶些人過來?”“即便我不顧自己安危,也不能讓昭昭做寡婦,若我有三長兩短,將有兵馬立即攻入鄢都。”“你怎不早說?”“說得早了昭昭便不會替我擔憂了。”“我何時不替你擔憂?”自打遇見他後,她就沒停止過擔憂,“往後誰邀約都不要去了,辦完事趕緊回家。”“昭昭。”他突然這樣叫自己,而且沒有下文,昭予的心一陣跳,怕是自己做錯事說錯話。“我乖乖的,沒有惹事。”“是我惹了事,原想給找找尋個好人家,卻心生了不舍,叫昭昭跟了我,擔驚受怕。”瀝景語氣透著幾分無奈,昭予盯著他深黑的眼睛,認真和他算道:“這些年你也給我買過許多東西,都是之前玩意兒呢,你若不娶我,豈不是虧了?”“娶了你也未必回本,鎮日裡隻曉得吃和睡。”“我……那我給你多生幾個孩子,就回本了。”“昭昭可否信我一回?”他言語太過鄭重,昭予有些被嚇到,癡癡點著頭。“我是真想過隻留你三年,待你學得一技之長,不會被人哄騙時便放你和姓陸的那小子離去。”昭予沒想到他要提的是這一回事,不自然地用指甲扣著椅子上翹起的木皮。“是我反悔在先,看到你與他在一處,恨不得殺了他。昭昭,我承認是我有錯,我囚禁陸青鬆和阿蜚,是不懷好心。我甚至卑鄙地想過若你不聽話,便用他們來威脅你。原本不該和你說這些,但你太傻了,我不舍得讓你受騙。”昭予指頭裡進了木刺也沒有察覺,她仍重複著動作,不敢看向瀝景。“我會放了阿蜚,讓他回到陸青鬆和魏康身邊。”“你不用這樣做的……我……我可以當不知道,你繼續做對你有利的事便是了。”“我的昭昭重情重義,他們都是你在意之人,我不想因此與昭昭心生嫌隙。”他生為男人,是不擅講這些話的,可昭昭太笨,他若是不說,隻怕她自己胡亂猜測猜不到點子上,平白惹得心煩意亂,還什麼都不敢說出來。而且隻有坦白了,她的心裡才能隻掛牽著他一個。昭予沉默了,她不知道要怎麼將自己的愛意說給他聽,她對他的感情在日積月累的凝望中,早已長成一棵大樹。這幾乎是她背負過最沉重的東西,想開口時,卻又發現其實比起他所做的,她所擁有的,隻是滿腔無用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