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護夫心(1 / 1)

昭昭我心 猛哥哥 2872 字 4天前

“聽聞北方霍章在濟陵侯的攻勢之下絕無還手之力,除掉霍章,司徒郅便不足為患,如此一來濟陵侯統一北方指日可待,便先在此恭賀夫人!”劉莞將酒杯對著昭予,虛偽的神色浮於形表。昭予與瀝景出席過幾次這樣的場麵,但那時候有瀝景擋在前麵,她什麼都不用做,隻用接受讚譽。眼下在彆人地盤裡,沒瀝景為她遮風擋雨,麵對劉莞的話裡有話,她實在不知怎麼回應,隻能按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我夫君在戰場上殺敵,吃不飽穿不暖,有什麼值得恭賀?我不勝酒力,便先以茶代酒謝過劉公子的好意。”誰都知道瀝景統一了北方,影響最大的是南朝。劉莞原想借此為難一番昭予,但不知是她太笨,還是太聰明,竟沒接他的招。昭予原本沒想讓劉莞難看的意思,可她不知原來南朝王室這些人也是各懷心思,劉莞沒能從昭予這裡落得好處,他們立馬換上另一副嘴臉對昭予裝模作樣關切道:“打仗的確不是易事,濟陵侯能得如此體恤的嬌娘,真是令人豔羨。”昭予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一到這南朝來事事不順心。她冷眼瞥著那說話奉承的年輕男爵,又看向魯元夫人,“若真體恤我的夫君,也不會被擄掠至此了。”她用了“擄掠”二字,半分麵子不留給劉氏這些人。至於劉氏這些人,比起對昭予一點也不婉言的擔憂,更擔心昭予為何會與魏康在一處。宴席上昭予句句不饒人,惹得劉氏無人開懷,回去皆有怨聲。最氣憤不過的是劉莞,他跟在魯元夫人身後憤恨道:“看來這魏康不是沒有出仕之心,而是早和孟瀝景勾結,否則孟瀝景夫人又怎會跟他在一起!如此一看,這些天他是故意吊著我們。”魯元夫人的侍女伺候她換上室內穿的袍子,魯元夫人更衣期間,劉莞隻敢在外室低頭等著。魯元夫人換罷衣,從內間走出,盯著這個義子不禁搖了搖頭。真是,教了他這麼久,仍學不聰明。“今日你在席上被一個小小的丫頭堵住話,還不知凡事三思?”“秦子家的女兒,竟如此不識體統!”“何為體統?”魯元夫人幽幽道,“拿來束縛彆人的規矩罷了。”見魯元夫人並不認可自己所說,劉莞立馬換了個話題:“此次沒想到不止將魏康捉了來,還順帶請了孟瀝景的夫人,真是一舉兩得。”“我與魏先生相逢二十餘載,尚叫他一聲先生,你竟敢直呼其名,也難怪幾次三番請不來他。”魯元夫人話裡並無責怪之意,劉莞鬆了口氣,“母親,你究竟為何對他如此大度!若他真和孟氏立了盟約,我們當儘快除掉他才是!”“魏先生既不會幫我們,也不會幫他們的。”魯元夫人漫步移向窗前,一樹梨花在風裡零落,今年的梨花都還沒綻放呢。如她的青春年華,總在未綻放前就凋零。那年跟在她身後的持劍少年著實令人懷念,見了舊友,難免讓人想起年輕時的日子。劉莞退下後,侍女替她解開沉沉的發髻,青絲散了一地,突而婢女發出一聲驚歎:“夫人生了白發了!”侍女們伺候魯元夫人多年,明裡暗裡都羨慕她的青春永駐。每每聽聞民間傳聞說魯元夫人是食少女鮮血才保住容顏,她們覺得可笑至極。她們在魯元夫人身邊貼身伺候多年,怎還不知魯元夫人的習慣?大約有人是天生不老的,魯元夫人這些年忙於政事,也不見生半絲白發,或長半條皺紋。魯元夫人的白發讓她們覺得難過。侍婢道:“夫人,您等奴婢去拿剪子替您剪了這白發。”“不必了,哪有人不老呢?”“您都會老,讓我們這些凡人當如何是好呢?”這幾個丫頭嘴巴伶俐,但為人是老老實實的,深得魯元夫人喜愛。長了白發,是好事,魯元夫人便又賞了她們一人幾袋珍珠。平時魯元夫人對她們就不嚴苛,她們敬愛魯元夫人,也親近她,什麼話都在魯元夫人麵前說。“夫人,都說濟陵侯的夫人貌美,單看也是個大美人,怎麼一到你身邊就失色了!”魯元夫人並不大能回憶起那位濟陵侯夫人的模樣,她視力並不佳,今日坐席與她離得也遠,其實並不知她具體的樣貌。隻是她在席間一張嘴就將劉氏這些人精得罪了個遍,應當是被保護得極好的。“不過孟夫人真是直言直語!陽平世子被她堵得啞口無言,早就瞧不慣陽平世子平日對我們世子頤指氣使的樣子了,終於有人能治治他。”年輕的女孩子們總是更喜歡和她們同樣年輕的女孩,魯元夫人溫和地笑了一笑,“你們若對她好奇,平日無事便多去走動走動。”經魯元夫人允許後,她的幾個侍婢三天兩頭就去昭予那裡轉悠一番。昭予本怕她們來打擾蓮池清靜,不大願意她們這般來得勤快,可她們每次過來都會帶著好吃的點心和南朝特色的小玩意兒,她擋不住誘惑。這日魯元夫人的婢女們離開後,蓮池關上門窗,冷靜地看著昭予,“你不恨她?”“恨誰?”“恨”這個字離昭予很遠,她甚至從未想過這個字眼會出現在她的麵前。“生你的人。”“為什麼要恨她……她至少生下了我的。”“可我恨我娘,繼父打我罵我的時候她從不攔著,那時我恨透她了。”昭予知道那種滋味,更知道沒什麼感同身受一說,她無法安慰蓮池,而如今的蓮池也不需要她的安慰。“我從沒想過要恨她的,來到秦家以後我就隻有秦夫人一個娘親。”昭予並不知道,忘記才是最大的恨,她太恨那個女人,所以連她的模樣都不願記起。昭予自有記憶以來,魯元夫人便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樣。在她很小的時候哥哥霍鋃還會來看她,照顧她,可後來霍鋃與魯元夫人有了爭執以後,再也不願來看她了。母親的冷漠和哥哥的舍棄也隻是讓她傷心片刻,那時父皇是慈愛的,有著皇帝的寵愛,何愁無愛?她隻是沒有母親和哥哥的愛而已。後來後宮裡消失的宮婢越來越多,霍姝受傷卻沒人能管,她跟父皇提了無數次,可父皇從沒阻止,她才開始失望。隻是這失望也沒能維持多久,司徒郅和霍章便闖入了皇宮,萬千宮闕都被焚為焦土,世上再容不得從秦宮出來的霍姓人。她是幸運的,比起那些死在動亂中的人,比起那些就算活著,還要背負那個姓氏的人。蓮池見昭予又沒來由地傻笑,皺著眉頭,“有什麼值得開心?”“我在想瀝景呢。”魏康昨天帶來消息,霍章在逃難時落馬致死,瀝景大獲全勝,當已經踏入回程路途。“恭喜夫人。”“蓮池,我是不是很壞呢?我竟想讓瀝景收複北方,氣死這些姓劉的人。”蓮池見她氣嘟嘟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正這時,傳來“噠噠”的敲門聲,門外侍女嗓音清悅,“夫人睡下否?魯元夫人想請夫人去星漢閣用晚膳。”此時幾近黃昏,在星漢閣上當可見光華普照萬家,等到日落之後,明月高懸,群星環繞,似伸手可摘。昭予走進星漢閣前,見幾人抬出一個擔架,擔架上蒙著白布,那樣子熟悉極了,像是以前在後宮裡被抬出去的宮人。上次宴席在星漢閣底層,而非高樓之上,沒能賞到星漢閣的景色,此次是由宮人抬著轎子將她送上高閣。一到頂層,寒風從四麵八方滲進來,昭予將被吹起的鬢發捋到耳後,朝魯元夫人欠身行禮。魯元夫人懷裡抱著一隻白色的小貓,魯元夫人才一鬆手,那碧眼的小貓便跑到昭予腳下。昭予向後躲了躲,對魯元夫人道:“我怕貓,請夫人將它帶下去。”魯元夫人朝垂肩的侍女輕輕抬眼,“把囡囡帶下去吧。”今日的宴上隻有昭予和魯元夫人,劉莞也不在。“今日濟陵侯來信了,信中提到他已在南下途中,應當不日就會到達鄢都接孟夫人回去。”魯元夫人話罷,忽而站了起來,輕緩著步子而來,昭予見她過來,不自然地起了身,這才發覺魯元夫人個頭竟與自己是差不多的高。“孟夫人莫驚,我不過是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個美人讓濟陵侯願散儘妾氏。”昭予亦想瞧瞧是怎麼個人物讓諸國男兒聞風喪膽,自愧不如。四目對上,卻隻有旁觀者才能注意到那時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魯元夫人凝眉莞爾,轉身回到自己位置上,道:“年輕真令人羨慕。”她在這個年紀,不,是更早的時候嫁給那個滿身文人意氣的皇帝,琴瑟和鳴,以為一生都將安安穩穩。年輕的女子大多都抱著天真的夢,以為守著個男人便一生無虞了。“孟夫人不知可還習慣鄢都氣候?”“不習慣的。”“這星漢閣是我長大的地方,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爬上頂閣,在這裡待上一整日,從日出到月落。許是年老了的緣故,看到孟夫人這樣的年輕姑娘,便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的事。”可昭予對此並不感興趣,她直直盯著魯元夫人,“方才我見有人被抬出去,可是死人?”“是,彆國來的使臣,說話實在不中聽,便叫人割了他的舌,失血過多而亡了。”昭予聽瀝景說過,為一國之首,殺人救人都有著政治目的,絕不像魯元夫人說得這麼簡單隨性。四下侍候著的宮奴都驚訝這濟陵侯府人真是快言快語,什麼都敢問。“提這些血腥的事做什麼?想著孟夫人這些日子吃多了鄢都菜,當時懷念家鄉風味了,便叫廚子做了江原和濟川的菜色。”麵對魯元夫人,無人還能安然無事地進食。昭予更沒胃口,如同嚼蠟,魯元夫人見狀,放下筷子,“可是不喜歡?”“空得其形罷了,江原的菜可不是這樣做的。”魯元夫人麵色並無變化,仍帶著抹似有而非的笑,亦真亦幻,叫人不斷想要琢磨。可越往深處琢磨,越琢磨不透,到最後才頓悟原來那隻是鏡花水月。“看來是這廚子沒學到精髓,該懲治了。”“不是的……是我吃慣了我娘做的菜,也不能肯定說那就是江原的風味。”“隻聽聞過秦夫人精於學,未料更是精於廚藝。”“是我想吃娘親做的菜,她耐不住我任性。”魯元夫人聽著昭予提起母親,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有三個孩子,似乎都沒什麼緣分。據說那兩個女孩兒都死在宮中的大火中,她在病重時聽到這消息,並不傷心,唯一一次傷心,是病好以後過節與妹妹在上街,一群女孩子向她們討要香包,妹妹說,她的女兒若不曾喪命火中,也應當是那個年紀。她的女兒名為昭,應當是希冀光明之意,在她身邊,卻是什麼光都不曾見過。她想自己與這位濟陵侯夫人親近,大抵是因她名中也有個“昭”字,總令她想起自己的女兒。“真是羨慕秦夫人有個女兒這般惦記她。”“她今年生了許多白發,也有許多皺紋,夫人見了她就不羨慕了。”“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我爹娘不逼著我念書,我打小就喜歡爬樹鬥蟲,說話也直來直去,侯爺訓過我許多次,我就是改不了。”“竟然還會爬樹?”這遠遠超出了魯元夫人的想象。昭予卻忽然怔住,許多記憶如潮水湧來,那一年她剛去江原,不願開口與人說話,也不願認秦子夫婦叫爹娘。那是春夏交接的時候,不知誰家的風箏掛在她房前的老樹上。她想起以前阿青和段九郎帶她放風箏,於是呆呆望著那隻風箏,後來瀝景來了,與她說了許多話才發現她望著那隻風箏,他蹲下身,示意讓她爬到她的背上,竟背著她爬到了樹上,取下那隻風箏。她喜歡上了爬樹的滋味,取下風箏後站在樹下不願走。瀝景又與她說了許多話,最後才問道:“還想爬一次?”她呆呆點頭,於是瀝景背著她一次又一次爬上那棵樹,直到她終於能自己爬上去這是後來昭姝病重,請來的陰陽先生說那棵樹阻了陽氣,為了昭姝,他們便砍了那棵樹。原來記憶裡瀝景對她就是這樣好,她竟不知。一想到瀝景,那顆想要見到他的心似乎要從胸膛跳出來了。少女目光自帶春意,魯元夫人一睇便知那其中心思。真是又天真傻氣,又讓人看著歡喜。她曾經也有那樣的眼神的,可後來呢,還不是被那目光中人親手推向深淵?從昭予的眼神裡,魯元夫人已經看到了她的全部成長,她當是那種被父母嗬護在手裡,然後千萬珍重交到夫君手上的姑娘。真真是令人羨慕。明月升起,魯元夫人在月下的身影顯得異常清冷。昭予被夜間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起身道:“高處不勝寒,小輩先告退了。”昭予回到廂房,蓮池倚著門前的柱子,“魏先生叫姑娘務必去他那裡一趟。”“你隨我一同去吧,若是有要事說,總得有人守著門。”“你哭過了?”“嗯,瀝景要來接咱們回去了,我高興。”蓮池跟在她身後無奈地笑了笑,真是,還是學不會說謊。魏康候了昭予多時,一見她便急切道:“你娘……魯元夫人找你了?”“是告訴我瀝景要來了,隻是用了膳,並沒說其他的。”“公主……我知不該強求你,可還是願你多體恤她……她也是個苦命人。”昭予苦笑,秦宮的屍體堆成山,後來大多人都命喪火海,昭姝還沒到好年華便病逝,而魯元夫人大權在手,黎王都要忌憚她幾分,這算什麼苦命?“這些事我不該告訴你的,可不願你和她是如今這種地步,隻願你知道了她的遭遇,能諒解她。”魏康歎了口長氣,那些事他不願提,可再見到那個女人,自己竟仍狠不下心腸!“她自小學佛,對萬事都充滿了仁愛的,我記得那時剛到了宮裡,她連隻鳥雀都不願傷,幸而你父皇嗬護著她,她背後又有整個劉氏,宮裡也沒人敢欺負她。“是那時國家積弱,糧儲軍備都要靠外增援,北方霍章屢次進犯,外戚司徒郅連同宦官禍害宮闈,為解國需,你父皇應了劉氏的條件……竟將她送給了她的親哥哥劉淵,懷了昭姝。“你父皇不願她恨自己,竟然給她服藥,讓她忘掉那些事,可哪有什麼忘憂的藥,是藥三分毒,她懷你的時候便都想起來了,想起皇帝和劉氏對她的所為。“她不說,他們便當什麼都沒發生,仍用她來維持朝政安穩,她是被逼成現在這樣的。如果不是當初你父皇聽信丹士之言,有什麼忘憂藥,她也不會失去神智,做出那些錯事。”昭予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事,真相遠比她想的更要痛苦。她震驚了,又茫然了,她明明是受害的人,為何要去體諒她?“她不親近你,隻是不想傷害你。至於那次對你的傷害……我相信她也是無心的。”“魏先生,彆人不懂,你是戰場廝殺之人,還不懂那種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在身邊的無助嗎?就算她不曾動過我,我也恨她。”昭予記得,那一次是逢魯元夫人生辰,昭姝告訴她母後最想念親族,所以她才寫信給舅舅劉淵讓他來看母後。她是看到劉淵的來信後才病發的。昭予忘不了被人掐著脖子泡在水裡的滋味,她要死了,她的娘親要殺死她。她將和秦宮裡那些被焚燒掉的宮人一樣,成為帶著惡臭的黑煙。若不是段九郎和阿青去告訴魏大人和良王,她就要死了。“舅舅……劉淵呢?”“她回劉氏養病,沒兩年後劉淵便暴斃,劉淵一死劉氏大亂,她接過劉氏重擔,這才有了今天的南朝。我猜想,劉淵之死當是她所為。“原本是不信的,劉淵手段之狠非我等能與其相提並論,可後來見她周旋在南方諸國間,憑一己之力讓這些小國稱臣,這才不得不信,她已不是當年的劉淩。”然而從魏康的話中,除了魯元夫人的坎坷經曆,還透露出了些彆的信息。世人都說他是因自以為愧對前朝才歸隱山林的,誰又知他這些年身守深山一間破屋,隻為在不遠的地方能守著一人?個中情誼他人不必懂得,而他自己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會想守著山間茅屋那樣守著他記憶裡那個至善的女子。魏康之言讓昭予陷入混沌之中,她說不清自己究竟對魯元夫人是個什麼樣的感情。她其實不恨她,可也不喜歡她。想和她兩不相識當陌路,卻又想她知道自己過得有多好。在這樣的糾結之下,她終於等到了瀝景入鄢都。她一大早就去城門口等了,穿著最鮮豔的衣物,戴著最昂貴的珠寶,她要他在異鄉,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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