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予還不會掩飾自己內心,開心不開心都寫在臉上。瀝景並沒有因為她的情緒而產生其他情緒,他依舊如常淡漠:“不必那麼麻煩了,會伺候人嗎?”昭予搖頭,如實回答:“不會。”“也對,哪裡能叫你屈尊降貴。”他像是自言自語,可昭予已經聽到了。即便是同一件事物,不同人看到的模樣不儘相同,每人的天性與閱曆都不同,誤解在所難免。譬如瀝景這一句話,他原本是說笑,可昭予多想了一步,便是認為瀝景在嫌她嬌氣。她突然沉默下來,回榻上坐下,再沒有要留人的意思。外頭雪大,這時小四兒照來了傘,在門口喊道:“爺,趁這會兒雪小趕緊回去吧。”瀝景朝昭予看了一眼,直接走掉。昭予望著窗外的雪,記起瀝景在納浮棠為妾的時候也是雪天。那天昭姝一整天沒跟她說話,夜裡兩人抱在一塊取暖時,昭姝突然說胸口疼。昭予現在終於明白那是心疼。普通人家尚有三妻四妾,何況瀝景是天生的王侯將相。昭予那時是這樣子勸昭姝的,卻直到現在她才了解昭姝當時的心情。誰不願自己的心上人眼裡隻有自己?瀝景從來不是個癡情男子,可以說他薄幸,但在昭予看來,卻是沒有女人能真正在他心裡占著重要位置。昭姝做不到,浮棠做不到,她更做不到。李時萱走後她才看清這男人的本性,他不是負心,隻是無情。秦子夫婦那般的相守扶持,琴瑟和鳴,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夜裡雪越下越大,月光反射在雪地裡,天色發亮。昭予披了件棉襖在月下逡巡,她來到侯府這半年裡第一次有強烈的回家欲望。平時府裡那些人都看不起李時萱,覺得她為人虛假,藏一肚子壞水。可李時萱是唯一一個能聽她嘮叨,也可能對她嘮叨的人,現在李時萱一走,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了可以依靠的牆壁。明明她應該依靠的是瀝景,可她不敢。昭姝的下場,李時萱的下場,她都親眼目睹了,他是個好將軍好首領,是個好官,不是個好愛人罷了。瀝景平日雖也不大管束她,可這裡是侯府,她必須照著規矩走,才不給昭姝丟臉,不給秦家丟臉。她覺得自己被束在了方寸之地,寸步難移,從來沒有這樣不自由過。她出來的時候沒有圍領子,風一刮脖子裡涼颼颼的,她又想到自己的玉墜子被瀝景拿走了。他扯下來的時候很痛,現在想想還後怕。那是阿青上街買的,不值什麼錢,可當時他一無所有。若是能找到陸青鬆,她決定不論阿青生還是死,她都跟著他走了。在瀝景身邊實在太委屈,太難。她又得提防他心裡有彆的女人,又得提防他對她的好都帶有目的。更得提防她自己對昭姝生出的嫉妒,那是她的姐姐,是全天下對她最好的人,她怎麼能愛昭姝的心上人?和瀝景在一起的日子全是她偷來的,早晚得還回去。昭予想到傷心處,眼淚珠子成串地落下來,她也說不清是想到了瀝景,還是昭姝,還是陸青鬆。或是根本是想到了她自己。“原來是等著彆人來伺候。”身後傳來一聲比天氣還要寒涼的聲音,雖帶著笑,她卻聽不出一點的溫度。昭予用手背胡亂抹去眼淚,回身,“我沒有。”瀝景掏出帕子,素白顏色的緞子,上麵隻有邊角處用銀線繡著幾不可見的雲紋。邊邊角角對齊,一絲不苟,這就是瀝景,眼裡容不得半點亂。昭予伸手要拿帕子,他卻強硬地抬起她的下巴,在她臉上有淚痕的地方擦拭。“現下你應該不想照鏡子的。”昭予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吸引去注意:“為什麼?”“太醜。”“……”其實美人低泣仍是美人,甚至會更添氣質,惹人憐愛。瀝景見過許多美人,他自己院裡的無一不是美人。不得不承認是秦氏雙昭更是美人中的美人。昭姝眉目冷豔,是遺世獨立,不可褻玩的美。而昭予的美,鮮活而自在,她率性純真,豔而不俗,在你以為伸手可觸時,卻發現那是鏡中花、水中月。而昭予最不愛聽這些話,聽得越多,她越覺得是自己搶了昭姝的福氣。“溫了酒要請你喝,卻不見你的人影。主人類其犬,叫人操心。”隻見她翹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真是如開閘之水,怎麼都弄不乾淨。昭予感受到溫熱的氣息湧入自己周身,突然一個溫熱的東西舔上自己的眼皮,她就全身酥麻了。她整個人被瀝景的氅子包裹了起來,兩人在冰天雪地裡好似合二為一一般。雖然他將她護得嚴嚴實實,風雪都無法侵入,可昭予還是怕。瀝景在亭子中溫了酒,昭予不知道原來下雪天就要喝熱的酒,身體暖了,心也暖了。昭予喝過的第一口酒是合巹酒,味道嗆口,可回味無窮,她至今都期盼著第二口酒。瀝景道:“也煮了茶,你若受不了酒的辛辣,可以喝茶,也可以兌水喝。”昭予算是看清了瀝景的套路,他慣用激將法。“那我還是喝茶吧,暖胃。”瀝景端起酒杯,一飲而儘,杯口正好掩住唇角笑意。酒過三巡,昭予明明沒有飲酒,卻覺得自己暈眩了,她何時坐入瀝景的懷也不知,何時被他的舌頭竄入自己口中更是不知。天地仿佛突然昏暗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瀝景擋住了月光。糖元也會用舌頭舔她手掌心,瀝景帶來的感覺和糖元的舔舐完全不同。他唇舌經過之處,她仿佛被定住。兩人之間像是被無形的漿糊給粘住了。她快被他的親吻弄得無法喘息了,這一刻全身血氣倒湧,她下一刻就要暈厥。胸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隻手,那裡她自己都不會特意去碰的。明明隔著厚厚的棉襖,她仍感受到了瀝景指腹的熱度,她快要融化了。昭予這才想起自己雙手還在,用了渾身的勁才隔開與他的距離。瀝景的唇與她暫且分開,牽出一根細膩銀絲,昭予知道自己被他欺負了去,即惱恨他,又惱恨自己。“昭昭,你終於長大了。”他的話叫她為之一震。她耳根紅暈未褪,隻能緩緩抬眼,對上他的目光。他和平時很不一樣,眼神雖然仍舊冷冽,但有一層薄薄的霧蒙了上去,讓她看不透,甚至懷疑是在夢裡。她唯一能肯定的是,瀝景喝醉了。她扶住他的胳膊,穩住自己的身軀,試探著問:“昭昭是誰?”“怎麼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你是霍昭,是你非要我記住的。”昭予這次是坐也坐不穩了。先是良王霍鋃的名字突然出現,在是他醉後不經意提起霍昭。昭予想,秦王朝明明已經沒了,為什麼前朝的人還是陰魂不散?她悲戚著喃喃低語:“我不是霍昭,我要當霍昭,我是秦昭予”——她今日不出門,柳絮就給她辮兩條漂亮的辮子。柳絮替昭梳發,瞧見發尾乾枯分了叉,拿剪子給她剪去。“瞧,咱們姑娘的頭發又黑又亮,多好看。”昭予也看了眼鏡子裡的自己,笑道:“多虧剪掉了壞頭發。”“天寒了,我給小姐縫了雙手套,裡頭都是棉花,我試過了,一點兒都不冷,你往後就戴著手套去捉糖元。”昭予說:“你一說是有些冷,關了門窗吧。”柳絮將門窗封好,昭予仍定坐在妝奩前。柳絮走過去:“把暖爐也端近些吧。”昭予從梳妝台的抽屜最底拿出一封密函:“我聽說外頭局勢又亂了,北方隨時有可能打仗,我怕一打仗要找人更是困難,柳絮,這封信你幫我寄出去吧,我想再找找阿青。”柳絮一聽,才知道她為什麼要關緊了門窗。柳絮從前在宮裡當宮女,是訓練有素的,她確認了外頭連人影都沒有,才匆忙接過信,揣進自己懷裡:“這要是被侯爺知道了可就完了!你怎麼不去找韓先生?他與阿青是一同流放去北漠的,消息應該比我們廣。”昭予道:“前些日子有個人自稱是良王,可他分明不是霍鋃,而段九郎他並沒有指認出來那人不是良王。我漸漸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立場。興許以前的段九郎是我的師長朋友,可現在的韓煦,他不管向著誰,絕對不會是向著我們的。我甚至怕當初他與阿青分離也是另有隱情。”“為何不找侯爺?依我所見,侯爺待你是真心好的,阿青身份也沒什麼忌諱的,你便說是幼年侍衛,侯爺也不會懷疑什麼的。咱們的身份都是侯爺給的,這說明侯爺不忌諱前朝宮裡頭的人,為何不能找他呢?”“姑姑,可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如今即便改名換姓,就算連這張臉都換了,仍會有人記得我們是誰。我們自己都忘不掉的事,怎麼能叫彆人去忘?這些年我委托父親找過阿青,可他像憑空消失了一般。還有那個孩子,這怎麼可能……當初從宮裡逃出來的不止我和昭姝,但這些年也都死光了,我隻怕昭姝落水一事也沒那麼簡單。”“你是說……”“更何況霍鋃還活著。他是個為一己私欲什麼都可以不顧的人,是個瘋子。我不知真的霍鋃在哪兒,他可能正躲在暗處。等找到阿青我就跟他走,你也跟我走罷!若是被人知道瀝景娶了個前朝的餘孽,他會被毀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