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父母,昭予心亂,這種時候她尤其喜歡找李時萱去說話,但瀝景認為李時萱出身勾欄之地,昭予不應與她來往縝密。好在蓮池和昭予熟識以後,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瀝景不在,便由她去了。去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一個華貴的男兒身影,但因不願行虛禮就避到一邊。那人走遠後她才進李時萱的院子。自從上次她掌摑了浮棠那喜歡裝瘋賣傻來害人的丫鬟後,就成了後院女子心中的英雄。她這樣的烈性雖易吃虧,但也討人喜愛。昭予見李時萱的丫鬟正在清理衣櫃,問道:“時萱姐姐要遠行?”李時萱麵上掛著苦澀的笑意:“怕和妹妹見不上幾麵了。”“你要去哪兒?”“為人姬妾,原本就是貨物一樣。侯爺將我許給彆人了,不過妹妹勿掛念,對方也是個出身顯赫的。”昭予反應過來:“是剛才那男子?”剛才那人不正是上次在消香坊瀝景私會的劉氏使臣?“嗯,他是大秦的良王殿下,我以前就聽說良王殿下是個不錯的郎君,如今也是高攀。”聽到良王和前朝,昭予呆愣住了,“我從前在永安府住,父親在朝廷為官,那良王殿下正是我父親門生,沒想竟這麼巧。”李時萱道:“良王殿下看起來倒像個溫厚的人。”“我同他也並不相熟,隻是幾麵之緣罷了。但前朝宮裡的人心思各異,誰都猜不透,姐姐過去了還得小心著。”“自然,我今日一切榮華都是靠會看眼色的功夫換來的,雜草一樣,哪兒都能生存。侯爺這樣的脾性我都能伺候住了,那良王脾氣再壞能壞到哪兒去?”李時萱的開朗讓昭予心憂,但她也不能把話說得太慘,讓李時萱沒了希望。說起前朝,李時萱感歎道:“從前哪想著能遇見皇親貴族?這世道確實是變了。”前朝的傳聞從未停止,丫鬟們聽了也加入話題,昭予道:“什麼皇親貴族,等天下一統了,不都是前朝餘孽?國運衰落在人為而非天意,如今尚存的這些舊世族,啃噬完祖宗的福澤不說,還要啃噬百姓的,簡直罪該萬死。”“我沒妹妹見過這樣多的世麵,也不認為國運同我何乾,剛出生時候還是盛世,底下的百姓一樣過得辛苦,我也很辛苦,往後不管盛世還是亂世,隻會一路上行。”擔憂驚愕,到最後都化為不舍。幾日後韓煦來府上,昭予叫柳絮做了幾個他以前愛吃的菜招待。韓煦讚道:“還是柳絮姑娘的手藝好。”昭予夾了塊牛肉,吩咐說:“秋雨你隨柳絮再去煲個湯吧,乾巴巴的。”摒退左右,就剩韓煦與昭予獨處,韓煦調侃道:“你我孤男寡女,小心侯爺嫉妒。”昭予嗔他一眼:“你怕他?”韓煦隻覺得她話裡有話,但昭予又不是扭捏的性子,他也沒往心裡去。“良王,我是說霍鋃,聽說他來了。”韓煦手裡的勺一顫,勺中湯水撒在桌上,他意識到自己失態,立馬拿出帕子將桌上湯水的痕跡擦掉。“段九郎,你到底見沒見那個所謂的良王?”韓煦放下帕子,靜靜道:“見過了。”“你知道他不是霍鋃,為何要騙瀝景?”“昭昭,許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那人或許不是過去的霍鋃,但他是當下的良王。”“你們真是可怕。”她驀地一笑,目中悲涼,隻是一個人的出現,讓她覺得這些年的好時光都是偷來的。隨著這個名字再次闖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令人窒息的日子裡,可昭姝不會再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裡,陸青鬆不會再護她在身後。她隻是沒他們精明,卻並不傻,那日瀝景叫她去縷衣閣,不過讓她辨認一眼良王。昭予扶著額頭,無奈地搖搖頭:“可是晚了,那日我見了良王,卻沒認出他。瀝景一定是知道了。”韓煦勸慰了她半天,仍未消除她的疑慮。昭予良久沒有這樣的無助不安,像是被人關進了一間暗屋,什麼都沒有,隻有望不見底的黑暗,不會有人來解救她的。她心裡有病,身體也好不到哪兒去。眼看入了寒冬,她又是一場病,不過這一次因禍得福,她借了這一場病從瀝景那裡得到去街上玩的準許。即便越來越冷,街上還是熱鬨十分的。濟川作為接通南北的貿易要道,一年四季從早到晚街市喧嘩。昭予轉了轉,覺得沒趣就回了轎子裡麵。秋雨察覺她最近的低迷,直接問又問不出所以然,隻好求救柳絮:“咱們姑娘這是怎麼了?”柳絮打趣道:“姑娘這是長大了,你還不懂?”秋雨也是個小姑娘,隻能搖頭說:“不懂。”罷了又道:“還是柳絮姑姑更了解小姐,我是小姐到江原後才到小姐身邊的,肯定沒有您打小就伺候小姐來的親。”柳絮衝她腦門一點:“胡說什麼呢!姑娘對你何時不親近了?”秋雨嘿嘿一笑:“隻是說您比我伺候得好,比我更懂她的意思。”昭予眉頭一皺,整個侯府跟著她發愁,瀝景回來見她未動筷,斥道:“不顧身體了麼?”她情緒低落,剜他一眼:“吃不下而已,哪兒有那麼嚴重?”瀝景這次倒通融,見她不願吃也沒強逼著她。昭予在一旁嗟歎一聲:“我原本想去街上散心,誰知遇到更糟心的事。大嫂的弟弟康澤你可知道?當街就把一個女童搶了過去,我卻無能為力。”“康澤那癖好古怪,你今天救下一個,他府裡還有許多你救不了的。這不是你的過錯。”“這人可真是夠惡心……你……你還是不要跟他往來的好。”瀝景停下筷,道:“彆讓那醃臢貨色臟了你的眼。”她傻傻地問:“那要怎麼洗眼啊?”瀝景道:“多看看些端方之物,譬如眼前人。”昭予意識到被他調戲了一番,尤其是他麵上保持著一本正經的模樣。君子自謙是美好的德行,可他一點也不謙遜。“侯爺臉皮真厚。我還不如多照照鏡子呢。”飯菜被撤走,瀝景還有折子要看,昭予叫住他:“上次,你答應送我的狗崽子還沒送呢。”幾個月前的事了,他一忙也就忘了。她應該也忘記,可她沒有,而且一直惦念在心裡。隔天瀝景就派人送來了一隻小奶狗,隨著新事物一出現,離愁漸漸消散。柳絮話裡有話:“可算見太陽了。”秋雨心照不宣地一笑,隨後問:“姑娘給小東西起了名字沒?”昭予說:“想好了呢,就叫糖元。誰叫濟川吃不到正宗的糖元?”隻是這名字她不敢和瀝景說,說了怕他笑話她書都白念了。瀝景估計也不會記得,是他讓她嘗到人生第一口糖元的滋味。永安府的糖元,外頭包著酥脆的糖衣,裡頭卻香酥軟糯。甜味多一分太膩,少一分太淡,如百味的人生,一切都要剛剛好才能讓人心滿意足。糖元正是開始活蹦亂跳的時候,愁死院子裡的人了。臘八才下了今年濟川城裡的第一場雪,糖元一身白絨絨的毛,躲在雪地裡找瞎眼才找得到。昭予好不容易找到,生怕驚了它又會逃跑,她腳步輕緩,看準時機撲上去——可眼前隻有一雙深褐色的皂底靴。她順勢抬頭,眼神帶著些許期盼,些許可憐。瀝景低頭看過去,是比那隻小狗還狼狽些,一雙眼也比那小狗崽子更乾淨。昭予見他沒有拉自己起來的意思,就伸出手去拽他的衣服,然後借力站起來。“糖元又跑了。”“叫小四兒去追。侯府夫人為追隻小狗弄成這樣,成何體統?”昭予撓頭笑道:“不成體統,不成體統的。瀝景繞過她正要前行,後背襲來刺骨的涼意,回頭,是那丫頭調皮的鬼臉。“你過來。”昭予做了壞事,灌了他一後背的雪還哪敢上前,她果決搖頭:“不要!”瀝景的臉色越來越沉,昭予蹲下捧起一捧雪,走上前,把捧雪的雙手擺在瀝景麵前:“那你來罰我吧。”瀝景負手而立,似笑而非,“橫豎你是個不長記性的,罰了也沒用。再不回屋飯菜都涼了。”他轉身就走,沒半點拖泥帶水。昭予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腳印向前走。以前不知道,這樣比一下,發現他不隻比她高許多,腳印都比她大許多。瀝景已經走到回廊前,回首見昭予還在雪地裡,實在不想再訓她,於是原地等著。遇到一個這樣任性的,自己的脾氣也被磨平了。他望一眼天,再看一眼她,小小的一個人,走向他的路明明還很長。昭予抬頭見他等著,怕他又生氣,於是小跑了過去。午膳是柳絮燉了一個早晨的人參燉排骨,昭予把吃過的排骨骨頭仔細擺成一排,瀝景問:“這又是什麼習慣?”“糖元不是喜歡吃排骨嗎?留著給它。”見瀝景不再說話,昭予知道了他這是默許了自己這個習慣。夜裡風雪凜凜,瀝景要回去時,門前的雪竟然已經積到了小腿部位。昭予沒見過這樣大的雪,夜幕做背景,更襯得這雪紛紛揚揚。瀝景穿上披風,已經邁出了屋,昭予忙道:“要不今夜不回書房了,就……就留在這裡。”這是她的屋,也是瀝景的屋。昭予的挽留隻是單純想讓瀝景陪她久一些,但這話聽在一個成年男子耳中,是變相邀約。瀝景道:“外頭奔波一天,睡前總得沐浴,你這裡不方便。”“我這就叫柳絮去備。”她聽出來他不願多留的意思,但生來反骨,他越不想留,她越要留他。“你不放心我,我叫浮棠過來伺候你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