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予雖然視線偏離了屋裡的男女,但裡麵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怕那兩人再糾纏一會兒桌子都要散架了了。“秦昭予!”這還是瀝景第一次生氣地喊她全名,她卻還沒從方才那幕的新奇中抽身。她抱住瀝景的胳膊,仰著頭真摯地看著他:“那男人的屁股,白花花的!”瀝景一路提著她的領口走到後院的雅築中。的確高雅,誰能想到妓館背後會有一座好似隔世的湖心築屋?而因處於煙花之地中,那雅築被襯托得更加不俗。昭予四處觀望,見裡麵陳設質樸,但自給人一股悠然閒適之感。她不禁在心裡暗喜,莫非這就是瀝景的狐媚子?屋裡擺著一把琴,可瀝景不是喜歡撫琴的人,昭予又想,莫非這琴是那個狐媚子的?“你跟韓煦學琴也有一段時間了,我看看成效如何。”昭予不能說不,隻能硬著頭皮上,大不了把錯都推給韓煦。她的指法不對,瀝景一眼就看出了,他走上前,幫她擺正指法姿勢,昭予突然抬頭望向他:“琴不是這樣教的。”“那要如何?”“你……”她一狠心,“你要兩隻手都握著我的手,從後麵抱著我。”瀝景立即會意,有生恐韓煦也是這樣教她,嚴厲道:“誰這樣教你的?”昭予不敢欺瞞:“那本冊子上畫的。”“罷了,這琴不是非得學會。”昭予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期待落空,但也喘了口氣:“我抄論語手都快抄斷了,你要是再要我彈琴,我這雙手啊怕是該廢了。”瀝景端茶碗的動作一滯:“隨口一說而已,你竟真的去抄了。”他可是不知自己隨口一言的威力。昭予有口難言,與他交手,回回敗下陣來,可算知道他沙場閻王的名號是怎麼來的。“中午有客,你與我一同會會。”他這才說出真正目的。昭予有些困倦,道:“那快來了你叫我,我先睡著。”她走到香榻跟前,又不知那究竟是誰睡過的,隻怕瀝景和彆的女人曾在那上麵同寢,她又走回身坐到藤椅上:“我不那麼困了。”瀝景發出幾乎不可聞的一聲輕笑。他有看不完的機密要情,昭予問道:“你怎麼這麼多東西要看?”“父王如今身體不如從前,各地上來的難題,總得有人分擔著。”昭予不記得何時聽人說過這樣一句——他是帝王之相。她突然變傻,如果瀝景是帝王之相,那她可沒有帝後之緣。如今的小日子雖看不到儘頭,但也算溫馨。黎王三子各有建樹,但說功勳,還得數瀝景占得多。隻是他這樣清冷的性子不受黎王喜愛,隨著年紀漸長,立了戰功,這才漸漸受重用。他頷首看折子的模樣依舊好看,昭予看兩眼就覺得欣喜——這麼俊朗的男子竟然是她夫君,不論他平日做多少令她傷心的事,隻要看看這張臉她都能原諒呢。不,他是她從昭姝那裡偷來的,是她見不得光的心事。雖然二人都未曾提起昭姝,可這種不提及亦是心照不宣——若是提了,隻怕日子就沒這麼鬆快了。昭予沒忍住睡意,還是坐著睡了,醒來時她是在二樓的床上,彆說會客了,客人都該走了。瀝景叫醒她去送客,她不是深閨中不見外男的矜持女兒家,秦府往來門客甚多,她自幼和那些人打交道,待客之道她沒做全,送客之禮還是有的。見對方是個端方郎君而不是女郎她就放心了,也沒打聽姓名。等人走了她才問:“那人是誰啊?”瀝景道:“劉氏來的使臣。”“可是符陽劉氏?”“嗯。”昭予氣道:“他們可不是好人,我聽南方逃過來的儒士說過,劉瞻聽信道士讒言,要殺奉儒之人。他們王室的人性都是扭曲的,你也不要與他們來往的好。”她認真說教的模樣也著實可愛,瀝景揉揉她的發頂:“隻是私人會見,你不必擔心。”昭予又道:“你可聽過一個叫沈琅的人?”“時下有名的兵法學家,是個人物,你如何認識的?”“我前些天去了一趟益言堂,見大家都在讀他的文章,我也跟著看了幾篇。雖看不大懂,但也覺得立意新奇,見解獨到,心想這是個人物,也許你會用到這樣的人物。”瀝景哂笑道:“倒有幾分像你姐姐。”昭予一怔,“像倒好了,就能為你排憂解難,隻可惜我把你的藏書閣都看一遍,也不及昭姝的。”她又悲傷起來,每每無意提起昭姝,總感覺她還在身邊,可是等理智過來以後,昭姝的位置上已經一片空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昭姝這個人,若她還活著,怕往後會成為比母親還要厲害的女聖賢。然而昭姝的生命永遠停留在短暫十七載的年華裡。瀝景扳起她帶淚的小臉,指腹在她臉上摩挲,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他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還有幾分嫌棄的意味,隻是若他不給她拭淚,就再無人了。秦父秦母晌午過來,昭予盼了一早晨總算盼了過來。幾月不見,昭予比原先瘦了些,秦母看見可是心疼,抱起自家女兒連聲問:“是不是在這裡受委屈了?”昭予笑道:“誰還能讓我受委屈?”秦父道:“娘倆兒有話說也得先進屋。”昭予喜著邀功:“父親可看了我寫的文章?”秦父道:“看了,也算給為父長臉了。”秦母歎說:“姝姐兒一走,所有事都落在了昭昭頭上,我們的女兒怎都這樣命苦。”秦父厲聲道:“姝兒是投胎享福去了,我們再念叨她,會擋了她的福運。”昭予心酸,人真的會有來生嗎?若昭姝有來生,可還會記得自己這個妹妹?大抵人是沒有來生的,說什麼來生,不過是生者自欺欺人。瀝景被軍營裡的事拖住,回來得較晚,昭予心裡不免不適,趁父母不注意,埋怨道:“你不是說好今天會提早回來嗎?”“軍營裡有急事,怠慢嶽父嶽母了。”雖然瀝景人未到,但也沒有怠慢,秦學士夫婦的廂房他老早就派人重新布置,今天更是要親信去接他們。席上秦母恨不得將昭予所有的喜好都說給瀝景,秦父覺得她囉嗦,抱歉道:“內子嘮叨,但請侯爺莫見怪,昭昭是我們的心頭肉,彆說江原和濟川還有一段路程了,就算嫁去隔壁人家,父母也難免擔憂。”昭予聞言笑道:“爹你說什麼呢,咱們隔壁是一家寡婦,家裡頭唯一公的還是一條狗。”她傻裡傻氣的模樣惹笑了眾人,昭予不在時秦父秦母又再三囑咐瀝景要照顧好昭予。秦母是個心地柔軟的人,昭予這點隨她,才提起昭姝名字,就淚眼婆娑。秦父代秦母說道:“姝姐兒和昭昭都是苦命孩子,沒生在好世道裡,姝姐兒還沒享過福就走了。昭昭跟她姐姐不一樣,是個烈性的孩子,也容易受委屈,平時衝撞侯爺,希望侯爺能多多讓她。”秦門門第單薄,統共兩女,昭姝去得早,如今就隻剩昭予一人,俗話說而行千裡母擔憂,雖然是嫁出去的女兒,但卻是他們膝下長大的,難能不擔憂。秦父此次主講道家,來聽學的女子雖對百家都有接觸,但自幼還是在儒學氛圍裡生長大的,規矩慣了,頭一次聽這麼新奇的主張。昭予是聽不懂的,趙菀開始還給她解釋,看她聽到後麵不斷打盹兒,也不解釋給她聽了。等講學結束後,許多人仍有困惑要問秦子,秦子一一解答。趙菀和昭予排在人群最末,趙菀道:“真是羨慕你有這樣有學問又開明的父親。”昭予聽秋雨說過趙菀的身世,也是個可憐人。趙菀家中七個兄弟姐妹,她排老三,底下有一堆弟妹等著她養,上頭還有一個爛賭的哥哥和寡婦姐姐。她父親是個迂腐秀才,因事業不得誌把所有的氣都撒在家人身上。他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趙菀偏偏生了個讀書的腦子,就算被打死也要念書。趙菀從小就在私塾做丫鬟,逮著念書的機會絕不放過。被她爹知道她念了書,就得打個半死。她原本和家中已脫離了關係,冬季裡自己宿在街頭,平日賣畫為生,但她哥哥欠賭坊的錢,賭坊的人找到了她,還要把她賣去縷衣閣。她在縷衣閣又哭又鬨,奄奄一息的時候遇到了瀝景,這才黴運散儘。起初瀝景也是格外疼愛她,不過時間一久,原本就不深的情意也就斷了。秦父對趙菀的才學甚是滿意,昭予給父親引薦了人才也很自豪。回府秦母見過趙菀,問了她幾個問題,又大致了解了她的身世,之間這女子出身寒門但不卑不亢,有學者氣派,便私下裡跟昭予說:“我同你父親也待不了幾天,找個時候把拜師儀式辦了吧。”趙菀得知秦母要收自己為徒,這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此一看自己先前對昭予諸多為難,實在是小人行為。昭予有一事忘一事,因和趙菀鬥文采,自己還進了益言堂,提高了身價,現在看來不是壞事。她夜裡趴在床上翻書,柳絮端著熱水盆子進來,道:“該歇著了,仔細看花了眼。”柳絮從前雖大多數時候都在昭姝身邊伺候,但昭予也同她親厚。柳絮問:“看的是什麼書?”“我在看《山海經》。”“小時候不都能背下了麼?”昭予笑笑:“又忘了。”“可還是惦記著阿青呐?”“就沒忘過。從前咱們雖過得苦,可都在一塊兒,多開心呐。我還記得你追著他滿院子跑的事兒。”柳絮坐到床邊,用五指給她梳理長發。“阿青小時候可真皮。”記憶雖隨時間淡化,但感情尚在。昭予道:“也不知他有無訪遍《山海經》裡的地方,那個孩子又過得如何了。”柳絮朝外頭看了眼,又去閂好門,回來道:“我的小祖宗,那孩子你可不能再提了。阿青最好帶著他越走越遠,咱們一輩子都不要碰麵。我看你與侯爺感情漸深,等你再大些就給侯爺生個大胖小子,拴住侯爺的心,以侯爺的才德,日後是有大作為的,你也能早些過回好日子。”“不行,我和阿青過命的交情怎麼能說忘就忘!至少得讓我知道他是生是死。我如今是過上好日子了,可阿青他們不知在哪兒受苦呢。我都能和段九郎重逢,為何見不上阿青一麵?”兩小無猜的感情純真難忘,昭予是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的。柳絮見她仍然懵懵懂懂,便挑明說:“侯爺是男人,阿青也是男人,一個女孩兒心裡頭怎麼能裝兩個男子呢!”“可阿青是和我親人一樣的人,如果不是阿青,我哪能好好活到今日?”在昭予看來,原本約定了同生共死,即便那隻是年小無知時候的誓言,也不能違背。又怎麼能她儘享榮華,另一人卻不知正在哪裡的水深火熱中受著煎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