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的任務,就是想儘一切辦法,來尋找真相,這樣,就能證明亞當的清白。我必須做到。”“這就是我的全部使命。”亞當走出辦公室,看起來仿佛要暈倒一般。在走廊裡,他乾嘔了幾下,然後跌跌撞撞地跑著,想要找衛生間,卻找不到,便在大廳裡嘔吐起來。我扶住他,可他卻感覺不到。我母親正從走廊走過來,一看見亞當,臉上又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可憐的小寶貝。”她邊說邊一把抱住他。莎拉也從辦公室裡走了出來,她從衣兜裡掏出舒潔麵巾紙擦了下臉,然後蹲下身子,麵對著亞當。“對於警察跟你說的那些,我真的很抱歉。有人對他撒了謊,我們一定會把那個人找出來的,我發誓。到時候,我要讓他到你麵前,當麵跟你道歉,讓他接受應有的懲罰。我一定會做到。現在,我就去找那個人談去。”媽媽拉起亞當的手。“我們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好嗎?”她拉著他朝醫院大門走去,珍妮跟在他們後麵。看著他們往外走,我忽然想起,你出差那段時間,我跟亞當一起看過的一部曆史係列片(你對那個對著鏡頭搔首弄姿,“恨不得抱起攝像機來親”的主持人非常不滿)。中間插播廣告的時段,他們播放了一個犯罪節目的預告片。亞當看過這個片子,晚上還做了噩夢。後來,每次播放片子的時候,我跟珍妮都得趕緊拿起遙控器換台,等它播完才敢換回來。如果說,過去那種平靜祥和的生活是在另一個頻道,那現在,我們卻陷入一個暴力而恐怖的頻道,無法脫身。雖然這個類比有些荒謬,但我現在確實有這樣的感覺。收斂思緒,我趕緊追上莎拉,跟她一起回到那間悶熱而且讓人生厭的辦公室。貝克警督正在一份表格上做著筆錄,我猜測,這是一份早已填好的表格,隻需填上亞當的名字和幾條備注,任務就算完成了。看到莎拉,他顯得很不耐煩。“我需要知道,是誰說自己看見亞當了。”莎拉說道。“不,你沒有權利知道,你沒有參與調查。”“不管是誰說的,肯定是在撒謊。”“到底是真是假,我才最有發言權。相信我,我也不願意把罪行定在一個小孩身上,更何況,這孩子還是一位警員的親侄子。”“你剛才說,運動會時,過生日的小孩會把生日蛋糕,還有火柴,帶到操場上去?”貝克往前探出身子,本來掖進褲子裡的襯衣被抽了出來,豆大的汗珠從他後背滲了出來。“現在討論這些,毫無意義。”“那這個孩子必須回到學校,去取蛋糕。”“沒錯,這是當然,難道你有什麼異議嗎?”“我認為,凶手是故意選擇學校開運動會的日子,實施縱火的,這很可能是因為,他知道那一天,整個學校幾乎都沒有人。他特意鎖定了一個當天過生日的孩子,知道他會回到學校去取蛋糕和火柴,正好可以作為替罪羊。”“這是你杜撰的一個故事。”“不是故事。學校的家長教師聯誼會每年都要製作一本掛曆,每一頁都有當月過生日的孩子的照片。亞當聖誕節的時候送過我一本。所有的學生家屬都會有一本。”“所以,這個月的掛曆上,有亞當和另外三個七月過生日的孩子的照片,”她繼續說道,“而昨天的日期下麵,有用粗體字寫的‘運動會’三個字,和小號字體的‘亞當·科維滿八歲’幾個字。掛曆就掛在我家廚房的牆上,我上星期瞥見了,可這星期還是忘記了給他過生日。”貝克把襯衣重新掖回褲子,以蓋住身上的汗。“手裡有掛曆的人,都知道運動會那天是亞當的生日,”莎拉繼續說道,“凶手也不例外。他早就預謀好要嫁禍給亞當了。”貝克轉過身,故意露出不高興的表情。“好吧,我們姑且假設,你的推測是對的,那進一步想想,亞當為什麼沒有否認呢?真正的罪犯都是無言以對的,不是嗎?對於這一點,你難道沒有經驗嗎?”他似乎很享受這樣奚落她。“那些‘罪犯’都是成年人,而不是八歲的小男孩。”“可他要否認的話,隻需要搖搖頭就夠了。我還提示過他,可他始終沒有搖頭啊。”“我想,他很可能因為受了刺激,失憶了。”“哦,是嗎,繼續。”“這是創傷後綜合征的另一個典型症狀。”“你那次借調顯然是學到了不少東西。”“作為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它會自動將受創傷時,以及前後一段時間的記憶全部抹去。”“這麼說,他就這樣輕易地把整件事情都抹去了?”貝克問道。顯然,他此刻又在享受對她的嘲諷。“不是的,記憶還在那裡。隻不過,是大腦的自我防禦機製,屏蔽了喚起這段記憶的通道。”貝克走到門邊,背衝著莎拉。“這就是他對你的問題沒有任何回應的原因,”莎拉繼續說道,“他根本就沒法回答。因為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而且,他是一個誠實的孩子,對於自己記不得的事情,也不會去否認。我隻是希望,他沒有真的相信你對他的裁定。”貝克轉過身。“我親眼見過有人出現真正的失憶,一次是有人接受了眼球以上部位的麻醉,另一次是有人頭部受到重擊。你也知道,人們經常誇大其詞。”“分離性失憶症的症狀是一種症狀明顯的精神狀態。”“你這些讓人一頭霧水的術語,還是留著給巧舌如簧的辯護律師說去吧,彆對我們警察說。”“在災難事件之後出現的失憶,被稱為逆行性失憶。”莎拉本人或許懂得所有這些知識,但她之前一定是特意又去溫習了一下,才讓這些術語能夠隨時脫口而出。難怪剛才等亞當的時候,她一直拿著黑莓手機查看著什麼。當時,看她那麼長時間玩弄手機,我心裡還有些不滿。然而,我覺得,亞當並沒有得什麼失憶症,事實正好相反。他不僅沒有忘記那場可怕的災難,反而被它深深地困住,以至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得趕快找到亞當。走出辦公室,我忽然想起,母親剛才說要帶亞當出去透透氣。每次遇到誰有不舒服的時候,母親總會使出這個法寶。父親在的時候,常拿這一點打趣說:“又輪到你開方子了,喬治娜,我肯定會被要求每天健走半公裡。”珍妮站在醫院出口處那個金魚缸型的巨大天井裡,透過玻璃幕牆往這邊張望。“他跟G奶奶和莎拉姑姑在一起呢。”她邊說邊指了指較遠處的一小片草叢,我依稀能看見他們三個人。“我很想跟上他們,”她接著說道,“可我一到外麵,渾身上下就很疼。真的非常疼。”我很想去陪在亞當身邊,可是,看到珍妮孤身一人,我能感覺到她的不悅。我們就這樣隔著大玻璃,注視著亞當的一舉一動。“也許情況沒那麼糟吧。”珍妮說。這讓我一下子回想起,她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得了流感,小小的她給我端來一杯溫熱的茶水,想讓我快點好起來,雖然並不能治病,卻十分貼心。“你,我,爸爸,莎拉姑姑還有G奶奶,我們大家都知道,亞當是無辜的。”她繼續說,“既然全家人都相信他,那麼……”“可他不得不背著這樣的罪名長大,”我一激動,不小心打斷了她的話。“他將成為一個企圖殺害自己親媽和親姐姐的男孩。無論他到哪裡,到中學,到大學,人們首先就會想到這個,想到這個關於他的傳言。”她一時啞口無言,隻是怔怔地望著亞當。“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她說,“關於那個投放恐嚇信的人,他曾經往我身上潑過一罐油漆。”天哪,那人居然跟蹤過她。“你看清那人是誰了嗎?”我儘量用平靜的口吻問道。“沒有。他是從後麵把罐子扔過來的,我實在記不起什麼有用的信息了。不過,這對亞當的事情也沒什麼幫助。我隻記得,當時有個女人大聲尖叫起來,油漆是鮮紅色的,她可能以為那是血。油漆順著我的頭發往下流,把整個外套的後背都染紅了。”難道,那人故意選擇像血一樣的紅色油漆,作為一種隱晦的警告,暗示他將會使用暴力?“那是在五月十號。”她說。這就在幾個星期前哪,僅僅幾個星期而已。原來恐嚇從沒有停止,甚至還愈演愈烈。那人不光是投放可怕的信件,甚至還跟蹤她,向她身上潑油漆。難道他現在還潛伏在她附近?還在想方設法傷害她?“如果我之前告訴了警方,他們一定已經把他給找出來了,”她說,“他們一定會及時阻止他,這樣亞當就……”她皺起眉頭,一臉愧疚的神色,看起來更像個犯了錯的十歲小姑娘,而不是十七歲的少女。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想安慰她,可她快速甩開我,仿佛這種安慰隻會讓她更不好受。“我一直在試圖說服自己,放火燒學校的不是那個投放恐嚇信的人。可現在,看著亞當被控告,我不能再……”出於對亞當的愛,她不得不接受之前不敢麵對的那種可能。“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珍妮?”“我當時覺得,瞞著你們是對的。”她平靜地說道。然而,火災發生以前,我就告訴過她:正確的做法是勇敢地負起責任,把事情告訴我們,告訴警察。我應該化作那個常常提醒我的保姆,從我的洗衣粉盒上跳出來,告訴她,這不僅僅是她會被警察跟蹤調查的問題,而是關係到她的人身安全的問題。隻要她還隱瞞著這件事情,就意味著她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還有彆人知道這件事嗎?”我問道。“隻有伊沃知道,”她答道,“我讓他發誓,絕對不告訴任何人。”你也許會想,此刻我如果怪罪伊沃,對他有些不公平,可他當時的確應該告訴我們的。“伊沃什麼時候回來?”我問。“十天以後。不過,他肯定已經知道了火災的事,應該會想辦法儘快趕回來的。”我點點頭。可我從心底裡懷疑,這個小夥子會不會飛回來陪在她身邊。你可能會覺得,我這樣懷疑他,對他也是不公平的。正當我盯著窗外的時候,餘光突然掃到一名男子從身旁晃過。海曼老師!我感到渾身像觸了電一般,毛骨悚然。他到這裡來乾什麼?他穿著T恤衫和短褲,黝黑的膚色在這個白色的環境裡顯得分外紮眼。以前在學校見他,總是穿著正式的外套和長褲,這身露出胳膊和雙腿的打扮,顯得過於隨意。此刻,他正站在一台自動售貨機模樣的機器前麵,取出一張票卡。接著,他穿過一扇先前我沒有注意到的門。我趕緊尾隨上去。“媽媽?”“我想知道他到底要乾什麼。”“我相信,他什麼也乾不了。”那扇門通向一段陡峭的水泥台階,我們跟著他走到門外,下到地下停車場。習慣了天井裡刺眼的陽光,地下停車場顯得漆黑一團。一股夾雜著汽油味兒和尾氣味兒的熱浪撲麵而來,台階上汙跡斑斑,房頂低低地壓下來。我下意識地往四周張望,看出口在哪裡。停車場裡,隻有我們母女,和海曼。“我不喜歡這裡。”我說。“這隻是個停車場罷了。他不過是買了張停車券。”“你們又不會被人看見,”保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口吻比珍妮的還要急促。“而且說不定不久就要死了。你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海曼走到一輛破舊的黃色菲亞特轎車前麵,並把自動售貨機裡取出的票卡貼在風擋玻璃上。車裡塞了三個兒童座位。“他在這兒乾什麼?”我問。“他會不會是來跟泰娜算賬的,”珍妮說,“她罪有應得。”“可他怎麼會知道泰娜在這裡晃悠呢?”“或許他很善於猜測吧,”珍妮說,“我也不知道。又或者,他隻是想擺脫他的妻子。他以前曾經假裝自己是剪貼簿課外小組的負責人,好擺脫他妻子,自己多待一會兒。”她說著說著笑了出來,仿佛這是件很可笑的事。我卻不這麼認為。“你不能怪他,真的。他妻子對他很糟糕的。”珍妮繼續說道,“早在海曼還沒丟掉工作之前,她就經常數落他,說他是個失敗者,說他讓她感到羞恥。然而,她又不肯跟他離婚,還威脅他說,要是他敢離開她,他就永遠彆想見到幾個孩子。”我看見車裡,除了三個兒童座椅之外,還有一個被丟棄的泰迪熊和一本《郵差帕特》漫畫書。“這些都是他跟你說的?”我問。“那又怎樣?”我差點說,那又怎樣,去年暑假你剛剛十六歲,而他都三十歲了。不過,終究還是沒說出口。“說不定他是來探望我倆中的一個,”珍妮繼續說道,“或許還帶了鮮花之類的禮物。他真的是個好人,媽媽,難道你忘了嗎?你肯定不會忘記的,對吧?”我過去經常想起他,要把他忘了還真不容易。我們跟著他回到地下室台階處,我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後背,仿佛自己眼中能發出X射線,把他的內心看個透。他熱得大汗淋漓,被汗浸濕的T恤衫緊緊貼在背上,身上發達的肌肉顯露無遺。等回到醫院的金魚缸大廳,身處陽光、人群和噪音的包圍下,我才舒了一口氣。這時,我忽然看見,亞當跟著母親和莎拉也走了進來。正注意他們的空當,海曼就不見了蹤影。母親摟著亞當的肩膀,對他說:“你媽媽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需要處理。”她把核磁共振、CT掃描,還有那些上帝才知道是什麼的複雜檢查,簡化成“零零碎碎的事情”,我感謝她能這樣。“我們先去喝點東西,讓你的胃平複一下,待會兒再去看媽媽吧。”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一直以來,父母都像保護傘一般,為我們遮風擋雨。沒有了父親,悲傷的寒風灌進一度溫暖安全的小窩,恐慌也乘虛而入。此時,母親又在努力為亞當撐起一片保護傘,想儘一切辦法來保護他,我真的很佩服母親的堅強與力量。我走到莎拉麵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她,我剛才得到一個新的信息,它肯定能幫亞當洗脫罪名。我剛剛得知,那個投放恐嚇信的人,曾經往珍妮身上潑過紅油漆。原來他並沒有像我們大家猜想的那樣,在二月份就停止襲擊,恰恰在五月份,就在幾個星期之前,他又出手了。而且,他現在極有可能再次對珍妮下毒手,而且,不是象征性地潑紅油漆,而是企圖殺害她。因為,我知道,珍妮的呼吸機就是被人蓄意破壞的,我還親眼看見了那個人。而且,現在我也覺得,你對塞拉斯·海曼的懷疑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居然對著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說自己妻子的壞話,而且,他現在又跑到醫院來,他到底想要乾什麼?另外,我還目睹了唐納德對羅伊娜惡狠狠的樣子,我估計,他對羅伊娜和梅茜暴力相向,已經有好多年了。學校著火的時候,這兩個男人說不定都在學校,隻是他們從沒對任何人提起,而以前也從沒被人發現過。我感覺,自己手裡已經握住真相的鑰匙,而這兩個男人中的一個,肯定會讓真相大白。現在,我的任務,就是想儘一切辦法,來尋找真相,這樣,就能證明亞當的清白。我必須做到。這就是我的全部使命。你坐在珍妮的床頭,目光緊盯著她周圍的那些監控儀器。莎拉走進病房的時候,你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貝克現在要去抓那個渾蛋了吧?”你問道。“他仍然認為是亞當乾的。”你聽到這句話,如同挨了她一個耳光。“我不明白。”“亞當一直都沒說話,邁克。他不能說話了。”“可他肯定可以搖搖頭或者……”“沒有,他什麼反應也沒有。很抱歉,我對此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哦,上帝呀,可憐的亞當。”你站了起來,“貝克怎麼能相信海曼這個渾蛋胡說八道呢?”“告發亞當的,肯定不會是塞拉斯·海曼,”莎拉說,“首先,他被開除以後,就沒有資格再進入學校。”“你之前說過,說他肯定是找人替他撒了個謊。”“邁克……”“到底是哪個渾蛋,撒謊證明他不在學校的?”莎拉沒有回答。“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對嗎?”你盯著他,她的目光終於和你交彙。“是他妻子。”“我要去見見他們。”“我真的不認為……”“我才不管彆人怎麼想呢。”我以前從沒聽過你對她說粗話。她明顯是被你傷到了,可你完全沒有注意到。“你能待在這裡嗎?替我照看著她好嗎?”“我覺得,你不會有什麼收獲的,邁克。”你沉默不語。“一個朋友把你的車從BBC開到醫院來了,”她說,“就停在外麵。他們把後幾天的停車費都付了。這個給你。”她遞給你一張停車單。看著它,我仿佛看見了以前生活中一直陪伴著我們的那些人,他們拿著為你準備的新牙刷,拿著交了費的停車單,拿著為我準備的睡衣,指著留在門外的為母親和亞當準備的餐食,衝我們招手。莎拉走到珍妮的病床邊,接替你在她床頭坐了下來。“從早上起,情況一直沒什麼變化。”你說。“他們說過,後麵的狀態會比較穩定。”之前,當珍妮告訴我,她一到室外,渾身就會很疼的時候,我還擔心,這樣會或多或少地影響她的身體,感謝上帝,顯然是沒有影響。“如果發生任何事情,一定要通知我,立刻通知我,不管任何事情。”你說。“當然。”你走出重症監護室,我好想對你說,塞拉斯·海曼就在這裡,就在醫院裡。不過,說不定,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去看看他的妻子,會對我們更有利,說不定,這種情況下,你更容易發現真相。珍妮有莎拉守護,亞當有母親陪伴,我們的兩個孩子都是安全的。珍妮站在重症監護室外麵。“爸爸要去哪兒?”“去塞拉斯·海曼家。”她朝我背過身去,我看不見她的臉。“珍?”“要是我能多回想起一些那天下午的情況就好了,這樣,警察也許就不會控告亞當了,而你和爸爸也不會怪罪海曼了。可是,我想不起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這不是你的錯,親愛的。”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可她使勁把我的手甩掉,仿佛是恨自己此時還需要安慰。“可能是因為他們給你用了麻醉藥的關係,”我說,“貝克警督曾經跟莎拉姑姑說過,麻醉藥會影響記憶力的。”事實上,他當時說的是:“我親眼見過有人出現真正的失憶,是有人接受了眼球以上部位的麻醉。”“可麻藥對彆的人怎麼沒有影響呀。”珍妮說,“我現在明明可以清晰地思考,不是嗎?我還能跟你說話呢。”“誰知道那些麻藥會有什麼影響呢?而且,即便不是麻藥,也會是彆的原因。有一種叫作逆行性失憶的症狀,我記得它是這麼叫的。”我好想讓她彆再責備自己,好想給她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於是,我繼續說道:“就是你的大腦切斷了對災難事件記憶的通道,你就再也回憶不起來了。這既會影響對災難之前發生事情的記憶,也會影響災難之後的記憶。”儘管我確信亞當並沒有出現這種症狀,但對珍妮卻很可能是適用的。“那麼,它就像是某種保護機製?”她問。“沒錯。”“可那些記憶仍然存在?”“我想是的。”“那我隻需要更勇敢一點就好了。”我還記得,先前,當她試圖回憶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時,渾身上下忽然因為恐懼而顫抖不已的情景。“親愛的,彆太心急,好嗎?很可能不需要你的回憶,莎拉姑姑和爸爸也能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她看起來寬慰了一些。“如果我跟爸爸一起去,你沒問題吧?”我問她。“當然。可是,你到外麵不會難受嗎?”“哦,我是一隻結實的老鳥兒。”我說。這句話是母親的一句口頭禪。“是,對呀。感冒了,不吃藥就能上床睡覺,看得出你的確是。”我跟你一起走出醫院。外麵的熱空氣如開水般炙燙著我的皮膚,礫石小徑如碎玻璃一般硌著腳底。先前,醫院大樓的白色高牆和光滑涼爽的地毯,仿佛是給了我一張保護傘,如今,保護傘被撤去了。我緊緊攥著你的手,雖然你感覺不到,但這樣還是給了我不少安慰。我們來到車裡。亞當的漫畫書卷成一團塞在駕駛座後麵袋子裡,後座上扔著珍妮補妝用的一小管口紅,還有我的一雙需要更換後跟的靴子。我看著這一切,如同考古學家發現了遠古人的生活遺跡,一時間各種記憶湧上腦海,心緒久久不能平靜。我們驅車駛離醫院。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襲來,我隻好想些彆的事情,來轉移注意力。可是,想什麼呢?車裡異常安靜。過去,我們的車裡可從來沒有安靜過。我倆不是聊著天,就是聽著音樂(珍妮掌管播放器的時候,常常是喧囂的搖滾樂)。要是我自己開車,就會鎖定收音機的四頻道。不過多數時候,我的車裡都會坐著八歲的男孩子或者青春期的女孩子。我端詳著認真駕駛的你。人們對你總是很熱情,以前我也對此感到納悶過。你既不太高,也不太帥,不,應該說是一點兒也不帥,為什麼大家會對你那麼好呢?我以前還特意問過你,你說,那是因為人們在電視上見過你,自然對你有一種熟悉親切的感覺。可我總是覺得,你身上有一種特殊的自信和魅力,吸引了大家。況且,我愛上你之前,並沒有在電視上見過你呀。像以前開車時一樣,你下意識地把左手伸向一旁的副駕駛座,要握住我的手。你說過:“這是自動擋的一大優點。”記得有一次,我們開車去朋友家共進晚餐,你一路上都在誇獎車上的衛星導航係統,因為有了它,我們就可以隨意聊天,而不用忙著看地圖。這時,車後座上我們的那瓶葡萄酒滾到了靴子旁邊,你把手抽了回來。在寂靜無聲的車子裡,我想起了你熟悉的嗓音,溫暖,深沉,充滿自信。在昨天早上之前,你一直擁有這樣的嗓音。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那麼快樂,那麼隨和,那麼有男子氣概,當然,有時,這種男子氣概也會讓我生氣。我還打趣說,“沒關係的,放輕鬆”,這句話該寫進你的墓誌銘。然而,正是你這種對自己和對世界的樂觀態度,那種自信外向,而不是焦慮內向的性格,讓你顯得格外有魅力。“誰說他一直都很樂觀?”保姆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她提醒了我,當年你父母遭遇車禍的時候,你比現在的亞當大不了多少。記得你第一次跟我講起這段經曆時,說:“我當時簡直就是那個可憐的小孤兒安妮(譯者注:小孤兒安妮(Little Orphan Annie)是1924年美國報紙連載的四格漫畫。講述了孤兒安妮用自己的樂觀向上克服重重困難最終找到幸福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滿頭金色小發卷兒的小女孩。),隻是頭上沒有發卷兒罷了。”你以前經曆過那麼多可怕的事情,還好現在沒有留下陰影。當我們進一步了解對方以後,你對我說:“多虧有了莎拉,我才挺了過來。這算是一個真人版的瑞士軍刀的故事(瑞士軍刀創始者卡爾·埃爾森納(Karl Elsener)本是修鞋匠的兒子,他的家鄉環境艱苦,沒有工業,很多年輕人紛紛移民北美和澳大利亞。為了創造就業機會,埃爾森納潛心經營自己的刀具作坊,並曆儘千辛萬苦研發出了包含多種功能的瑞士軍刀。母親去世後,他用母親的教名Victory來命名自己開創的刀具,並最終發展成現在風靡全球的瑞士軍刀Victorinox。)。”你開車載著我拐下主路。身體痛出了聲來,如同強烈的高頻振動,發出的噪音穿透了我試圖為思考鑄就的護欄。我回想起珍妮被潑油漆的事情。我想象著,一些天前,一名男子走進一家售賣工具的超市,在這種大型賣場,沒有人會特彆注意到他。我想象著他獨自走在堆滿油漆罐的過道裡,經過那些性質溫和的、以水為基底的油漆,最終找到了那種厚重的、以油為基底的聚氨酯拋光漆。我想象著,他快速經過堆滿白色油漆和霜劑的貨架,來到彩色油漆的貨架前,這種貨品數量並不多,因為誰會用有顏色的漆料為窗框和牆裙板拋光呢?但這名男子偏偏選擇了深紅色。我想象著,收銀台的女孩,並沒有因為他購買了紅色油漆和白色鬆節油而感到奇怪,因為拋光漆隻能用鬆節油來調製,而且店裡鬆節油存貨有很多。這名男子身後排著長長的隊伍,收銀的女孩停下來稍稍歇口氣。被潑油漆以後,珍妮是去朋友家洗的頭發嗎?她當時還不知道,拋光漆是洗不掉的吧。接下來,她是去了一家理發店,還是由伊沃的朋友一根一根地幫她把染紅的頭發剪掉?對於被弄臟的衣服,她是自己先用力搓洗,發現洗不掉後,才拿去乾洗的嗎?乾洗店主拿到衣服以後,發出“噓”的一聲驚歎,然後搖著頭告訴她,他們沒法保證能把汙漬清除乾淨。可是她為什麼沒有來找我呢?你把車拐進一條街道,離我們的房子隻隔著三條街。這是去海曼家的街道。我以前常對你說,去學校的路上,經常會看見海曼,恐怕當時你都沒怎麼聽進去吧。你顧不上去找停車場,索性直接把車停在了路邊。你重重地拍打著房門,汽車都被震得晃動起來。我想,懷著讓親愛的珍妮活下來的強大信念,你的憤怒也是同樣強大吧。透過車窗,我看見你挨家挨戶地摁響門鈴,詢問塞拉斯·海曼住在幾號。我們離開醫院的時間越長,我身上的疼痛就越嚴重。我試圖把這種疼痛具象化,就像分娩的時候那樣,把疼痛想象成迸發的聲波和跳躍的光線。我過去以為,雖然感覺到疼痛的是身體,可皮膚、血肉和骨骼卻在保護著體內某種極端脆弱的東西。你摁響海曼家的門鈴時,我來到你身邊。你一直用手指狠狠地壓著門鈴。開門的是他妻子。我認得她的樣子,並想起她的名字叫娜塔莉亞。兩年前,我在學校舉辦的一次晚會上見過她(你一直拒絕參加任何“打著上帝的旗號”舉行的晚會)。那時,她看起來很像托爾斯泰中的人物,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特意把自己的名字從“娜塔莉”改成了更具異域風情的“娜塔莉亞”。可從那以後,娜塔莉亞的絕世美貌漸漸變得有些粗糙,是什麼原因呢,焦慮?疲憊?臉上肌膚的鬆弛?反正,她那對綠色的貓一般神秘的眼睛,漸漸喪失了完美的輪廓,並漸漸顯現出歲月的痕跡。而她貓一般的魅惑美貌,也被無聲無息地掩蓋起來。我一直盯著她的臉,想象著它未來的樣子,因為我不想看你的臉。你不再是那個大家願意熱情相待的男子了。“你丈夫在哪兒?”你問道。娜塔莉亞驚訝地望著你,貓一般的輪廓變得僵硬,似乎是嗅到了威脅。“你是……”“邁克·科維,珍妮·科維的父親。”亞當“倏”的一下摘下塑料頭盔,把它拿在手中揮了揮,仿佛自己是羅素·克洛(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來自澳大利亞的好萊塢影星,因2000年成功出演《角鬥士》(Gdiator)而登上事業的高峰。下文中出現的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麥裡丟斯(Maximus Decimus Meridius)是電影中男主人公的名字。)扮演的古羅馬角鬥士。“我的名字是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麥裡丟斯。”珍妮插話道。“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麥裡丟斯,北方軍總司令——將軍。”“嗚啦嗚啦嗚啦。”“軍隊裡可沒有‘嗚啦嗚啦’這麼說話的。”“這是‘很好’之後的那句。”“好吧,好吧,我是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麥裡丟斯,跳過軍隊的那部分,我是一個被謀殺了兒子的父親,被謀殺了妻子的丈夫。我一定要血債血償,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每次聽到這句話,”珍妮說,“我都嚇得渾身發抖。”亞當攥著頭盔,表情莊嚴地點頭表示讚許。你拚命地憋住,讓自己不要笑出來,而我則不敢看你滑稽的眼神。我們都還沒讓他看過這部電影呢,覺得裡麵太多暴力,可珍妮卻把裡麵的經典台詞都教給了他。是的,我知道,你的處境跟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麥裡丟斯可不一樣,因為你的孩子和妻子都還活著。“我丈夫不在家。”娜塔莉亞在“我”這個字上加了點重音,似乎在強調自己的忠誠。“那他在哪兒?”你問。“在一個建築工地。”他明顯對她說了謊。我突然為珍妮和亞當感到焦慮。不過,珍妮有莎拉陪著,亞當有母親陪著,兩個大人一定會忠於職守的。“建築工地在哪兒?”你又問道。“我不知道,他每天去的工地都不一樣。他又不是熟練的勞力,固定的工作對他來說是種奢侈。”她顯然對他有些不滿。“我在報上看到了你妻子和女兒的事。”她繼續說道。我等著她表示同情,但她沒有,相反,她隻是冷漠地轉過身,留著敞開的門,自顧自地走開了。我跟著她走進悶熱不堪的院子,裡麵有三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孩,顯然已經鬨翻了天,其中兩個正在打架。他們的房子跟我們的幾乎如出一轍,距離也不過幾個街區之遙,可多了一扇門,擋住了通往二層的入口。這隻是一個套房,並不是彆墅。以前,我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西德裡小學的教師和家長之間的貧富差距。她走進狹小的廚房,牆上掛著學校的掛曆,正好翻到七月份這一頁,上麵有三個孩子的照片。七月十一號下麵,用大大的粗體寫著“運動會”三個字,而旁邊則用小號字體寫著“亞當八歲”。這個日期用紅色的圓圈圈了起來。收到海曼老師寄來的生日賀卡時,亞當可樂壞了。我忽然想起莎拉對貝克警督說過:“手裡有掛曆的人,都知道運動會那天是亞當的生日,凶手也不例外。他早就預謀好要嫁禍給亞當了。”娜塔莉亞拿起一張複印的《裡奇蒙德郵報》,回到你身邊,舉起報紙,手指下麵正好是珍妮的照片。“這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嗎?”她問道,“就因為這一通胡扯?”她居然當著孩子的麵說這樣的話,我感到很震驚。不過我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很荒唐。要是有人這麼說你,我肯定也會罵人的。“一派胡言,”她說,“全都是胡扯。”“你給他做了不在場證明,”你對她說,“憑什麼?”“還是讓我先來告訴你我知道什麼,”她說,“然後再來回答你的問題吧。”我看得出,你有些措手不及。你變成來找海曼尋仇的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麥裡丟斯,甚至都不知該如何應對一場BBC式的辯論,儘管這場辯論意味著,你可以在這裡多待一分鐘。“塞拉斯是你能遇見的脾氣最好的人,”她看出了你的遲疑,搶先一步說道,“坦白說,他的這副好脾氣,有時候讓我很煩惱。我們的孩子本來應該多管教一些,但他沒有,他甚至從沒有大聲對他們講過話。所以,懷疑是他在學校放了火,這簡直太荒謬了。”“可頒獎典禮那天呢?”你反問道,“那時他的脾氣可算不得‘好’。我親眼看到的。”“他想要告訴大家,這不是他的錯,”娜塔莉亞反駁道,“你怎麼能因此而怪罪他呢?怪罪他渴望有個機會說出真相?你們這些人,在解雇他之前,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不是嗎?”此刻,我能聽出她語氣背後隱藏的敵意。“那天,他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她繼續說道,“穿上夾克衫,還係了條領帶,好讓自己顯得智慧一些,好讓人們願意聽他說話。可他還是先去了酒吧,這也算不上奇怪,對吧?去喝上幾杯,壯壯膽。他是個感性的人,偶爾也會把自己灌醉,可他喝醉後從不亂摔東西,也從不點火,更不用說冒險去傷害任何人了。”在學校的晚會上,我從沒聽出過她有北方口音,可此刻,這口音卻很明顯。莫非她過去一直刻意隱藏?還是此時故意假裝出這樣的口音,好讓自己跟你——一個西德裡小學學生的家長,劃清界限?“文章裡也沒有說,他從事教師這個職業,隻是為了有時間寫一本書。老師能享受假期和半個學期的休息日,在私立學校,假期就更長了,所以他才會選擇當老師,好有時間寫作。”你試圖打斷她,可她一字不停地繼續說道:“當了老師以後,他計劃中的那本書,不能說一個字沒寫,可關鍵,他把業餘時間都用在製訂教學方案,和探索能夠啟發班裡學生學好曆史,英語,還有那見鬼的地理課的新方法上了。另外,還要查找戶外活動的路線和各種教學資源,甚至連哪種音樂最能讓孩子集中注意力,他都研究過。直到現在,他還整天談起這些,還稱那些孩子是‘他’班上的學生。”她手指還緊緊攥著報紙,汗水把珍妮的照片都弄臟了。“看看,這就是我們的孩子,恐怕這輩子也進不了私立學校,除非他們撞了大運,才能去私立學校教書,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進去當清潔工。我們家老大九月份就要上小學了,那是所不入流的學校,三十個學生擠在一個班級。然而,我還是為我的丈夫感到自豪,因為他是學校能請到的最優秀的老師。”她的字裡行間都滲透著挑釁的意味。“他那些牛津大學畢業的朋友,基本上都去了法律界和媒體,乾著地位又高薪水又好的工作,”她接著說道,“可是他呢,隻不過是一名小學老師,任何獎勵也沒有得到過。在私立學校,他們甚至根本不認為有必要獎勵老師。在你們的頒獎典禮那天,他出現在會場,把自己的心聲說出來,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一個孩子來到她身邊,她握住他的手,繼續說道:“我遇見他,還是在牛津大學,當時我在那裡當秘書。當時,我是那麼為他感到驕傲,當他選擇我,娶我,對我許下那些誓言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難道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愛情?無論是貧還是富,我都會為你辯護,甚至為你撒謊?這樣的忠誠既不恰當,也不會有任何回報。“他是一個好人,”她繼續說,“富有愛心,人也正派,挑不出什麼毛病。”她真的從心底裡認可自己對丈夫的這一番評價嗎?或者,她隻是跟梅茜一樣,不管自己承受怎樣的代價,也要向外界展現出一副和諧的景象。“而那個男孩墜落到操場的事故,不能怪海曼,那是……”你實在忍不住了,終於打斷了她。“昨天下午他在哪裡?”“我還沒說完呢,我跟你說……”“他到底在哪裡?”你憤怒地大聲問道。她身邊的小孩被嚇了一跳。“我是要把真相告訴你。你必須聽我說完。”她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跟我和孩子在一起,”她頓了半晌後答道,“整個下午都待在一起。”“你不是說他在建築工地工作嗎?”你的語氣仿佛在說,她在說謊。“有活兒乾的時候,他會在工地,可是昨天他一直沒有活兒乾,於是我們去公園野餐了。他說,我們也應該好好利用他的業餘時間。而且,昨天家裡的確很熱。我們一家上午十一點左右就出門了,直到下午五點多才回來。”“時間真不短哪。”顯然,你並不相信。“回家也沒什麼事乾,塞拉斯就一直跟孩子們在外麵玩,讓他們在他背上騎馬,然後又一起踢足球,跟他們玩得可歡了。”珍妮說過,海曼為了避免回家,曾假裝自己負責學校一個課外興趣小組的工作。娜塔莉亞描述的這個顧家男人的形象,並不存在。“是他讓你說這些的嗎?還是你自己編出來的?”你問道。你對她提出質疑,讓我很欣慰。“要讓你們相信,像我們這樣的家庭,也能一起度過一個幸福的下午,就那麼難嗎?”我想,她故意強調“像我們”三個字,就是指住單元房而不是彆墅,沒有錢,家裡的父親在建築工地工作吧。不是,當然不是,我們並不是不相信,這樣的家庭就不能在午後的公園享受天倫之樂。然而,我十分確信,她肯定向你隱瞞了什麼事情。從打開門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隱瞞。“公園裡有人看到你們嗎?”你問道。“有人能想起來嗎?”“那裡有輛賣冰激淩的篷車,或許那個小販能記得吧。”七月份,一個炎熱的下午,那人得看見多少帶著小孩在公園玩的家庭呀?他怎麼可能記得呢?“你丈夫找誰幫他編的謊?”你問,“說他們看見過亞當?”“科維先生?”這樣的昵稱隻會讓你更加惱火,不過,我看得出,她的驚訝倒也不算太虛偽。“他到底找的誰,去嫁禍給我兒子?”你慍怒地把這個問題擲給她。“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她說。“告訴他,我要跟他談談。”你說著便轉身準備離開。“等等,我還沒說完呢!我告訴過你,你得聽聽真相。”“我要去陪我的女兒。”你已經邁開步子,可她還是追了上來。“操場那起事故都是羅伯特·弗萊明的錯,跟海曼一點關係都沒有。”你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去。可我聽到羅伯特·弗萊明的名字,心頭還是一震,這個八歲的男孩曾經非常殘忍地欺負過亞當。你打開車門,亞當的一個騎士小人從車門的儲物格裡滾了出來。“孩子也會成為小壞蛋,”她追上來說道,“魔鬼。”她抓住車門,不讓你把它關上。“你們沒有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讓希蕾夫人解雇了海曼,是不是?你們就是想把他趕出學校。”“我沒時間聽你說這些。如果要去找,就去找其他家長吧,彆來找我,更不是現在。”我能嗅出她的敵意,就像她周身環繞的廉價香水一樣刺鼻。“是你讓《裡奇蒙德郵報》寫了那篇攻擊他的文章,以確保他被攆出學校。”你猛地一拉車門,趁她鬆手之際,趕緊把車門關上。你把車開動起來,她在後麵追著車跑。我們拐彎的時候,見她用拳頭狠狠地砸著自己的鞋子。也許,我應該更多地把她看作一個受害者。畢竟,對於她的愛和忠誠,塞拉斯的回報卻是欺騙,還當著彆的少女說她的壞話。可是,她的尖刻和咄咄逼人,意味著我們決不能輕易就把她跟海曼撇清關係。她的憤憤不平,究竟是因為她真的覺得學校錯怪了海曼?還是因為一個女人意識到自己嫁錯人後的懊惱?疼痛消失了。我剛走進醫院,它就不見了,仿佛這棟白色牆壁的建築能夠把它自己的皮膚給我。母親坐在珍妮身邊。我知道,她肯定不會丟下亞當不管,一定是有朋友或者護士陪著他。在那些閃爍不停的厚重設備當中,穿著碎花襯衫棉布裙子的她,顯得十分輕盈。她想要撫摸珍妮,卻不可以觸碰到她,你也經常這樣。莎拉站在幾步之外,想讓母親和珍妮單獨待會兒,同時繼續履行自己保護珍妮的義務。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覺得有必要這樣,還是故意想讓你放心。你朝莎拉走去。“海曼不在家,”你對她說,“而他老婆呢,不管這個渾蛋讓她做什麼,她都會照做的。”這時,母親看見了你。“格蕾絲有什麼新的情況嗎?”她問。“還沒有,”你回答道,“我早些時候打算跟她的主治醫生開個會的,卻被一個電話叫走了。”你沒有告訴她,你被叫走,是因為珍妮的心臟突然停跳了。對於這三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事情,你同樣也沒有說。“他們說,今天恐怕沒有時間開會了。”你繼續說道。“可是,他們難道不能擠出時間來嗎?”母親不解地問道,仿佛時間是她的一條掛毯,每一分鐘都可以用彩色的絲線繡上去。“顯然,是因為一輛大巴發生了嚴重的車禍,所有人手都被調去救急了。”這一刻,待在醫院的不隻有我們,還有很多人,天知道到底有多少,所有人的痛苦和焦慮,都滲透進這棟大樓的磚縫和玻璃幕牆當中。我懷疑,一旦這些情緒從窗戶和房頂泄漏出去,能把飛經醫院上空的鳥兒都衝高幾尺。我不停地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以避免那些醜惡的念頭再次湧上腦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客車的傷者會不會死亡?死者中會不會有珍妮合適的配型?自私的愛竟能把人的道德變得如此醜陋,甚至邪惡,太不可思議了。“我相信,他們一騰出時間,就回來跟我開會的。”你說。她點點頭。“亞當在家屬陪護室呢。”她告訴你。“我馬上就去看他,在這之前,我想先跟珍妮待會兒。”我來到陪護室。裡麵很熱,一台電扇呼呼地轉著。亞當蜷縮在海曼身旁。海曼一邊用一隻胳膊摟著他,一邊給他讀故事聽。看到這一幕,我頓時僵住。珍妮站在房間另一頭。“他在咖啡廳看到G奶奶和亞當,”她平靜地說,“然後主動提出要幫著照看亞當,好讓G奶奶陪著我。”我母親從來不會懷疑任何人。而且,她以前聽我和亞當不知表揚過海曼多少次。電扇的噪聲之中,我聽見他朗讀的聲音。在他腳下,擱著一束鮮花。“他跟妻子說是要去建築工地上班。”我告訴珍妮。“可憐的人。他能得到的隻有這樣的工作嗎?”“珍,他可是對他妻子撒了謊的。”“可能隻是為了擺脫她吧。”她望著我,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憤怒,因為她的臉色也驟然變了。“我跟你說,投放恐嚇信的人,潑紅油漆的人,肯定不是塞拉斯。”“這之間有什麼聯係嗎?”我問道,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沒有。他絕對不可能跟恐嚇信有任何關係。一方麵他根本就不是那種人,另一方麵,他有什麼理由這樣做呢?”我也覺得,塞拉斯·海曼不可能是那個投放恐嚇信的人,也不大可能是那個偷偷潛入病房的人。即便他有投放恐嚇信的動機,也不會真正實施。一個牛津大學畢業、言談講究的男子,怎麼會說出恐嚇信裡的那些汙言穢語?怎麼會乾出潑油漆這樣的齷齪事呢?我實在無法想象,他會從報紙雜誌上剪下那些詞彙,把它們貼在一張A4的白紙上。憑他的敏銳和智商,絕對不需要乾這種事情。可是,火災跟恐嚇信完全是兩碼事。正如你所堅持的,它很可能隻是塞拉斯·海曼的一次報複。“他試著跟亞當講話,”珍妮說,“可亞當什麼也說不出來。於是,他就開始給亞當讀波西·傑克遜的故事。選得很妙,不是嗎?”“是呀。”你基本上錯過了亞當熱愛波西·傑克遜的階段,他是個孩子,覺得自己能夠戰勝一切困難挫折,把邪惡的魔鬼消滅得乾乾淨淨。海曼知道,亞當也喜歡亞瑟王的神話,可那個故事太成人化了,缺乏那種孩童脆弱的特性,而此刻的亞當,恰恰也是脆弱的。而且,波西·傑克遜的神話還能給亞當一個逃避現實的出口。所以,這個選擇的確很妙。海曼對亞當的了解竟然如此之深,讓我不禁也走了神。過去,我的確曾欣賞過他的外表,可現在,我卻不想讓他摟著我們的兒子,我希望見到的,是那個穿著職業的外套和長褲的他,而不是眼前這個穿著短褲和貼身T恤的他。海曼老師,跟塞拉斯,這完全是兩個名字,兩個人。珍妮高考英文的前夜,我跟她坐在客廳。她穿著睡衣,頭發剛剛洗過,依然濕漉漉的。“你知道,德萊頓(譯者注:約翰·德萊頓(John Dryden)是英國古典主義時期重要的批評家和戲劇家,英國古典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歐洲批評史上享有極高的地位。)把莎士比亞稱作什麼嗎?”我問她。珍妮搖搖頭,頭發上的水珠甩到我手裡的卷子上。“雙麵詩人。”我告訴她,“為什麼呢?”“因為他有兩張臉?”“因為他戴著兩副麵具,”我糾正道,她卻漫不經心地用一個腳趾晃悠著拖鞋。“古希臘眾神中的門之神,也叫雙麵神,它象征著開始與結束。‘一月’這個詞,就是從‘雙麵’這個詞根衍生而來的(譯者注:希臘文中的“雙麵”(Janus)一詞派生出英文中的“一月”(January)這個詞。),因為它是新一年開始的第一個月。”“我不需要知道得那麼詳細,媽媽,真的。”“可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她衝我笑笑。“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覺得它有趣了,”她說,“也明白為什麼你能夠上劍橋大學,而我隻要能擦邊進入任何一所大學,就算是萬幸了。”我望著雙麵的塞拉斯,他離亞當那麼近。我又一次想起梅茜在頒獎典禮那天說過的話:“絕對不能再讓這個男人靠近我們的孩子。”我現在就想讓他從我的孩子們身邊走開,走開!這時,母親走了進來。看得出,她再次強打起精神,讓自己的臉顯得有神采,聲音有活力,那種神奇的微笑也再次出現在她臉上。“你的故事好聽嗎,小亞當?”她轉而對塞拉斯·海曼說,“謝謝你讓我有時間去陪陪我孫女。”“當然。我很樂意跟亞當在一起。”他站起身來。“現在我最好還是回去吧。”亞當抬起頭來,似乎想跟著他走。“爸爸馬上就過來了,”母親說,“我們在這裡等著他,好嗎?”塞拉斯撿起地上的花束,走出了房間。我趕緊跟了上去。花束裡都是黃玫瑰,象征著永遠不會綻放的嫩芽。它們早已喪失了香氣,外麵還裹著塑料紙。這一定是他從醫院商店買來的,因為剛才珍妮和我跟蹤他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他拿花。他摁下重症監護病區入口的門鈴,一位漂亮的護士過來開門。看得出,她也發覺了他的魅力。又或者,是因為他健康活力的外形,太引人矚目。護士打開門,並跟他解釋,不可以把鮮花帶進病區,因為這可能導致病人感染。她的口吻略帶調情的意味,難道調情就不會導致感染嗎?她的做法顯得很不得體。“那就送給你吧。”他邊說邊對她送上一個微笑。她接過花束,把他引進病區。隻需要一個微笑和一束花。這未免也太容易了吧。我緊跟著他。不過,公道地說,這個美女護士還算謹慎,她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甚至在自己把花束放回護士室的時候,也特意囑咐他等在外麵,不要靠近病房。然而,所有的護士都能這麼謹慎嗎?他跟著她走到珍妮所在的病區。透過玻璃隔牆,我看見你坐在珍妮身邊,莎拉則待在稍遠的地方。塞拉斯·海曼沒有認出珍妮,於是護士給他指道:“那就是珍妮弗·科維,在那邊。”他臉上健康帥氣的神采頓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煞白,仿佛要嘔吐的樣子,前額上布滿了汗珠。他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我似乎聽見他輕歎道,“哦,我的天哪。”他轉過身,衝護士搖搖頭,並沒有走上前去。難道,他是在假裝自己在火災後第一次看到珍妮?演得太好了,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是他拔掉了珍妮的氧氣管嗎?難道,他能感覺到有人在觀察他?玻璃隔牆裡麵,你正好瞥見他轉過身去,於是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重症監護病區的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你跟了上去。在走廊裡,你追上他,一股怒氣直衝地板,然後又彈到牆上。“見鬼,你到這裡來乾嗎?”“剛才我正好看見亞當和他外婆,於是……”“你妻子說你在建築工地。”他被逮了個正著,一時間無言以對。“一群騙子,不是嗎?跟替你開脫的家夥一樣,都是扯謊的渾蛋!”你的聲音變成咆哮,連亞當等你的那間陪護室的門,都跟著顫動起來。聽到聲音,亞當和母親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可你正把憤怒聚焦在塞拉斯·海曼身上,並沒有注意到他們。“誰替你誣陷我兒子的?”“你這是什麼意思?”母親試圖上來勸和,她替你解釋道:“有人撒了謊,他說他們看見是亞當放的火。”“可這太荒唐了,”海曼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說誰也不能說他呀。”他轉向亞當說,“科維先生,我知道你是不會乾出那種事的。”他對著亞當蹲下來,似乎是想摸摸他的頭發,或是給他一個擁抱。“離他遠點!”你吼道,緊接著衝到他身邊,想要揍他。這時,站在你倆中間的亞當,把你從塞拉斯·海曼跟前推開,似乎對你很不滿,想要保護他。他用一雙小手推你的時候,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你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你此刻傷心極了。這是你火災後第一次看見亞當。塞拉斯轉過身,快步走開。母親拉起亞當的小手。“走吧,寶貝,咱們該回家了。”她領著他也走開了。“跟上他!”我趕緊對你說,“你必須得親口告訴他,你知道不是他放的火。”連塞拉斯·海曼都能直截了當地對亞當說,“科維先生,我知道你是不會乾出那種事的。”可你卻轉身離去。你認為,他一定知道,爸爸相信他是無辜的。但願上帝能保佑他知道。你回到珍妮的床邊。莎拉對剛才走廊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你能守在這裡嗎?”你問道。你的聲音裡帶著某種警告的意味,她並沒有馬上同意。“為什麼?”“海曼跟他老婆說,自己在建築工地,”你解釋道,“可事實是,這個渾蛋一直待在這裡,跟亞當在一起。”“亞當沒事吧?”“沒事。”你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把亞當推你的事情告訴莎拉。“我得想辦法查清,海曼是找誰誣陷亞當的,”你說,“為了他,我必須這麼做。”可亞當需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是由你為他撐起一把保護傘,而你卻渾然不知,這讓我好難過。“查清那個目擊證人和縱火者的身份,這是我的職責,”莎拉說,“我是警察,這些該由我來做。”“我想,貝克已經給你放了事假吧?”“是的,”她停頓了片刻,“好吧,我們知道,當天,除了珍妮以外,留在學校沒去參加運動會的,隻有兩名工作人員——一個是學前班的老師,另一個是秘書。我們需要跟這兩個人談談,尤其是那個秘書,因為是她負責給出入學校的人員開門的。”“那我這就去。”你起身說道。她用一隻手摁住你的胳膊。“他是我兒子。”“沒錯。可萬一她認出你怎麼辦?你覺得,把她也卷進來,會對查案有好處嗎?”你沉默了,對她的邏輯感到無可奈何。“現在,你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待在這裡,守護珍妮。”她繼續說道。我猜測,她或許認為沒必要讓這麼多醫護人員守在珍妮身邊。又或者,她看出你已經變成一個一觸即發的炮筒,想把你拴在珍妮的病床邊,以免惹出什麼事端。“這樣,我們就這麼辦吧。”這可是你的口頭禪。或者,這以前是她的口頭禪,隻是你長大的過程中慢慢學會了而已。“查到任何情況,我都會第一時間告訴你,隨時跟你保持聯係。”我猜測,對於她的話,你並沒有全信。這麼多年來,她很多時候隻是告訴你隻言片語,並不比對媒體透露的多,而且,往往都是些零碎的線索,或者特彆誇張的事情。這個嚴格遵守規章的警員,對你來說,卻是個經常讓人失望的大姐姐。“你認為,放火的人是塞拉斯·海曼,而且他還有個同夥替他嫁禍給亞當,那麼,我們重新從他那裡開始查起,當然,我們也不會忽視那個投放恐嚇信的人。”她在等著你的意見。和我一樣,她也親耳聽見你當著貝克警督的麵斷言,放火的絕對不會是投放恐嚇信的人;同樣的,和我一樣,她也猜測你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如果兩者為同一人的話,你會覺得,發生現在的後果,自己難辭其咎。然而,你並沒有提出異議。為了亞當,你需要得到真相,需要敞開胸懷。你對亞當的愛是如此之深,哪怕為之忍辱負重,陷入自責的泥潭也在所不惜。“投放恐嚇信的人,在警察局有一份案底記錄,罪名是散發惡意信件,”莎拉繼續說道,“而縱火者作案的動機,是要傷害珍妮。但他的具體理由尚不明確。”我在心裡默默地補充道,而且他還用紅色的油漆攻擊她,就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因為,投放恐嚇信是《惡意溝通法》下的一項罪名,”莎拉接著說,“警察局可以對它展開全麵的調查。”“可上一次,他們可沒怎麼細查。”你說。“貝克警督提出要求,這次調查的範圍要比上次廣得多。”“你覺得他現在仍然會這麼做嗎?”“我的同事們不會讓他有其他選擇的。無論是否相信亞當有罪,他們都很願意做些事情,來幫助我們的家庭。他們的調查會比上一次仔細得多,會認真翻看監控攝像頭的記錄,並進行更大範圍的DNA比對。這些都已經在進行中了。”“那海曼呢?”“隨著縱火嫌疑人調查的結束,警方就沒有理由進一步盤查他了。”“但你會繼續?”她猶豫了一下。“目前我所做的任何問訊都屬於非法,”她說,“所以,必須非常謹慎地考量,我們到底要獲取什麼內容。如果我繼續查他,就等於在薄冰上行走,隨時可能敗露。所以,在正式查之前,我得先看看自己通過其他渠道能查到多少東西。”“你的意思是,你不會找他問話嘍?”“不,我的意思是,在問話之前,我必須掌握足夠多的信息。在跟塞拉斯·海曼,以及其他人談話之前,我必須先把火災發生後采集到的證人證詞和口供仔細研讀一遍。我們需要被儘可能多的信息武裝起來,然後再去追蹤嫌疑人。”莎拉將要打破這麼多條例,這讓我感到震驚。“塞拉斯·海曼過去是亞當的老師,對吧?”莎拉問道,“他們兩人很親密嗎?”“不管多麼喜愛某個人,亞當也絕不會點火燒任何東西。”你說。我聽得出,“喜愛”這兩個字幾乎是喊出來的。我突然想起,當他把你從海曼跟前推開的那一瞬間,你的臉上寫滿了傷心。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你是在嫉妒。正因為如此,你才覺得他用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控製了亞當,所以,即使沒有火災,你也很不喜歡他。你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地賺錢給亞當交學費,卻被彆的男人鑽了空子,整天陪著自己的兒子,這種憤恨之情,並不難理解。所以,得知他被解雇的消息,你絲毫沒有惋惜之意,這也不難理解。可我以前居然沒有看出來。非常抱歉。“頒獎典禮之前,你跟塞拉斯·海曼有過接觸嗎?”莎拉問道,“還有什麼彆的事情,使得你那麼討厭他嗎?”“我告訴你的難道還不夠多嗎?”她沒有回答。我恨不得想儘一切辦法告訴莎拉,塞拉斯·海曼平時假裝呈現出的隻是個假象,那個被亞當所喜愛的老師——如果亞當真的喜愛他的話,根本就不存在。我又一次把他跟雙麵人聯係起來。他不僅跟那個有著兩張麵孔的神,而且跟寓意著開始和結束的意象,都有某種相似之處。因為,如果塞拉斯·海曼是這一切可怕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他一定也是這一切的終結者。這時,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高跟鞋的腳步聲,在重症監護室的環境中顯得很不協調。我轉過身,又看見貝爾斯托姆醫生的那雙紅色高跟鞋。莫非,她的這雙鞋,已經變成某種警示儀器,專門用來提醒病人和家屬?一小時後,我的主治醫生將再次聚在一起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