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真的是他嗎(1 / 1)

從此以後 商錦維 11910 字 4天前

“這個線索一直藏在我心裡,沒法把它說出來,時間一長,簡直要腐爛掉。”泰娜站在醫院小賣部旁,一邊發著短信,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頭發。“你覺得她是在等著再次騷擾爸爸嗎?”珍妮問道。“有可能。”她就像一隻羽毛鋥亮的禿鷲,在覬覦著更多的腐肉。透過小賣部的玻璃幕牆,我看到,擺在不新鮮的水果和泰迪熊旁邊的,是一摞《裡奇蒙德郵報》。我不禁想起,人們看完報紙隨手把它丟進垃圾桶的情景。每到星期二,回收垃圾的日子,看著收垃圾的人都不願讓這些報紙進入自己的卡車,珍妮總會笑彎了腰。“她在報紙上把塞拉斯說成那樣,實在是太不公道了,”珍妮說,“靠,那種情況下,他又能怎樣啊。哦,對不起。”這種時候還能為自己不小心說了臟話而道歉,我覺得她好可愛。也許,現在也到了向她坦白的時候,背著她,我們也沒少說臟話。去年夏天,她在西德裡小學工作的時候,認識了海曼。不過,她對他並不是十分了解。畢竟,她隻是個底層的助教。她之所以支持他,也是因為他對亞當的幫助。我想,珍妮對海曼直呼其名,倒是證明她已經從學校的學生,變成了一名老師。可是,我們這些做母親的,還是跟孩子一樣,稱他為“海曼先生”。可是,她會有那麼天真,以至於到現在依然支持他嗎?然而,我又不想讓自己的陰暗多疑,玷汙了她對世界的看法。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是不會這樣做的。今年三月份,當泰娜最初發表“操場墜落事故”一文時,我還跟泰娜發生過爭執。這件事我從沒跟珍妮提起過。當時,泰娜還取笑我總是稱他為“海曼先生”。“上帝呀,你生活在什麼時代呀,格蕾絲?是在簡·奧斯汀的裡嗎?”“你又找到電視劇本的素材了?”我回擊道,不過是在心裡,而且是在十分鐘以後。等我去編輯那裡,泰娜卻開始詆毀我,說我為海曼老師辯護,不是為他著想,而是為了我自己,特彆是出於我對她的嫉妒。我都三十九歲了,隻有一份兼職的撰寫評論版的工作,事業早在多年前就進入了瓶頸,為了跟她這位年僅二十三歲,才華橫溢,記者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競爭,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當然,她說得並沒有這麼直接,她根本就不需要那樣。就像她的文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不擔心被人說成是杜撰的。結果,她那篇文章順利發表。我怎麼能告訴珍妮,或者告訴你,自己竟然如此懦弱?要是換了莎拉,肯定一秒鐘也不會忍的。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耳邊保姆的聲音開始變得特彆尖刻。其實,泰娜說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自從墜入《裡奇蒙德郵報》這個泥潭,就從來沒有爬出來過。我曾經很多次向彆人(梅茜除外)宣稱,要照看好孩子,就沒必要出去找一份全職的、作為終身事業的工作。我也曾經對你,也對自己說過,如果非要在工作和家庭之間選擇,我寧願選擇家庭,選擇陪著珍妮和亞當成長。而保姆的聲音卻插進來說,是我自己編造了這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有那麼多的母親,都是工作與家庭兼顧,而且,把兩方麵都玩得很轉。”“我的生活又不是雜技表演。”我在心裡反駁道,這次的反應倒是出奇快。可是,保姆的聲音發起一連串的反擊,而且最後總能占上風。她說:“你缺乏創意,缺乏野心,缺乏專注,缺乏才乾,而且缺乏動力。”缺乏動力才是直擊要害。我舉雙手讚同。是呀,你是對的!現在,我得去督促亞當完成家庭作業,還要看看珍妮是不是還在泡社交網站。泰娜正在讀手機裡的一條短信,邊看邊邁開大步朝走廊走去。珍妮和我趕緊跟上她。珍妮笑著說:“《警界雙雄》(譯者注:《警界雙雄》(Starsky and Hutch)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頗受歡迎的一部電視劇集,講述兩名打扮時髦的便衣男警察,在嚴厲上司的指揮下,追蹤破獲各種疑案的故事。)還是《美國警花》(譯者注:《美國警花》(ey and Lacey)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美國熱播的一部電視劇集,講述分彆為單身和已婚的兩名女警探的傳奇故事。)?”不過,事實上,我們這樣跟著泰娜,倒是有幾分驚悚的氣息呢。到了咖啡廳,泰娜在一名男子的桌前坐了下來。這人比她年長,有些肚腩。我認出了他。“這是保羅·普雷斯內,”我告訴珍妮,“這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其實還不算壞。他主要給《每日電訊報》寫稿子,做了很多年。”“莫非她要開始大肆傳播了?”我倆都很擔心這一點,因為你也算電視名人,你的知名度自然會引發更多媒體的關注。隻見那人色眯眯地盯著泰娜,發現對方並沒有表現出反感,就變得更加肆無忌憚。這也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吧。我們走到跟前,想聽聽兩人究竟在談些什麼。“事實上,這跟學校沒什麼關係。”普雷斯內說。“關鍵在於,這可是個產業,幾百萬英鎊的大產業,就這麼化為灰燼。這才是你應該調查的。這才是你的切入點。”站在我旁邊的珍妮,饒有興致地聽著。“這個切入點就是,火災發生在學校,”泰娜邊說邊把一勺卡布奇諾咖啡送到玫瑰色的唇邊。“好吧,雖然沒有學生受傷,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受傷了。一個又漂亮又討人喜歡的十七歲少女。這才是人們感興趣的,保羅,人生如戲,這可比那些資產負債表有意思多了。”“你這是在故弄玄虛吧。”“我隻是了解讀者的興趣而已。即便是《每日電訊報》的讀者,也會感興趣的。”他湊上前去,對她說:“那麼,你隻是想滿足他們的需要?”她並沒有躲開。“到最後,還是要扯到金錢的問題上,泰娜,事情總是如此。”“哥倫拜恩中學(譯者注:指的是哥倫拜恩(bine)校園槍擊慘案。1999年4月20日,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傑佛遜郡哥倫拜恩中學,兩名青少年學生配備槍械和爆炸物進入校園,槍殺了12名學生和1名教師,造成其他24人受傷,兩人接著自殺身亡。這起事件被視為美國曆史上最血腥的校園槍擊事件之一。)、德克(譯者注:指的是2009年7月22日,美國休斯敦市的得克薩斯南方大學發生的一起槍擊案,造成6人受傷。)、弗吉尼亞理工大學(譯者注:指的是2007年4月16日,發生在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大學的一起校園槍擊事件。凶手在校園先後舉槍射殺了32人,射傷15人,最後舉槍自殺。這起事件是美國曆史上最慘重的校園槍擊案。),這些校園槍擊案裡,凶手的作案動機都跟金錢無關,不是嗎?你知道,在過去十年裡,有多少學校發生過暴力襲擊事件嗎?”“可那些都是槍擊案,不是縱火。”“大同小異。都是發生在我們的學校裡的暴力。”“我們的學校?胡說,完全不對。你舉的例子明明都發生在美國嘛。”“在德國、芬蘭和加拿大,也有很多類似的案例。”“可不是我們這兒。”“鄧布蘭(譯者注:指的是1996年在英國西坎布裡亞郡鄧布蘭鎮一所小學發生的槍擊案,一名43歲的前童子軍領隊開槍射殺了16名兒童和一名老師。)不是就發生過嗎?”“偶然事件罷了。而且是十五年前。”“也許,校園暴力算得上新鮮事物,是打破我們郊區寧靜氛圍的不速之客。”“這是你的下一篇文章?”“這或許是某種新趨勢的發端。”“你控告的那個家夥,既不是瘋狂的在校生,也不是被開除的學生,而是一名老師。”“控告?你警匪片看多了吧。這是個被開除的老師。這是關鍵。”“好吧,不得不承認,你給自己找了個好故事。可是,它純粹是拚湊、捏造出來的,如果你編造得不謹慎的話,還可能構成誹謗中傷。當然,它算是個好故事。”說完,他又衝她訕笑。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令人作嘔的調情。“而且,我喜歡你配的照片。當你找不到真人來給你拍的時候,就用樓前那尊小孩的青銅雕塑的照片來代替。出現在同一頁的,還有那張珍妮的照片。”“我們去找爸爸吧?”珍妮問。於是我們離開了咖啡廳。這時,我突然想起,貝克警督曾經問過,為什麼媒體會那麼快就趕到著火的學校呢?難道泰娜跟這件事情有關?如果是的話,會有什麼關係呢?“他說得對,”珍妮說,“關於學校是一個產業。我早就跟你說過,對吧?”我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閃閃發光的銀質獎杯,一想到我們也是這個成功商業模式中的一環,心裡再次不舒服起來。“可是,就算它是一個產業,”我說,“我也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想燒掉它。”“難道是為了騙取巨額保險?”珍妮問。“我想不通。學校已經招滿了學生,而且學費也一直在漲。從商業的角度看,它應該運行得很成功呀,實在沒有理由要把它燒掉呀。”“說不定裡麵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秘密。”珍妮說。我注意到,她一直緊緊盯著這個問題不放,就像你一直盯著塞拉斯·海曼不放,而且堅決認為,傷害珍妮的,可能是任何事、任何人,唯獨不會是投放恐嚇信的人。我們剛到神經重症室門口,就聽見裡麵貝爾斯托姆醫生的高跟鞋匆匆踩過地毯的聲音。她對一名高級護士說:“是有個關於格蕾絲·科維的會嗎?”“是在羅德醫生的辦公室。全科人都參加。”“等多久了?”“十五分鐘了。”“見鬼。”她趕緊踩著高跟鞋匆匆向辦公室跑去。“我們要待在這裡等爸爸嗎?”我問珍妮。她沒有回答。“珍?”還是沒有吭聲。我轉過頭去,看著她。出事了。出大事了。她的眼裡閃動著光芒,渾身上下也發出彩色的亮光,非常強烈。一股熱浪從她身上襲來。我嚇呆了,身子動彈不得。“去看看,我到底怎麼了。”珍妮說道,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她的臉上不停地發出彩色的強光,刺得我幾乎無法正視她。這時,隻見你衝出會議室,一頭紮進走廊,門在你身後重重地關上。緊接著幾個人走了出來。我跟著跑了上去,試圖追上你。你跑到燒傷科,“砰砰”地砸著門,一名護士仿佛早就等在了那裡,飛快地為你打開門。她說,珍妮的心跳出現抑製,他們正在實施搶救。被抑製的應該是犯罪,怎麼能是心臟呢,怎麼能是珍妮的心臟呢?她的心臟不應該停跳,而應該不停地跳下去,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小時,每一天,到我倆的心臟停止跳動以後,再過很久,很久很久。我想起了希爾維亞·普拉斯的那首詩,“愛令你走來,如一隻胖乎乎的金表”(譯者注:希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th)是美國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女詩人,此句來自她的詩歌《晨歌》(M Song)。),我想,愛的確讓我們女兒的心臟開始跳動,可那不是一個血肉的手表,不需要上發條,也不需要拿去修理。我努力想著這些詩句,這些詞彙,從而不讓自己去想珍妮的身體正在消逝這個事實。撇開這無用的咬文嚼字,緩過神後,我立刻趕上你,來到她的床邊。床邊圍了好些人,全都忙個不停,儀器發出“嘀嘀”的警示音,並閃爍著紅光,珍妮躺在這一切當中。你無法靠近她,圍在床四周的人擋住了你的去路。我能感覺到你的痛苦和沮喪。你多想撥開人群,立刻衝到她身邊。可是,此刻,能救她的,恰恰是圍在她身邊的這些人,而不是你。外麵走廊裡的珍妮正發出炫目的強光,仿佛她整個人是由光構成的。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尖叫起來。她不能死。她不能。那些人正非常努力地搶救她的生命,他們彼此之間用極快的語速說著我們無法理解的詞彙,手上的動作敏捷而熟練,宛如一群異教徒正使用高科技的魔法舉行儀式,要把死亡線上的珍妮召喚回來。心電圖的曲線忽然閃動了一下。她的心臟開始跳動了!不是那塊胖乎乎的金表,而是一個女孩的心臟。她活過來了。我,還有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激動萬分,這一刻,我們仿佛全都脫離了現實世界的束縛。珍妮來到我身邊,身上的光芒減弱了許多。“我還在。”她邊說邊對我微笑著。隔著眾多醫生和護士,她沒有看見自己的身體。桑胡醫生轉過頭來望著你,他古銅色的臉上呈現出的,不再是不可思議的健康,而是極度的疲憊。他人的生命係於自己手中,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承載著我們沉甸甸的愛,珍妮的生命對他來說又有多重呢?“我們會直接把她轉移到重症監護科去,”他對你說,“我擔心,她的心臟可能受到損傷,也許是非常嚴重的損傷。我們會立刻進行檢查。”我試著把珍妮拉開,可她一動也不動。“你會挺過來的,”你對著昏迷不醒的珍妮說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似乎知道,珍妮能聽見你的聲音。“我是羅根,珍妮的心臟科顧問。”站在搶救隊伍前麵的一位年輕女子對你說道。“等我們拿到她的檢驗結果,我再跟您詳談。不過,我得先提醒您,如果檢驗結果跟我們預想的一致,那麼……”可你已經走出了病房,不願意聽到她的後半句話。珍妮也走了出去。因為,醫務人員已漸漸散去,她不忍心去看自己的麵孔和身體。莎拉等在病房外。“她還活著。”你對她說道。莎拉上前抱住你,渾身顫抖著。我跟著珍妮來到走廊。“太驚人了,媽媽。”她說。“驚人?”我問道。珍妮居然用這個詞來描述自己的瀕死體驗。以前,她和朋友倒是常常用這個詞來形容冰激淩。過去,我常常擔心電視和網絡上的隨意使用,會抹殺這種動形容詞的微妙含義,為這事,我還說過珍妮幾次。“就仿佛,我身體裡所有光啊、顏色呀、溫度哇,還有情感,統統都離開軀體,都跑到我這裡來了。”她說,“太美了,那種感覺,當時我的感覺,實在是太美了。”她沉思了片刻,尋找合適的字眼來描述。“我想,剛才發生的事情,應該是我的靈魂降臨了。”她的描述令我震驚,不光是話的內容,還有她說話的方式。要知道,我酷酷的女兒,以前說話時,一句話裡絕不會超過一個形容詞。“可是,這再也不會發生了,”我說,“直到你變成老太太,知道嗎?”桑胡醫生來到你跟莎拉身旁。“一位護士剛剛告訴我們,珍妮呼吸機上的一根連接導管昨天晚上突然鬆了。她本來應該昨天晚上就報告這個情況的,可我估計,要不是剛才的緊急狀況,她是不會說的。”昨晚對珍妮的那種擔憂,立刻升級為恐懼。“就是這個原因導致她的心臟停跳嗎?”莎拉問。“我們沒法確定,”桑胡醫生答道,“我們已經注意到器官衰竭的問題。”我看見他了,那個穿大衣的身影。我看見他了。“會不會是有人故意破壞?”你懷疑地問道。“儀器設備偶爾會發生故障,”桑胡醫生答道,“雖然不多見,但的確發生過。而且,我們很難相信會存在人為的破壞。我們是醫院裡少數幾個員工調離率很低的科室,多數人都在這裡工作很長時間了。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要是有外人偷偷溜進來呢?”莎拉問道。“燒傷科的大門一直是鎖著的,需要輸入密碼才能打開。隻有醫護人員知道密碼,訪客經過允許後才能進入。”就跟學校一樣。我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跟學校一模一樣。我察覺到莎拉的臉上露出一絲焦慮。“謝謝你,”她平靜地說,“我的一位同事可能會跟您談談話。”“當然。事實上,我們的治療都是遵照流程進行的,科主任也剛剛跟警方談過。不過,我願意親自再向你們解釋。”身旁的珍妮僵住了,臉上露出恐懼。“你聽見了,媽媽。醫療設備都可能出故障。”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是呀。”我含糊地答道。我怎麼能把昨天晚上親眼看到的事情告訴她呢?這個時候,我又怎麼忍心讓她再受驚嚇呢?你朝著走廊那頭走去,我擔心你會無視他們跟你說的,甚至會無視那些忠告。於是趕緊撇下珍妮,尾隨著你。“有人想要殺害她,邁克。”我肯定地對你說,可你卻聽不見。“我要跟珍妮待在一起,”你對莎拉說,“二十四小時守護著她。我要確定那個渾蛋一步也不能靠近她。”我愛你。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珍妮出去繞著醫院溜達,這讓我很擔心,可耳邊又響起她那句話,“媽,看在上帝的分上,我都十七歲了。而且,都這樣了,還能發生什麼更糟的事情呢?”我跟你在一起,守在珍妮的床邊。這樣的一間重症監護室,相比我們過去的生活,是多麼陌生,多麼格格不入。而較之珍妮周圍成堆的儀器設備,身邊多一位警察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想,你一定很慶幸能有一位全副武裝的警察在這裡。不過,你還是朝珍妮身邊挪了挪,還是想要親自上陣來保護她。珍妮剛才對瀕死體驗和靈魂降臨的那番描述,讓我吃驚不小,然而,我覺得她說得並不完全準確。愛怎麼可能離開你的軀體?因為它一開始就不在那裡。因為,當我凝望著你,凝望著珍妮受傷的軀體時,我知道,愛就在這裡,不管我變成什麼樣,愛就在這裡。“科維先生?”是羅根小姐,那個年輕的心臟科顧問的聲音。她走上前來。“我們拿到珍妮弗的檢測結果了,”她說,“能去我的辦公室談嗎?”可是,這位年輕美麗的羅根小姐,用爸爸的話說,這個從天而降的尤物,又怎麼會了解珍妮心臟背後那些不為人知的複雜故事呢?肯定不會,作為一名顧問,她還太年輕,還無法真正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麼。我知道,不等她開口,自己已經對她將要說的話感到不以為然了。我跟著你們走進一間醫生辦公室,裡麵的空氣悶熱而混濁。桑胡醫生已經在裡麵等候。一見你,他趕緊握住你的手,拍了拍你的胳膊,我竭力不去猜測他這是在提前對你表示同情。大家都沒有坐下。我討厭這間燥熱、死板的辦公室,無論是鋪在地上的塊狀地毯,還是成堆的塑料椅,還是貼在牆上的藥品公司掛曆,都讓人感到沮喪。我所希望的,是跟亞當和珍妮一起,待在廚房,就像每天接他們放學回家後那樣,把落地窗全部敞開,給珍妮泡一杯茶,給亞當榨一杯果汁,聽著兩張小嘴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的家庭作業。這一刻,我的想象是如此清晰,似乎真的聽見珍妮把書包“嘭”的一聲扔到桌上,而亞當則嚷嚷著問我還有沒有剩下的巧克力卷。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這麼一個暖暖的小窩,你一進去,就如同進入了天堂般的世界。隻要能找到通往那個小窩的路,你就能同時體驗自己過去和現在的生活。還是桑胡醫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來宣布這條重大的消息,就像有責任砸破蛋殼一般。我能猜到,他要講的肯定不是什麼好消息,肯定會毀掉那條通往小窩的路。“我們對珍妮的情況做了全麵的檢查。我擔心,我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她的心臟受到了災難性的損傷。”我看了看桑胡醫生的臉,然後迅速把頭轉向彆處,可是,已經晚了。短短一瞥中,我已經看出,他臉上的那種表情,是一位醫生,認為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個生命,已經危在旦夕,並且無藥可救時,才會出現的表情。“她的心臟隻能堅持幾個星期。”他說。“幾個星期?”你一字一句地追問道,每個音節都被壓得扁平,似乎是舌頭頂著上顎強擠出來的,聽上去比苦艾的味道還要苦澀。“這可說不準。”他並不情願回答這樣的問題。“到底是幾個星期?”你又問了一遍。“我們估計大概三個星期。”羅根小姐答道。“這三個星期的時間,我們都能去意大利了!離聖誕節隻有三個星期了,亞當!離高考隻有三個星期了,珍妮!你們能意識到三個星期有多快嗎?”珍妮出生後,她的生活最初是用小時來計算,接著是天,接著是星期。過了十六周以後,則是用月來計算——四個月,五個月,十八個月——等過了兩歲,我們就開始用半年來計算她的年齡。最後,我們就開始用年來計算她的生命。而現在,他們又要重新用星期來計算她的生命。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親眼看著她,從兩顆細胞組成的小生命,一步步長成一個五英尺五英寸高的大姑娘,而且現在還在成長。我的天哪,她怎麼能就這樣停下來呢?絕對不能。“你們一定還有什麼辦法。”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懷抱著希望,即便在現在,你也確信,肯定會有辦法。“唯一的辦法是接受器官移植,”羅根小姐說道,“不過,我擔心……”“那就給她做器官移植。”你語氣肯定地打斷她。“要在這麼短的時間,找到跟珍妮合適的配型器官,可能性非常小。”她說。此時此刻,她的年輕成為一種優勢,使人們把她跟她講的信息分隔開來。“我不得不對您說,她從捐贈者那裡及時得到合適心臟的機會,非常渺茫。”“那就用我的吧,”你說,“我會去瑞士,去找那個叫‘尊嚴’(譯者注:位於瑞士蘇黎世的尊嚴(Dignitas)醫院,是瑞士最大的安樂死組織。鑒於每年都有大量遊客前往瑞士在此類組織結束自己的生命,瑞士政府正在重新審查協助自殺的相關法律,並考慮關閉此類機構。)還是什麼來著的組織。那裡可以給有需要的人實施安樂死。肯定能用某種辦法,把我的心臟捐贈給她。”我看著他們的臉,而不是你的臉,我不忍心去看你的臉。在他們臉上,我看到的,不是震驚,而是同情。你肯定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種建議的父母。“我想,恐怕存在很多因素,導致你不能這麼做,”桑胡醫生說道,“首先,是法律的因素。”“據我所知,你的妻子仍然處在昏迷當中……”羅根小姐正準備一一道來,不想卻被你再次打斷。“那你們到底要我怎麼做呢?我不能把心臟捐給她嗎?”這時,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線希望。那我呢?我能把心臟給她嗎?“我隻是想表達我的同情,”羅根小姐說道,“考慮到珍妮的情況,這對於你來說就更加艱難了。”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不管怎樣,”她繼續說,“即使您妻子的大腦隻能恢複一小部分功能,可她畢竟還可以自己呼吸,所以……”“她還能聽見我說話,”你大聲地插話道,“她還能思考,她還有感覺,隻不過還不能表現出來罷了。可她一定會的。她一定會好起來的。珍妮也會好起來的。她倆都會康複的。”此刻,我是那麼佩服你,因為,麵對著“災難性損傷”“隻能活三個星期”,以及你用自殺挽救她的機會“非常渺茫”這樣的判決,你居然還不認輸,居然還堅信珍妮和我能夠戰勝命運。此刻,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片空曠的大草原,我看見一個男人,正在用信心和力量,築起一道希望的防護欄。桑胡醫生和年輕的心臟病學家都沒有說話。誠實、可怕的沉默代替了讚同和安慰。在一片沉默中,你走出辦公室。過了片刻,羅根小姐也走了出來。我好想加入你的希望防線,可是卻去不了,邁克,我去不了那兒。我甚至一動都不能動。因為各種消息像鋼釘般插在我的四周,往任何方向跨出一步,我都會被刺得頭破血流。所以,如果我一動不動,反而能阻止這些壞消息變成現實。桑胡醫生見周圍已經沒人,抬起手來擦去眼角的淚水。是什麼把他帶進這間房間的?我想象著,是一位科學老師發現了他的聰慧,把他推薦給一所醫學院,他的父母深深地以他為榮,接著,他便踏上了一條職業的道路,右轉是這邊,直走是那邊,而現在,恰好停在這裡。可是,替桑胡醫生考慮他職業生涯中的困惑,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那些鋼釘正朝著我飛過來,它們發出一種聲音,自從聽到“三個星期”這個詞後,那些鋼釘發出的嘀嘀嗒嗒的聲音就一直縈繞在我耳邊。我的每一個思想,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都離不開這種聲音,直到那些鋼釘耗儘為止。珍妮的心臟畢竟還是變成了一塊手表。嘀嗒嘀嗒地走著,直到歸於沉寂。我走出重症監護科病房的時候,珍妮正在等我。“怎麼樣?”她問道。“你會好起來的。”我說。這是一個厚顏無恥的謊言,是欺騙,是一位母親替孩子戴上自己用謊言編織的圍巾。她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可他們怎麼會那麼確定呢?”她問我。“並不完全確定。”我早晚還是要麵對真相。我們看見你走出重症監護病房,朝著我的神經重症室走去。珍妮那邊一定是有莎拉在照看。你坐在我昏迷不醒的身體前,把剛才醫生的話又跟我重複了一遍。你告訴我,珍妮要接受器官移植。她一定會好的。她當然會好的!我緊緊貼著你,能感覺到你的勇氣和希望。我會牢牢抓住它不放的,就像我會牢牢抓住你不放。至少,從這一刻起,我可以把你對珍妮的希望作為信仰,那該死的生命之鐘的嘀嗒聲,竟戛然暫停。珍妮站在走廊裡。“我們去花園看看吧?”她提議道。這個聰明的姑娘一定是看出我的詫異,因為她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我發現了一個花園。”她把我帶到一個兩邊是玻璃幕牆的走廊。我透過玻璃往外張望,想看看那個傳說中的花園,內心充滿了你賦予的希望。這是醫院正中央的一個天井,四麵都有圍牆。透過周圍各個方向的窗戶,都能看到這裡,除此以外,它似乎也沒有其他實用的功能。一層通往花園的入口處,有一扇小門,門上沒有任何標記,通常很難被發現。恐怕除了侍弄花園的園丁,沒有什麼人會在此出入。透過玻璃幕牆,能看到花園裡一片姹紫嫣紅,各式經典花卉在裡麵爭奇鬥豔:粉色的縐紙玫瑰,白色帶褶邊的茉莉,還有絲絨牡丹。裡麵還有一張鍛鐵長椅,一座噴泉和一個石質小鳥水盆。這真是一個不錯的去處,我跟珍妮一起走出門去。四周的圍牆吸收了熱量,並把它聚集到地麵,使得小鳥水盆裡的水都被蒸乾。玫瑰花瓣的邊緣變得乾枯卷曲,牡丹也被濕熱的空氣壓得低低垂下。花園裡儼然一派夏日炎炎。“至少,這也算是戶外了。”珍妮說道。透過與花園一側相連的玻璃幕牆,能看到醫院的病房和走廊,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們。這時,我才明白,她為什麼會喜歡這個地方,雖然它算不上真正的室外,但至少還是提供了與醫院隔絕的一方天地。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剛才跟她撒的謊如同芒刺般紮在心間。就這樣,我們靜靜地望著玻璃幕牆外行色匆匆的人們。過了半晌,珍妮看起來平靜了許多。這樣的景象,就像欣賞魚缸中的熱帶魚一樣,讓人催眠。“那個人,不是羅伊娜的爸爸嗎?”珍妮問。在人群中,我認出了唐納德。“是的。”“可他來這兒乾嗎?”“羅伊娜住院了。”我說。“為什麼?”“我不知道。著火的時候,我看見她跟亞當一起站在學校外麵,似乎好好的。”梅茜探望過我以後,我再次把羅伊娜拋到了腦後。對於珍妮的擔心,依然讓我自私到沒有精力去為其他人著想。“梅茜應該會陪著她吧,”珍妮說,“我們是不是該去看看?”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能想到我會願意去跟老朋友一起待會兒。“在這兒待久了,就沒什麼意思了。”她說。這個地方離燒傷科不遠,我們趕緊追上唐納德。他旁邊有個護士。我們跟在他後麵。我心裡暗暗慶幸,珍妮的注意力,終於可以從她和我的傷情上暫時移開一會兒。雖然天氣又潮又熱,唐納德還是穿著深色西服,外麵還套了件夾克,手上拎著個公文包。從他衣服上,我嗅到了香煙的味道。以前倒是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如今,我的嗅覺變得異常靈敏,想不聞到都難。我們跟得很緊,所以很容易聽見護士跟他說的話。護士的聲音乾脆利落。“……碰到困在火場中的傷員,我們會特彆仔細地觀察,看看他們有沒有被吸入的氣體所傷害。有時候,症狀的出現需要一段時間,所以,待在這裡接受觀察是最明智的做法。”唐納德緊繃著臉,與上次我在頒獎典禮上看到的那個笑容可掬的慈祥父親判若兩人。不知是不是因為走廊頂上日光燈發出的慘白光線在人臉上投下的陰影,讓人顯得凶了許多。護士摁下燒傷科大門的密碼,然後打開門請他進去。“您女兒的床位在這邊。”她說。可是,他之前怎麼會沒來看過呢?事故一發生,他肯定會迫不及待地出現在她的病床前呀。梅茜跟我講過不知多少次,他對於家人是多麼嗬護備至。“為了我們,他能徒手殺死一條鱷魚!幸好在奇斯維克沒有什麼鱷魚。”珍妮和我搶先一步來到羅伊娜的病房套間門口,並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向裡張望。羅伊娜的胳膊上打著點滴,兩隻手上都纏著繃帶。不過,她的臉上沒有受傷。我以前怎麼從來就沒有注意到,她的臉其實長得很美呢?梅茜坐在她身邊。唐納德徑直走進病房,我留意到,他經過珍妮身邊時,珍妮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珍?”她猛地扭過頭來,仿佛剛從白日夢中緩過神來。“我知道,聽起來像是瘋了,可剛才有一會兒,我的確感覺到自己又回到了學校,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學校,然後……”她頓了一下,“……我聽見火災警報器響了。我真的聽見了,媽媽。”我伸出手摟住她。“現在好了嗎?”“好了,”她衝我笑笑,“可能是我神經過敏,耳鳴了吧。”我們透過玻璃朝羅伊娜的房間望去。看著唐納德朝自己的病床走來,羅伊娜顯得有些恐慌。可是,肯定是我看錯了吧?唐納德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梅茜趕緊扯下袖子,以擋住自己胳膊上大片的瘀青。“我跟你說過,他很快就會來的。”她故作興奮的語氣中透出一絲緊張。唐納德來到羅伊娜身邊,一把抓住她纏著繃帶的雙手。羅伊娜疼得尖叫起來。“你倒成了小英雄了,是嗎?”梅茜竭力要把他拉開。“你把她弄疼了,唐納德,求求你了,彆這樣。”我衝進房間,很想幫忙。可是,除了觀望,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唐納德還是拽著羅伊娜的雙手,羅伊娜99lib.努力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頓時想起那天晚上,頒獎典禮結束以後,唐納德用打火機點了根煙,差點燒到亞當,後來,他又用腳把煙蒂深深地碾進土裡。他放開羅伊娜的手,轉身準備離開。羅伊娜終於哭了出來。“爸爸……”她從床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朝他跑去。裹在棉布病號服裡的小身軀,看起來是那樣瘦小,那樣虛弱,跟深色西服裡魁梧的唐納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你讓我感到惡心。”唐納德對跑過來的女兒說道。梅茜跟過來,用手拉住他,不想讓他走。“你的那些瘀青,”他厲聲說道,“給彆人看到過嗎?”梅茜低下頭,不敢正眼看他。她的“奮”牌襯衫的袖子遮住了傷痕。難怪運動會當天,天氣那麼熱,她也穿著這件襯衫。“這是一次意外,”梅茜對他說,“隻是一次意外,肯定是這樣,你看不出有彆的可能,真的。”唐納德粗暴地甩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他不是故意的,寶貝。”梅茜安慰羅伊娜道。羅伊娜沒有吭聲。我轉過身,也離開了病房,仿佛不忍心看到這一家人,看到這個家暴露出的真實麵目。珍妮還在隔著玻璃觀察著病房裡的情況,我來到她身邊。“我怎麼也想不到。”她震驚地對我說。“我也是。”然而,梅茜的那句“貪吃的肥豬”,她瘀青的臉頰、破損的手腕,她的缺乏自信,卻在此時再度湧入我的腦海。頒獎典禮當晚,我在梳妝台鏡子裡瞥見的那幅畫麵,那種對於某種邪惡之網的預感,再次出現在眼前。一開始,我故意忽略它們,認為這些都是自己的錯覺。可晚些時候,當我躺在床上,仔細回想發生過的一幕一幕,又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然而,我並沒有問梅茜關於唐納德的事情,甚至都沒有給過她展開這個話題的機會。不僅是因為,在光天化日之下打聽這些,顯得自己太多疑,太荒唐,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些事屬於我們二人友誼之外的領域。我既不願意,也不懂得,如何自然而然、毫不唐突地踏出那片常規的領域。可是,梅茜並沒有給我們的友誼設定界限,至少沒有像我這麼怯懦。她覺得,她就是應該為了我衝進燃燒的教學樓。而我,甚至都沒有問一句她有沒有受傷。不管什麼事情,隻要她想對我說,都會直言不諱地說出來。還有羅伊娜。就算我不去打聽梅茜的遭遇,至少也應該看看她有沒有事。她還是個孩子。而唐納德抓住她被燒傷的雙手,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傷害她。在西德裡小學上學前班和一年級時,她是個多麼聰明、多麼漂亮的小姑娘。難道暴力從那時候就開始了嗎?還是稍晚一些,在她上三年級或者四年級的時候?“我一直以為她是個被溺愛的小公主。”我對珍妮說,負罪感讓我的聲音顯得有些苦澀。“我也是。”可能她也想起了羅伊娜的手工繡花枕套,人工漆製的安樂椅,仙女床,還有派對時穿的公主裙。我過去還擔心,這樣的小公主長大以後,會不會對成人的生活感到失望。可我從來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遭遇。“她總是要爭第一,”珍妮說,“每件事都是。我過去還有點怕她。”她一定是想起了羅伊娜大一點,九到十歲時的事。是的,那時,我曾經希望珍妮更有抱負一點,可是,當我發現羅伊娜的好勝心經常令人反感的時候,對珍妮的要求也就沒那麼嚴了。她不僅要拿到聖保羅女子中學的獎學金,還要在小提琴上比彆人高兩個等級;不僅要爭當校遊泳隊的隊長,在所有演出或者集會中也必須成為領導。“她所做的一切,難道隻是為了要得到他的愛?”珍妮問道。事實當然不會這麼簡單。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真的就能把父親對自己多年的虐待,簡簡單單地作為自己發憤圖強的動力嗎?可是,我卻覺得這明顯是一種示威的表現。“是的。”我對珍妮說。而且,我還曾在心裡責備她好勝心太強。其實,受到虐待的孩子努力想贏得父親的愛,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這也是她努力學習要考進牛津的原因嗎?直到現在,她還在試圖取悅他?“你讓我感到惡心。”此時,羅伊娜已經躺回床上,臉衝著牆。梅茜把手搭在她身上,可羅伊娜看都不看一眼。梅茜,我的朋友,你為什麼不離開唐納德呢?如果不是為了自己,肯定是為羅伊娜考慮。可是,眼睜睜看到羅伊娜受傷害,不等於要了你的命嗎?為什麼你還要千方百計地編造各種借口,來維護他呢?珍妮和我離開羅伊娜的病房。“過去,我常常躲著她,”珍妮說,“在我們小的時候,我是說,我不光是不喜歡她。她讓我感到不寒而栗。老天哪,想想過去……我是說,我以前覺得她很古怪,原來,她是因為在家裡的遭遇,才變得跟彆人不一樣。那她顯得很殘忍,也就不足為奇了。”“她很殘忍?”我問。“用‘殘忍’這個詞太重了。她隻是……嗯,就像我說的,有點古怪。記得有一次,她把塔尼亞的馬尾辮給剪了。塔尼亞最得意的,就是她的一頭長發了。我們都挺羨慕她,經常在下課的時候給她編辮子玩。所以,把她的辮子剪了,算得上是暴力了。”“是在你九歲的時候嗎?”“我記不太清了。”“我想,遲早有一天,她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對彆人惡語相向的,這距離肢體的暴力也不太遙遠了。”“是呀。”“所以,從那以後,我一直躲著她。我們大家都是。天哪,要是我們早知道。”“那最近呢?你到西德裡小學當助教以後呢?”我多希望羅伊娜能多和朋友們在一起,又快樂又受歡迎,遠離唐納德的魔爪。“我幾乎沒怎麼見過她。上課的時候,我們在不同的教室,午飯時,她總是一個人到公園去吃。”“真的?”“是呀,學校的酒吧有很棒的露天咖啡座,我們大多去那裡吃。”說完,我們已經來到重症監護室。珍妮等在外麵,我進去找你。你坐在珍妮床的一邊,另一邊坐了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當你輕聲跟她講話的時候,那人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你的溫柔、體貼和慈愛,跟唐納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唐納德嬌慣女兒的慈父偽裝,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看穿呢?難道它不僅迷惑了局外人,也讓羅伊娜不知所措?難道,一個特意給女兒買公主裙,送奢華生日禮物和手繪安樂椅的父親,就不會對女兒殘忍地施暴嗎?在西德裡小學,我曾經覺得梅茜對羅伊娜太軟弱了。羅伊娜不僅很少聽梅茜的好言相告,還經常跟她頂嘴,語氣十分刻薄。然而,既然羅伊娜受到唐納德如此粗暴的對待,梅茜又怎麼忍心去管教她小小的叛逆呢?難道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唐納德的虐待,才導致了羅伊娜的叛逆?記得,當我平安懷上亞當的時候,梅茜曾對我坦白,她實在是沒有精力再要一個孩子。她曾經因為“各種原因”而放棄這個打算,而當時她已經快四十歲了,到了再不要就要不上的年紀。半年以後,她還是沒懷孕,她跟我解釋,是羅伊娜絕對不允許她再要孩子。我當時還覺得,被寵壞了的羅伊娜公主,蠻不講理地反對軟弱的梅茜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現在看來,羅伊娜其實是在保護另一個孩子,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警察的對講機發出噝噝的聲音。他對你說,貝克警督想要見你,他正在一層的辦公室裡等你。儘管這個年輕的警察還是個大男孩,不過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你的焦慮。“彆擔心,先生。我會在這裡保護她的。”珍妮和我同你一起來到辦公室,跟貝克警督開會(這次我們不再像是在跟蹤你了)。“你覺得他們會有什麼發現嗎?”珍妮顯得有些擔心。“我不知道,寶貝。不過,應該能查出點什麼吧。”我也有些擔心——擔心珍妮從貝克警督那裡聽到醫生對她心臟的診斷。我相信,你不會說的,因為說出來,無異於讓推斷成為現實。在找到合適的心臟配型,一切準備就緒之前,你是不會對任何人說的。沒有必要擔心。你總是在問題得到解決以後,才把潛在的風險(比如,提前退出高考,或者在車禍中撞壞了汽車)說給我聽。然而,我依然相信你對她抱有的希望,我依然牢牢地抓著它。我們走到一層辦公室門口,珍妮突然停下了腳步。“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唐納德放的火?”她問。“不會的。”我不假思索地說道。“當時,在學校的幾乎就隻有梅茜和羅伊娜了,”她說,“說不定他就是針對她們的。”“他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們在學校。”我反駁道。我這樣爭辯,並不是出於邏輯推理,而是出於感情。我沒法想象,一位父親,一位丈夫,會那麼邪惡。而且,把人打成瘀青,跟放火要人性命之間,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彆。可是,我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在操場邊緣看見的那個人影,那也許隻是個過路人,可是,也很可能就是唐納德。而剛才,跟護士在一起的時候,他會不會是故意假裝自己是第一次來到燒傷科?他會不會就是昨晚穿深色長外套的那個神秘男子?至於他為什麼要傷害珍妮,恐怕隻有上帝才知道了。而這一切,距離我對著梳妝台的鏡子,從紛亂如麻的現象中,猜測梅茜家可能存在的暴力,才僅僅過了兩個月。僅僅兩個月。如果我當時沒有打消這個念頭,而是繼續追查下去,一切會有不同嗎?辦公室裡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跟家屬陪護室一樣,這間醫生辦公室也有著斑駁脫落的綠色牆漆,地上鋪著難看的地毯,牆上還懸掛著一個鐘。為什麼總有個鐘?你進去的時候,貝克警督並沒有站起來跟你打招呼。“我知道,你不想離女兒和妻子太遠,”他對你說,“所以我們還是把開會的地點選在這裡。”你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對於他難得表現出的善解人意,你一定感到詫異,而且覺得自己先前誤會他了。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們上次開完會不久,就來了個新的目擊證人。”他繼續說道。這時,莎拉忽然闖進房間,滿臉通紅,她很少這樣。不,更確切地說,她是氣呼呼地衝進來的。她的襯衫袖子下麵打著深色的補丁,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我剛從車站趕過來。”她對貝克警督說。“他們告訴我……”“他們什麼都不應該告訴你。”他厲聲說道。“我給你放一個星期的事假,好好利用吧。”“肯定是搞錯了,”她對貝克警督說,“或者是有意的誤導。”“這位證人絕對可靠。”“那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才來反映呢?”她問。“因為這位證人知道,科維一家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也不想再給他們增加壓力。可是,看到媒體的指責,這個人又覺得有必要出來澄清。”莎拉顯得很感情用事,我以前從沒見她這樣過。“那‘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她問。他沒有回答,隻是瞪了她一眼,然後繼續自顧自地說道:“證人不希望披露自己的身份,我也答應了他們的要求。這個案子沒有庭審,所以不需要提供證人的身份證明。我們警方和校方都不打算起訴。”你看起來十分震驚。不過,我想,內心或許也有一絲解脫。如果大家都不起訴的話,說明這場事故肯定不是人為惡意的破壞。肯定不是。所以,也沒有必要懷揣著可怕的敵意去懷疑世界上的每個人了。凶手既不是投放恐嚇信的人,也不是塞拉斯·海曼,更不是唐納德。感謝上帝。可為什麼莎拉那麼緊張呢?貝克警督麵無表情。頓了一下,他轉而對你說:“自動煙霧報警器響起的時候,有人看見你兒子從學校藝術教室裡出來。他手裡拿著火柴。根據我們判斷,毫無疑問,是你兒子亞當放的火。”亞當?老天,他怎麼能這麼說?怎麼可能?“這個玩笑開得太拙劣了吧?”你問道。“不管是誰說的,這絕對是撒謊,”莎拉說,“我是看著亞當長大的,這是個最乖巧不過的孩子,他是個好孩子。他身上絕對不會有一丁點兒暴力傾向。”貝克警督看起來很生氣。“莎拉……”莎拉沒有理他,而是繼續說道:“他喜歡讀書,喜歡下國際象棋,還養了兩隻豚鼠。這就是亞當世界的全部內容。他從不逃課,從不塗鴉,從不惹任何麻煩。他隻喜歡書、國際象棋和豚鼠。你明白了嗎?”我們的乖兒子居然被誣告做了這種事情。我簡直要瘋了。“凶手是海曼,不是一個孩子。”你說。“科維先生……”“你怎麼會相信這樣的胡言亂語呢?”“證人沒有提到海曼。”“你是說,是一個孩子,把鬆節油帶到了藝術教室?”“我想,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藝術老師也可能把教室裡鬆節油的量搞錯了。畢竟,如果她沒有嚴格遵守操作規程,她又怎麼可能把這些告訴我們呢?先前我跟她簡短地談過,她也承認有可能是自己弄錯了。具體有多少,她自己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想起了皮爾西老師,那個有藝術氣息而又多愁善感的皮爾西小姐,是很容易被貝克警督脅迫的。“當然,她是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莎拉說,“可是,當你出去度假的時候,你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把烤箱關上了嗎?或者,當你有急事時,你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出門前照過鏡子嗎?這隻能說明,這位藝術老師有意識,也有勇氣去承認自己出錯的可能。尤其是當一位警察提醒她有可能搞錯的時候。”“我能理解你對你侄子的袒護,但是……”她再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話語間迸發出火花。“難道你認為,一個小孩會掌握放火的知識,而且事先有預謀地把頂樓的窗戶全部打開嗎?”“當天天氣很熱,”貝克警督答道,“很有可能是某個老師或者學生為了透透氣,把窗戶都打開了,雖然這樣做會違反校規。”你已經驚愕到無話可說的地步。可此時,隻見你來到貝克警督身邊,我以為你要打他。“你見過亞當嗎?”你一邊問,一邊在貝克警督胸前衣兜的高度比畫了一下。“他也就到你這裡。他才八歲,見鬼,才八歲。昨天剛過完生日。他還是個小孩子。”“是的,我們知道他昨天過生日。”他似乎話中有話,可為什麼呢?“海曼說的都是謊言。”你說。莎拉轉過來對你說:“那個證人肯定不是塞拉斯·海曼,邁克。如果當時他出現在學校,會很紮眼。”“那他肯定是有個同謀,或者……”“很難相信一個八歲的孩子會做出這種事情,這一點我能理解,”貝克警督插話道,“可是,根據消防部門的記錄,學校開學期間人為發生的火災中,有百分之九十三都是小孩引起的,而七歲以下的孩子造成的火災,占到了四分之一以上。”可這些統計數據跟亞當有什麼關係?“我們認為,這極有可能是一場惡作劇,或者是開玩笑,結果導致了嚴重的後果。”貝克警官解釋道,仿佛這樣就能安慰你似的。“可是亞當知道,放火是不對的。”莎拉說。“他會考慮到點火可能引發的後果。就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他是非常成熟和懂事的。”我以前從沒有意識到莎拉是如此了解亞當,我一直覺得,她對他有些挑剔,嫌他太軟弱,比不上她那幾個高大健壯的兒子。“而且,他也知道珍妮在學校裡,”她繼續迫切地想要說服他,“自己的親姐姐也在那裡,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姐弟倆有什麼過節兒嗎?”貝克警督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質問道,語氣十分不滿。“我相信,他肯定不是故意要放火搞破壞的。”“根本就不是他乾的。”你和莎拉幾乎不約而同地說道。“會不會是那個潛入者呢?”你問,“就是那個破壞珍妮呼吸機的人。你不是推測那人也是個小男孩嗎?”“根本就沒有證據能證明曾經出現過潛入者,”貝克警督無動於衷地說道,“我們跟醫院科室的主管談過了,呼吸機的連接導管有時會出故障。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是有潛入者!我看見他了!”我大聲喊道,可是沒人聽得見。“珍妮一定在學校見到過海曼,”你說,“或者是他的同謀,或者是跟他有關的東西。所以,海曼才會來到學校,來……”貝克警督打斷你,“糾纏在這些毫無根據的推測之中,實在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會是亞當乾的,”莎拉壓著火氣再次說道,“所以,肯定是其他人乾的。”“這麼說,現在你也相信你弟弟的推測嘍?”他的語氣中帶著戲謔。“我認為,對於每一種可能,我們都應該認真對待。”他的臉上露出不屑。“你不是說過,塞拉斯·海曼自願做DNA測試嗎?”莎拉問道,貝克顯得很不高興。“可是,我們從火災現場提取過任何DNA樣本嗎?”“這實在是毫無意義,再去……”“我可不這麼認為。難道,我們現在不應該去尋找那些樣本嗎?”“莎拉……”“如果幕後主使真是海曼,當他知道,自己作案後的一天內,同夥就會把罪行嫁禍給一個小孩,而警方的追查也將就此終止,他怎麼會不樂意主動提供DNA樣本呢?他本來就相信,警方在案發的頭一天裡會一無所獲。”貝克警督麵無表情地望著她。“關鍵是,我們有一個可靠的證人,親眼看見亞當·科維手拿著火柴從藝術教室裡走出來,幾分鐘後,自動煙霧報警器就檢測到了煙霧。我們都知道,大火就是從藝術教室著起來的。不過,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們不打算深入追究。讓我們欣慰的是,亞當並不是故意的,而他也因自己的行為受到了足夠的懲罰。所以,我們隻會給他做個筆錄,然後……”“不行!”你厲聲說道。他們怎麼可以傳訊亞當?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對他呢?“你們不可以把罪行推到亞當頭上,”莎拉說,“不能讓他知道居然有人認為放火的是他。”“他並不需要到警察局去接受訊問。我們可以在這裡進行,這樣,他父親可以在場,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在場。可是,我必須傳訊他。這你是知道的,莎拉。”“我隻知道,你們居然把罪名強加到一個脆弱無辜的孩子身上。”“我已經讓警員去接亞當和他外婆來醫院了,他們應該半小時內就能到。我建議,到時候我們再聚起來開會吧。”貝克說完便離開了房間,我趕緊尾隨上去。“你根本就不了解亞當,”我對他說,“你還沒見過他,所以,你不明白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這也不算你的錯。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是個好孩子,不是那種表麵上討人喜歡的好,而是個真正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媽,拜托,他聽不見你說話的。”珍妮說道。“他喜歡讀亞瑟王的傳奇故事,”我繼續說道,“最喜歡的是《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那一篇,這是他一直向往的。他想成為像高文那樣高尚勇敢的騎士,並且一直在現代社會中尋找這樣的偶像,而不是像一般男孩那樣,夢想成為歌星、影星或者足球明星。你可能會覺得他很奇怪,甚至有些可笑,可他絕對是認真的,這是他給自己設定的道德規範。”“就算他聽得見,”珍妮說,“我猜,他連高文是誰都不知道。”她說得對,我簡直是在對牛彈琴。“他也非常喜歡曆史,”我繼續說道,“研究曆史的時候,他不光是要問,為什麼那些人是壞人,為什麼那些人會做出邪惡的事情;而且還要問,為什麼人們會允許自己聽憑這些惡人的擺布。他整天思考的都是這些問題。”怎樣才能讓彆人了解亞當這樣的孩子呢?貝克警督似乎很著急,腳步越來越快。我緊緊地跟著。“你可能會想,做母親的哪有不誇自己兒子好的,可其實不一樣。其他母親可能會誇自己的兒子如何擅長某項運動,或者戶外活動,誇他們多麼勇敢,決定要爬上去,摔斷了胳膊也不怕。可這些,跟心地善良是兩碼事。亞當跟他們完全不同。”“你可能會想,我現在不也是在誇嗎?其實不是。因為我們現在並沒有生活在騎士的時代,不是嗎?在現在這個時代,亞當所推崇的那些美德已經不再受重視了。”“而我真正希望的,就是他能開心。隻要他開心,要我把他的善良換成加入足球隊,或者用他高尚的情操交換受人歡迎,我都願意。然而,他不會去交換,而我也不會,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即便這樣會讓他經常受挫,即便我不希望他因為善良變得孤獨,可我還是深深地為他感到驕傲。”“而且,亞當怕火,”珍妮也加入進來,對貝克警督說道。“他甚至都不敢去拿燃著的火柴。”她繼續在他背後說。“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曾經被火花灼傷過,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怕火。”如果貝克警官能聽見她的話,她一定會舉出許多合乎邏輯的理由,來證明放火的人不可能是亞當。她是對的。亞當是怕火。我再一次想起亞當從唐納德的打火機下閃開的那一幕。此時,貝克已經快要走出醫院,我衝著他大喊道:“彆這樣對他!求求你了!彆這樣對他!”一刹那,他仿佛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我是他背後吹過的一陣風,我是他頭皮上的一陣戰栗。我是一個母親,一個守護天使,一個鬼魂。你守在珍妮的床邊,那裡不再有警察,因為不再需要警察。你卻認為有必要來個警察。莎拉來了。“亞當在路上了。”她說。“貝克把那個保鏢支走了,我不能把珍妮一個人留在這裡。”“這裡有好多醫護人員呢,邁克,比燒傷科多多了。”難道她沒有意識到,把珍妮一個人留在這裡,真的有風險嗎?“去跟貝克解釋,我不能離開珍妮。”“我想他能理解的。”通過親自保護珍妮,你也是在表明,自己堅信,真正的罪犯還逍遙法外,還在對珍妮的安全構成威脅。真正的罪犯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八歲的男孩。你是在用實際行動,向貝克抗議,證明他判斷錯了,證明亞當是無辜的。我知道,你也好想陪在亞當身邊,恨不得把自己一分為二。這麼多年來,通過生活的點點滴滴,我已經感受到好多次了。如果隻有珍妮一個孩子,我們的生活是多麼簡單,有了兩個孩子,我們在生活中變得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看在上帝的分上,彆這麼說,”保姆嚴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亞當送去童子軍,對珍妮的家庭作業一點幫助也沒有;珍妮假期要去參加水上運動,而亞當則想去參觀威爾士的城堡。”我覺得,這些選擇其實大同小異,隻是在實際生活中被誇大了而已。可要我跟兩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分開,卻像身體被撕裂了一般疼痛。“好好照看亞當。”你對莎拉說道。她離開的時候,我跟了上去,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我看到過那個搞破壞的人。在警方鎖定亞當之前,他們一直在圍繞這個案子展開調查,我相信,他們發現過那個人。可是,對於這個重要的線索,警方對我們始終緘口不提。這個線索一直藏在我心裡,沒法把它說出來,時間一長,簡直要腐爛掉。在金魚缸般的大廳裡,莎拉拿出黑莓手機打了個電話,我跟珍妮則在一旁等著亞當的到來。這時,那位之前負責保護珍妮的年輕警官,從醫院正門走了進來,母親和亞當跟在後麵。莎拉趕緊上前,吻了亞當一下,然後用手輕輕拂去擋在他眼前的劉海兒。上星期天,我本來打算給他修剪一下的,可後來,我們一塊兒看了曆史頻道的節目,就把這事兒給忘了。亞當看起來又瘦削又蒼白,一臉的茫然無措。莎拉平靜地問我母親,“他有沒有說過什麼?”“他什麼都不說。我試著問過,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自從事情發生以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這麼說,昨晚亞當在電話裡並沒有跟你說話,來探望我在我床邊的時候,也沒有說話。可是,難道他真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嗎?就像我現在這樣,而你卻不知道。不可思議的是,火災就發生在昨天下午,而你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見過他呢。“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莎拉問我母親。“知道。你能阻止他們嗎?求你了。”莎拉轉向年輕的警官。“給我五分鐘。”她的語氣很嚴肅,明顯是作為他的上司,而不是亞當的家屬。珍妮和我跟著她。“爸爸怎麼沒來?”珍妮問,“他應該跟亞當在一起呀。”“他想陪著你。”“可我不需要他陪。”我能看出,她在竭力掩飾自己的恐懼。“爸爸知道,亞當有莎拉姑姑陪著呢。”我跟她解釋道。心裡也有些詫異,自己居然能找到這麼個安慰她的理由。“好吧。”我們跟著莎拉走進那間悶熱不堪的辦公室。貝克警督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那椅子對他來說顯然是太小。莎拉遠遠地站在後麵,仿佛故意要跟他保持距離。“這次問訊毫無意義,”她說,“亞當不能說話了。”“是不能說,還是不想說?”貝克問道。“他出現了創傷後綜合征的反應。可能會突然變啞,或者……”“他去檢查過嗎?”貝克打斷她問道。“我們肯定會帶他去做檢查的。”莎拉答道。她一定是看出了貝克臉上毫無掩飾的懷疑。“我被借調到慈善機構的那半年,一直從事幫助刑訊逼供受害者的工作。我發現,創傷會導致——”“我認為這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可比性。”“我跟學校的許多家長也談過了。”莎拉說。“你這是多此一舉——”“作為亞當和珍妮的姑媽,格蕾絲的大姑子,我有義務這麼做。天哪,為了了解他們的情況,我給學校差不多一半人都打過電話了。當時,亞當看著他媽媽一邊大喊著姐姐的名字,一邊衝進著火的教學樓。他就在那裡等著,看著樓裡的大火熊熊燃燒。很多家長試圖上前把他帶走,可他就是不肯走。後來,他看見消防員把他媽媽和姐姐從火場帶了出來,兩個人都昏迷不醒,他就以為她們都死了。難道,這還不算是創傷嗎?在這種情況下,你不能讓他接受聆訊,絕對不能。”“你弟弟在哪兒?”“他跟珍妮在一起。那裡沒有保護的警察了。”貝克警督看起來有些不悅,他知道你的行為意味著什麼。“他們到了嗎?”莎拉沒有作聲,這把他給惹惱了。“如果你要參與的話,你可以跟他待在一起,但是,如果……”她打斷了他下麵的威脅。“他就在外麵。”莎拉回到走廊。“亞當,你現在得跟我們過去,”她對他說,“我想讓你知道,除了我那個笨蛋上司以外,沒有人相信是你乾的。大家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警察聽了莎拉的話顯得很吃驚。我母親站在一旁瑟瑟發抖。莎拉又轉過去對我母親說道:“要不您去看看格蕾絲吧?我會照顧好他的。”可能是有些擔心我母親不配合,她走上前去,出人意料地給了母親一個快速的擁抱,然後陪著亞當走進辦公室。“坐下吧,亞當,”貝克警督說道,“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好嗎?”亞當沒說話。“亞當,我在問你話呢。如果你覺得自己很難開口,那就用點頭或搖頭的方式回答我好了。”亞當還是沒有反應。“我想跟你談談那場大火。”一聽到“火”這個字,亞當立刻縮成一團。我趕緊伸出胳膊摟住他,可他根本感覺不到。這時,莎拉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他的個頭比同齡人小,仍然可以坐在大人的膝蓋上。她把雙手伸到前麵,環抱住他。“我們先說說昨天早上的事吧,”貝克說道,“昨天是你的生日,對嗎?”也許他這樣切入話題,是為了讓亞當放鬆一些。“哦,對不起,亞當,”莎拉說,“真是個沒用的姑媽,我總是忘記,對嗎?”我過去一直覺得,她是不想被我的孩子們打擾。“我總是在早飯的時候拆生日禮物,”貝克對亞當說,“你也是嗎?”我會把他所有的生日禮物堆在廚房桌子中央,儘量讓禮物顯得很多。在我們送給他的禮物上麵,總會綁上一個藍絲帶紮成的蝴蝶結,讓它顯得與眾不同,盒子裡麵,裝著為他的天竺鼠準備的“遊樂場”。“看起來像希爾頓酒店呀,”星期二晚上,我包裝禮物的時候,你說道。“應該說是天竺鼠的奧爾頓塔(譯者注:奧爾頓塔(Alton Towers)位於英國英格蘭的斯塔福德郡,是英國最大的主題公園,也是世界十大主題公園之一。那裡不僅有先進的遊樂設施,還有美麗的自然風光。)才對。”我糾正道。我還為亞當準備了一枚寫著“我八歲!”字樣的徽章,他彆著它上學去,同學們就能知道他的生日,這對小孩子來說很重要。徽章是火箭形狀的,雖然亞當並不會去太空。沒辦法,到了八歲,不重樣的年齡徽章實在是沒有多少選擇。廚房裡飄溢著咖啡、吐司和巧克力酥的香氣,因為有人過生日。亞當一步兩個台階地從樓上跑下來,一看到禮物,他先是愣了一下,進而恍然大悟。“這些都是給我的?真的嗎?”而我,則一邊叫樓上的你跟珍妮快下來,看看我們的小壽星,一邊想著,亞當今年還喜歡被喚作“壽星”,明年說不定就不樂意了呢。珍妮也走下樓梯,比往常要早得多,還出人意料地打扮完畢了。她抱了下亞當,然後把準備好的禮物交給他。“難道助教不用講究穿著嗎?”我問,“不需要顯得職業一點?”她穿著又短又薄的超短裙和低胸緊身上衣。“沒問題的,媽媽,真的。而且,這一身跟我的鞋子也很配呀。”她衝我亮出沒穿襪子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雙腿,涼鞋上的鑲鑽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隻是覺得,你應該打扮得更……”“是,我知道,”她插話道,然後又跟我調侃起了那種包臀的牛仔褲。這時,你也來到廚房,嘴裡還大聲唱著跑調的“祝你生日快樂”。聲音很大,把亞當逗得哈哈大笑。你說,到了晚上,我們會做一件特彆的事情。他悄悄說:“我討厭在生日的時候上學。”“可是這樣你就能見到朋友們哪,”你說道,“而且,今天不是要開運動會嗎?根本就不用上課呀。”“我寧可上課。”你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或者說是擔憂,可你迅速就把這種表情藏了起來,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你轉而對珍妮說:“不要傷害彆人的身體喲,珍妮護士。”“在校醫務室當護士可是件嚴肅的事,不要隨便開玩笑。”我正色說道。“我隻是下午在醫務室,媽媽。”可是,萬一有學生摔傷了頭部呢?我心裡想。萬一碰到小孩子腦部出血,她根本不知道怎麼處理受傷昏迷的小孩怎麼辦?於是我大聲說道,“你才十七歲,要承擔那麼多工作,對你來說擔子太重了。”“媽媽,這是小學開運動會,又不是高速公路上撞車。”她老是取笑我,可這次我並沒有回應她的調侃。“要是不小心摔倒,小孩子可能會傷得很重。運動會上,各種意外事故都有可能發生。”“那我就撥打999,向專業人員求助,好了吧?”我沒再接話,爭論下去也沒有意義。反正運動會我也會去,名正言順地打著給亞當加油助威的旗號,隨時留意場上的情況,一旦發現有孩子受傷昏迷,我會立刻趕過去。珍妮從烤箱裡掰了一小塊熱的巧克力酥。這些巧克力酥,是我兩個星期前特意從韋特羅斯超市買的,它們在冰箱裡等了兩個星期,專為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而準備。“媽媽,我參加過聖約翰的救護培訓課程,”她對我說,“怎麼會一點專業知識都不懂呢?”跟許多青春期的姑娘一樣,她話的結尾特意用了升調,仿佛生活就是一個長長的問題。你從烤箱裡拿出一塊巧克力酥,一邊不停地把它在兩手間顛來倒去,好讓它儘快涼下來,一邊走出家門。“一定要飛快地跑,”你對亞當說,“咱們晚上見。”接著又轉過來對我說,“再見。今天玩得高興。”我們並沒有刻意親吻告彆,隻是像平常揮彆。我們覺得,既然生活中兩人都從不吝嗇用親吻去表達愛意,對於那些形式化的親吻禮節,反而不太在意了。“你媽媽給你做生日蛋糕了嗎?”貝克問亞當。亞當還是沉默不語。“亞當?”他仍舊一動不動,默不作聲。“蛋糕棒極了,”珍妮摟著我的脖子對我說,“他們遲早會明白,現在的做法是錯誤的。”我還記得,有一次,珍妮和亞當為了找到亞當的樂高骷髏小人,把整個屋子翻了個遍。他們要它插到蛋糕的“無人區”裡,我覺得這有點太離譜,不過心底又暗自慶幸,亞當終於做了件男孩氣的事情。我還記得,當我們數好八根藍色的生日蠟燭(其中三根要被插到炮筒裡),我還覺得,時間真是一晃而過,仿佛不久前,我才從盒子裡抽出兩根蠟燭插在蛋糕上。一想到這裡,心中竟然百感交集、唏噓不已。他怎麼就需要一整把蠟燭了呢?蛋糕表麵插著那麼多蠟燭,宛如藍色蠟筆在上麵畫出的新長的胡茬兒。“好吧,那我們繼續,”貝克對亞當說,“你是不是把蛋糕帶到學校去了?”亞當沒有回答。他根本就不能說話。“我跟負責你們年級的美登小姐談過了。”貝克接著說。他會跟又暴躁又傲慢的美登老師談話,這倒有些不同尋常。“她告訴我,學生過生日的時候,學校允許他帶一個蛋糕來上學。是這樣嗎?”我記得,昨天我特意找了個帶方形底襯的纖維袋子,裝蛋糕的罐子正好能放在裡麵,還不會左右傾倒。接著……“哦,上帝呀!”“怎麼了,媽媽?”珍妮話音剛落,貝克警督又開腔了。“她還跟我說,家長們還會給孩子帶上蠟燭和火柴。”貝克隻是在“火柴”這個詞上稍微加重了語氣,莎拉的反應就如同被燙了一下。“你們的女校長也證實了這一點。”貝克繼續說。我懇求莎拉趕緊叫停這場比謝爾曼坦克還要沉重的聆訊,可是,她聽不見我說話。“美登小姐告訴我們,蛋糕、蠟燭還有火柴,都是由她保管的。她把它們放在自己辦公桌旁邊的櫃子裡。通常情況下,她會在同學們準備放學回家之前,把蛋糕拿出來。可昨天正好趕上運動會,對吧?”亞當還是呆坐著,一言不發。“她說,如果趕上運動會,學生可以把生日蛋糕帶到操場上,等比賽結束以後吃。是這樣嗎?”亞當無動於衷。我還記得,亞當非常擔心自己的蛋糕會被忘掉,這樣他就會錯過同學們圍著自己唱生日歌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一年才有一次。“她告訴我們,你是從教室去找她拿蛋糕的,對嗎?”我仿佛看見亞當興高采烈地朝我跑過來,準備取他的生日蛋糕。“那麼,你是先回的教室,教室裡麵一個人也沒有,對嗎?”貝克不等他回答,又繼續問道,“接著,你又拿著火柴去了藝術教室,是不是?”亞當不吭聲。“你是不是用點生日蠟燭的火柴,在藝術教室裡點了火,亞當?”此時,房間裡沉默凝成一股巨大的壓力,我覺得自己的耳膜就要被震破。“你隻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小夥子。”可亞當依舊一動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我仿佛看見,亞當站在青銅雕像前麵,看到我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喚著珍妮的名字,一邊衝進濃煙滾滾燃燒著的大樓。“亞當,我們覺得,你並沒有故意要傷害任何人。”貝克說。可是,淹沒在尖銳刺耳的鳴笛聲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亞當怎麼能說出話來呢?他怎麼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蓋過周圍的一片喧囂呢?“這樣吧,要麼你就隻用點頭和搖頭來回答我,好嗎?”他根本聽不見亞當在呐喊,就像他也聽不見我在對他大喊“快放過我的孩子”一樣。“亞當?”可亞當的心還在校園裡,還在緊緊盯著教學樓,等著我和珍妮出來,站在滾滾濃煙和一片警笛聲中,這個癡癡等待的孩子,漸漸化為一尊石像。“我可要警告你,亞當,”他厲聲說道,“這可不是鬨著玩的,如果你繼續這樣的話,可彆怪我們不客氣。你明白嗎?”然而,亞當此刻正看著我們被消防員抬出來,他以為我們都死了。他看見珍妮被燒焦的頭發,還有燒糊的涼鞋。他看見一位消防員在瑟瑟發抖。莎拉的雙臂緊緊護住亞當。“這就是你的所謂證據?他帶著火柴?有人看見他了?”“莎拉……”她強壓住怒火打斷他:“有人把亞當當成了最合適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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