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覺到你的勇氣,你的樂觀,和你懷抱的希望,相信珍妮一定會回到我們身邊。當你緊緊地擁住我,我也相信,珍妮會好起來的。”你一改往日的大步流星,而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似乎正在邁進一片布滿荊棘的未知領域。可是,臨近我病床的時候,你又加緊了腳步。你來到我的床邊,坐在我身旁,一言不發。我趕緊衝你跑過來——跟我說話吧!“格蕾絲,我親愛的,”我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終於開了口。難道你知道我就在這裡,或者僅僅是巧合而已?病床邊桌子上擺放的鮮花,足夠你開個花店了。其中,有一束玫瑰特彆難看,既沒有刺,也沒有香氣,一看就是商店打烊前匆匆買的。這是海曼拿來的,裡麵夾著張卡片,上寫“致科維夫人,祝早日康複”。你根本沒有看那些花,隻是一刻不停地注視著我。“珍妮的心臟配型還是沒有消息,”你說。她的壽命隻剩下三個星期了,我想,我是唯一你能傾吐這個秘密的人。“可他們一定能為她找到的。我相信一定能的。”“壽命”,上帝呀,我怎麼能用這個詞呢?搞得她成了生命短暫的蝌蚪或者蜉蝣。我心裡一陣慌張,趕緊拚命讓思想發出聲音,越大越好,試圖蓋住那生命倒計時再次開啟的嘀嗒聲——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已然曆曆在耳,不曾停息,更令人心驚肉跳。“莎拉說,她已經把亞當的事跟你說過了。”你說。我想起莎拉在我床邊的情景。“你有權利知道,格蕾絲。你一定因此恨死那些警察了吧。我能理解。可是,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討回正義的。”當時,莎拉跟我在一起還感覺十分尷尬,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現在我有多麼喜歡她。你曾經還擔心,說完珍妮的事情,緊接著說這些,會削弱我同死神抗爭的鬥誌。可莎拉明白,對於一個母親,當得知孩子受到威脅,她的鬥誌不僅不會減弱,反而會大大地增強。你站起身。彆走!還好,你隻是去拉上那條又醜又薄的布簾,把我們跟這個鬨哄哄的病區隔離開來,雖然這跟第二階段(譯者注:根據英國的教育製度,五至十六歲的義務教育共分四個階段:五至七歲為第一階段(Key Stage One),七至十一歲為第二階段(Key Stage Two),十一至十四歲為第三階段(Key Stage Three),十四至十六歲為第四階段(Key Stage Four)。)科學課程中的聲波原理相違背,但感覺上噪音的確被隔在了外麵。你握住我的手。“亞當不想讓我靠近他。”你說。“不是這樣的。你應該立刻到他身邊,告訴他,你知道這不是他乾的,你會永遠跟他在一起。可以讓莎拉先陪著珍妮待會兒。至於查案那些事情,可以再等等,真的。”你沉默了。“你是他的父親,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可你聽不見我的話,也猜不出此刻我在對你說什麼。你隻是一刻不停地注視著我的臉,仿佛這樣就能讓我睜開眼睛蘇醒過來。“我們經常這樣,不是嗎,格蕾絲?”你說,“在一起談論亞當或者珍妮。可是,現在,我想談談你和我之間的事,就幾分鐘,好嗎?我真的很想這樣做。”我被觸動了。是呀,我也真的很想這樣——把話題轉移到我倆身上——就幾分鐘。“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你問道。與其說是轉換話題,不如說是直接繞回到一個安全的過去。暫時把眼前這座白牆林立的倫敦醫院拋在腦後,回到劍橋大學的一家小茶館。一時間,我也讓自己跟著你回到了那家茶館。外麵下著瓢潑大雨,裡麵人們的高談闊論,和椅背上掛著的一件件濕漉漉的風衣,讓茶館顯得悶熱而潮濕。你後來對我說,那天本來可以很浪漫的,可是,一定是有人碰翻了牛奶,又沒有擦乾淨,因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裡麵廉價的印花窗簾像是專為遊客設計的。你捧著一隻難看的小瓷杯,一雙手顯得巨大無比,毫不協調。這就是你的“第一次約會”。“你是我約出來的第一個女孩。”你說。在花窗簾和小瓷杯間,你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後來,我才得知,通常,派對過後,你都是直接帶女孩回家。第二天早上,你醜得嚇人的被子裡,她還在。我想,莎拉特意給你挑選了這床被子,是用心良苦地要把它作為避孕工具吧。如果你喜歡那個女孩,這種狀況會持續一小段時間。你真是運氣不錯呀——漂亮女孩最終都進了你的被子。“我迷上你了。”你說。我們又談到了魅力的問題。你,是一名科學家(我該怎麼跟自然科學家交往呢?),一個信息激素和生理需要的篤信者,而我隻是一個“嬌羞的女友”,我們的目光卻交織成一線。你認為馬維爾(譯者注: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是十七世紀英國著名的玄學派詩人,他的詩作既富於理性,又不失浪漫,從而顯得寓意深刻,意境優美。上文中作者“嬌羞的女友”的表達,便是引自馬維爾的名作《致他嬌羞的女友》(To His istress)。)很滑稽。你又談到了一個男子迷戀女性的乳房達百年之久的故事,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麼。在那家呆板逼仄的小茶館,你向我傾訴,說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大學的束縛,想要“衝出去乾活兒”。我以前從來沒接觸過使用“活兒”這個詞的人。我在藝術史專業學習了一年,然後又用一個學期拿到了英文專業的學位,我從來沒有用過這個詞。而我的朋友,都是些身著黑色西服、認真嚴謹的文學青年,他們談話的修辭都極其考究,絕不會說出“活兒”這樣的詞。但是,我卻喜歡這個詞。而且,我也喜歡肌肉發達、身材健碩的你,你不是整天伏案研究康德研究到臉色蒼白,而是喜歡攀登高山,喜歡劃獨木舟,喜歡駕馭著橡皮艇在激浪中翻滾,喜歡攀岩速降,喜歡在荒野中露營。你要親自用身體去感受這個世界,而不是從和哲學思考中解讀世界。“我喜歡像攀登火山那樣的活動,”我說,“雖然瘋狂,但那是種誘人的瘋狂。”“我想打動你。因為你實在太美了。”“非常感謝。”“對不起。你實在太美了。”你似乎根本沒在聽我說話,隻顧著自己在那邊自言自語,是嗎?“你已經吃了兩個切爾西圓麵包了。”這是你說的,你還記得嗎?“我很高興看到你這麼能吃。”我不希望你去猜測,我吃了這麼多,到底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故意想顯得滿不在乎。“下雨了。”雨滴敲打著狹小的窗格,發出美妙的響聲。“我應該帶把雨傘。”你問我,可不可以陪我走回家。“我知道,我們得加深了解。”我邊說邊指了下你的自行車,發現自己露了餡兒,你顯得有些懊惱。“該死的自行車,我應該把它鎖在街角的。”於是,在雨中,你一手推著公路上的自行車,另一隻手為人行道上的我們撐起雨傘,陪著我走回紐納姆學院。“我根本沒法碰你呀。”兩星期後,我們第一次過了夜,我不再是那個“嬌羞的女友”。我們重溫了第一次約會的情景,締造出我們自己的神話。可是,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此刻,我們更應該談論的,是我們的孩子。這一點,我倆都很清楚。馬上,我們就要討論他們的問題,我們的心裡一直裝著他們。可是,回想過去沒有他們的日子,宛如一絲幸福的火花閃過,我們想把這火花多留住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於是,我繼續跟你走在冰涼的細雨中,望著你邁出比我的大許多的步子,心裡猜測著,待會兒回到學院以後,會發生什麼。可是,我當然知道會發生什麼。就在當晚,你就提出了第二次約會的請求,早把馬維爾拋到九霄雲外了。而我,則沿著歐洲第二長的走廊,興奮地跳個不停,歇斯底裡的動作引得旁人紛紛側目。還沒有到你跟前,記憶就把我向你推去,而此刻,在這個房間,我們比以往更加親近。正是因為這種親近,我能感覺到你的勇氣,你的樂觀,和你懷抱的希望,相信珍妮一定會回到我們身邊。當你緊緊地擁住我,我也相信,珍妮會好起來的。她一定會好起來的。這時,簾子突然被貝爾斯托姆醫生粗暴地拉開。“你現在能來開會嗎?”她問道。“親愛的,我馬上回來。”你對我說。然後,你告訴貝爾斯托姆醫生,我能聽見,也能明白。我來到貝爾斯托姆辦公室的門口,一些醫生已經等在裡麵。我想象著,她戴上一頂黑帽子,宣讀我命運的判決書的情景。我想,她應該是蠻在意穿衣打扮的。不過,如果我還能想出話來調侃貝爾斯托姆,那我顯然不是一個植物人。可是,為什麼要選擇一個植物人呢?所以,也沒有必要讓她戴著黑帽子來宣布了吧。我已經準備好,開關開啟,心智尚存,精神正常,還是昨天的那個格蕾絲。可是,不知怎的,我感覺自己已經從另一個我中分離出來。當這一切結束以後,你會對我說,這種“一分為二”的想法純屬“胡思亂想”。然而,這都是因為,你是通過繩索速降和露營這樣的活動,而不是通過讀書這樣間接的方式,來認識世界的。因為,如果你多讀些書,你就不會去爬那麼多山了。你會了解笛卡兒的二元論,自我與本我,身體與靈魂這樣的問題。你會了解一些文學作品中提到的“分裂的自我”。到那時候,我會重新跟你提起,珍妮小時候你給她讀的那些童話——在童話世界裡,公主每天晚上翩翩起舞,青蛙最後變成王子,醜小鴨變成白天鵝。要是你運氣不那麼好,我就要開始引用《哈姆雷特》中的台詞,“霍拉旭,天地間有很多事情,是你們的哲學根本夢想不到的。”你一定會高高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彆說了!”可我才不理你。早在幾百年以前,那些童話和鬼怪故事的作者,那些神話家和哲學家,就已經認識到,我們雙眼所見的世界,並不是唯一的世界。躺在病床上失去意識的珍妮和我,並不能代表真正的我們,這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得趕緊跟上你。我不會再去想象貝爾斯托姆醫生頭上的黑帽子,而要直接去看她的鞋子,並想起桃樂絲的紅寶石鞋(譯者注:桃樂絲(Dorothy)是美國兒童文學作家萊曼·弗蘭克·鮑姆(Lyman Frank Baum)的名作《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中的主人公。在書中,一位善良的女巫送給桃樂絲一雙具有魔力的紅寶石舞鞋。迷路的時候,她隻要閉上雙眼,腳尖互擊三下,鞋子就能把她平安送到家。)。你肯定想不到,隻要貝爾斯托姆醫生並起腳尖,敲擊她的紅皮鞋,我就能再次回到現實世界中來。對不起,我又不嚴肅了。你知道的,我隻是想在重大時刻來臨前喘口氣而已。最重要的是,我會再次回到你和亞當身邊的。因為珍妮肯定會好起來的,而我,也可以放心地回到我自己的身體裡,重新蘇醒過來。可是,等我一回到身體裡,我就什麼也做不了了,什麼也做不了了。“趕緊打消這個念頭!”保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現在絕不是消極的時候!”她是對的。我隻是還沒做好準備。可是,我一定會再次跟你團聚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像此刻這般軟弱。此刻,麵對數量眾多的醫生,你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貝爾斯托姆醫生終於開了腔,跟你說話的時候幾乎沒怎麼看你。“邁克,我們進行了一係列的檢查,多數檢查跟我們昨天做過的一樣。”她故意叫了你的名字,這樣是為了顯得親切,還是故意要避免使用“科維先生”這樣的稱呼,來強化你跟我這個“科維夫人”之間的關係?難道她寧可現在不提這種關係嗎?“恐怕,你現在得做好心理準備,格蕾絲可能永遠都不會恢複意識了。”“不,你錯了。”你說道。她當然錯了!我所了解的情況證明了這一點。我身上負責思考、感覺的部分,會回到身體裡麵,這樣,我就會醒過來的。“我知道,要接受這個現實,還需要過程,”貝爾斯托姆醫生繼續說道,“可是,目前,她隻表現出張嘴和呼吸這些最基本的反應,我們估計,不會有任何好轉了。”你使勁搖著頭,拒絕讓這個信息進入大腦。“我的同事是說,”另一位年長的醫生插話道,“根據你妻子大腦受損的情況,她已經看不見,聽不見,也沒法講話,更不能思考或者感覺。而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認知機能。她已經沒法恢複了,她再也不會蘇醒過來了。”他顯然是醫學界直陳病情學派的擁躉,這個學派根本就是錯誤的。“那些新的掃描結果如何?”你問道。記得有一次,我曾跟你分享過廣播四頻道“在路上”欄目裡的一則有趣的信息。“醫生訓練植物人想象打網球這個動作,來表達‘是’的意思,而病人的腦部掃描居然可以反映出這個思維信號。”我很喜歡這個用“打網球”來代表“是”的創意。我能想象,那種有力的擊球,或者發球得分的場景。而且,我也一直奇怪,為什麼你的網球技術那麼差勁,老實說,不是把球打到網上,就是擊出了界。醫生會把這種想象,理解為“不知道”的回答嗎?“我們會儘可能把所有的檢查再做一遍,”醫生說道,語氣略顯得有些不耐煩,“我們已經給她做過很多檢查了。可是,我現在需要坦率地跟你說,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她再也不會有任何好轉。”“你們根本就不明白,對嗎?”我說,“不明白一個母親的力量。”“用簡單的術語來說,所有的掃描結果都顯示,她的大腦受到了大麵積的無法修複的損傷。”“我的兒子需要我,不僅需要我陪伴他長大成人,還需要我來證明他的無辜。每天早晨,他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需要我幫助他築起一道心靈的盾牌,來抵禦那些無良之徒的惡意攻擊。”“她的腦組織受損過重,已經沒有辦法修補了。”“而且,晚上的時候,他隻有握著我的手,才能夠安然入睡。”“可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不是嗎?”門外傳來一個聲音。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那個專橫的保姆,開始譴責起彆的人來,雖然她從來沒有用過“胡說八道”這個詞。我轉過身,看見了莎拉。我從來沒聽她用過這個詞。她走進房間,母親跟在後麵。兩人剛才都已清楚地聽到醫生說的話。“桑胡醫生陪著珍妮,”莎拉對你說,“他發誓不會離開珍妮半步。”你不再顯得勢單力薄,因為有莎拉跟你在一起。“莎拉·科維,邁克的姐姐,”莎拉自我介紹道,“這位是格蕾絲的母親,喬治娜·約瑟芬。有些病人,昏迷了很多年,最後還不是醒了過來,還有‘認知機能’。”那個堅持直陳病情的醫生並不為之所動。“是的,媒體的確報道過這類極個彆的案例,當你仔細考察後,就會發現,從醫學上看,它們跟這次的情況並不相同。”“那采用乾細胞療法呢?”你問道,“來培植新的神經細胞。或者其他你們能夠采取的辦法?”你還緊抓著這條開車聽廣播或者星期日看報紙時無意得到的信息不放。我也會死死守住這個信念——想象著重型起重機把那艘沉船的船體從海底吊起來,蒙住我雙眼的鏽跡被一點點擦去。“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些治療方法能夠奏效。它們主要是用來治療一些退化性疾病,比如帕金森和阿茲海默症,而不是嚴重創傷。”他把目光從莎拉移到你身上。“你一定想知道,她的這種狀態會持續多長時間。我的回答是,它會持續很長時間。你的妻子並不會死去,她能夠自己呼吸,我們可以通過輸液為她提供營養,我們也會一直這樣做下去。所以,這種狀態會無限期地延續下去。可是,我無法保證她能夠像我們預想的那樣活著。雖然她保住了生命,這對家人來說是莫大的安慰,可是,這種狀況也會給家庭帶來新的問題。”既然我是你的妻子,也就成了你長期的負擔,並加重了你肩上如山的責任。“難道你要我們請求法院下令停止為她輸液?”莎拉問道。我想,如果此時有一隻猛虎能夠化身為警察,那它一定是莎拉現在的樣子。“當然不是,”貝爾斯托姆醫生說,“現在還為時過早……”“難道這就是你們的目標?”莎拉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猛虎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邊,忽然發出一聲咆哮。“你是律師?”“我是警察。”“也是一隻急於保護自己弟弟的母老虎,她多年來像照顧兒子一般照顧著這個弟弟。”我連忙補充道。這也是我喜愛莎拉的原因,我很想幫她說明情況。“我們隻不過是想開門見山地向你們說明情況而已,”那個直陳病情的醫生接著說道,“等時間成熟以後,我們會跟你們討論,怎樣才能最好地照顧到格蕾絲的利益……”她再次把他打斷,“夠了。我和我弟弟一樣,都認為格蕾絲既能聽見,也能思考。可這不是最重要的。”停了半晌後,在這個沉悶如一潭死水的房間裡,她一字一頓說了句擲地有聲的話,“她還活著。”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是莎拉的對手,醫生於是重新把目光轉向你。這時,我看見珍妮溜了進來。“科維先生,我認為……”“她比你們多數都要聰慧,”你果斷地拋出了這句話,而我卻有些退縮,親愛的,要知道,他們可都是神經學和腦外科領域的專家呀。你絲毫沒有理會,而是繼續說道,“她飽讀詩書,通曉繪畫,對什麼都感興趣,對很多領域都有涉獵。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慧的人。”“你的小腦瓜兒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還記得,我們相戀一年以後,你滿懷愛慕與深情地對我說道,“你的腦袋裡滿是遼闊無際的大草原,而我的則被圖書館和畫廊之類的東西塞得滿滿的。”“這些不會一下子消失的,”你接著說道,“她的那些想法,那些感覺,那些知識,還有她的善良、熱情和幽默,不可能消失的。”“科維先生,作為神經學家,我們……”“是的,你們都是科學家。你們知道,在四百億年前,連續下了幾千年的雨,才形成了大洋嗎?”出於禮節,他們不得不聽著。這一次,他們允許你在聽到這個絕望的消息後,在精神上恍惚一下。可隻有我知道,你說這些意味著什麼。記得,幾個月前,在檢查亞當的水循環項目作業時,你曾對他說:“四百億年前的降雨,就是我們今天的水,”你繼續說道,“它們或凝固成冰川,或蒸發為雲朵,或彙入河流,或形成降水。可是,這些都還是同樣的水,數量也幾乎沒有變化。既不多,也不少。哪裡也沒有去,哪裡也去不了。”貝爾斯托姆醫生不耐煩地用紅色的鞋跟敲打著地麵,一副聽不懂也不想聽的樣子。可我喜歡這樣的說法,我是冰川的一個小角,融化後流入海洋,我還是我,隻不過外形變了。樂觀的話,我會化作一朵雲,並在下雨的時候,重新回到大地,回到我誕生的地方。“我們會繼續做檢查的。”貝爾斯托姆醫生對你說,“不過,你妻子真的不會有機會恢複知覺了。”“可你說,她能活上好多年。”你對她說。“這樣說吧: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治療的辦法。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無論這等待有多漫長。”我們有的,就隻剩下時間了。隻要能等,浮雲總會彙入海洋;隻要能等,沙礫也能化為珍珠。我手中似乎感覺到了這顆珍珠,它光滑,圓潤,一點一點變得溫暖,那是亞當的小手。他正進入香甜的夢鄉。過了一會兒,母親來到我的床邊。雖然她並沒有像你和莎拉那樣,與醫生發生爭執,但我能看出,醫生提出的每一條結論,都像飛來的玻璃一般擊中她的臉龐,並在上麵劃出新的皺紋。“一個護士陪著亞當,”她對我說道,“我不能離開他太長時間,隻能跟你聊上一小會兒。不過,我必須要親自跟你聊一聊。”她頓了片刻,“得有人把你再也不會醒過來的消息告訴亞當。”“見鬼!媽媽。”“見鬼,媽媽,你不能這樣做!”我以前從來沒有對母親說過這樣的粗話。“我隻是想為了他好。”母親平靜地說道。“我的天哪!這怎麼是為了亞當好呢?”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爭吵過了,而且,以前也算不上爭吵,隻能說是意見不合。可是,不管怎樣,我們母女倆,決不能在此時此刻,在這裡吵架。“不管你在哪裡,我都相信,你是能聽見我說話的,格蕾絲,我的小天使。”“媽媽,我就在這裡,就在這裡。很快,他們的檢查就能證明這一點。我會像羅傑·費德勒那樣,為了一句‘是的,我能理解你’,大力揮動球拍,以每小時一百英裡的速度,把球擊過球網。他們一旦意識到我還有思維,肯定會想儘一切辦法把我救過來的。”“我最好還是回去陪亞當吧。”她重新拉開簾子。珍妮就在外麵,顯然是在偷聽,簾子畢竟還是遵守了聲學定律。她看起來十分焦慮。“G奶奶搞錯了,”我對她說,“那些醫生也搞錯了。我可以思考,又有感覺,不是嗎?我現在不還跟你說話嗎?他們的掃描檢查不夠精密,僅此而已。總有一天,我會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希望這一天能很快到來。”“像那個‘羅傑·費德勒’一樣?”她問道。“完全正確。如果你不喜歡我變性的話,那就大威廉姆斯吧。坦白跟你說,寶貝,隻要他們給我做對了檢查,他們就會發現,我根本沒事。”可她焦慮的神情一點沒變,腦袋低低地垂下去,單薄的肩膀蜷縮起來。“你真勇敢,為了我衝進學校。”“你爸爸也這麼說。你倆太好了,可是,這樣說實在一點也不準確,讓我覺得自己名不副實。”她露出一絲笑意。“哦,好吧,那究竟什麼才算是名副其實的勇敢呢?如果你不衝進著火的大樓救人,那叫勇敢嗎?”“這不過是本能罷了,僅此而已。真的,每一個母親,為了孩子,都會心甘情願地這麼做的。”也許我這話並不算完全誠實。大多數母親——或許除了我以外——都會本能地冒著生命危險去救自己的孩子。而一開始,我跑進去的時候,根本什麼都沒有想。我隻是看見學校起了火,想到珍妮在裡麵,就跑了起來。可等我一跑進樓裡,在滾燙的濃煙中停留的每一刻,我對珍妮的愛,都在跟自己想要立刻逃出的欲望做鬥爭。一股自私的欲念,一直想要把我推出大樓。我之前一直慚愧不敢告訴你這一點。“你說,你可以回到身體裡麵去?”她問。“是的,就是這樣。”“我想,隻要你能回到身體裡麵去,”她繼續說道,“那你就不會死。當我心臟停跳的時候,我想,那算是技術上的死亡,當時,有一股光和熱離開了我的身體,後來,它們又從同樣的方向回到了我的身體。我想,這樣,就算是又活過來了。”“非常正確。”因為她如此確信自己是對的。莎拉的到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身後跟著一個年近七十、身體略顯僵硬、滿頭銀發的女人。這個人我認識,卻並不十分了解。“費舍夫人。”珍妮詫異地說道。她捧著一大束用報紙包著的香豌豆花,香氣馥鬱,一時間壓住了病房裡彌漫的消毒藥水味兒。莎拉順著我床頭的一瓶瓶鮮花看去,敏銳地發現了塞拉斯·海曼送的那束醜陋的黃玫瑰。她微笑著對費舍夫人說:“我想,在這裡的占位大賽上,您肯定贏了。”她的聲音顯得很輕鬆,不過,看得出,她已經注意到海曼的賀卡,並把它裝進了口袋。“我並沒想要真正見到她,”費舍夫人對莎拉說,“我隻是想給她帶些花來。以前我們曾經談論過園藝,不過,我跟她不怎麼熟。”現在回想起來,費舍夫人就是那個寧可用微薄的薪水培植香豌豆花,也不願把錢給那些貪婪的表親的人。在珍妮第一天上學的時候,她跟我說了這件事,我卻被她的花兒給吸引住了。我們關於園藝的談話結束以後,珍妮也停止了哭泣,自己乖乖地坐在閱覽室的地毯上。“您介意跟我聊幾句嗎?”莎拉問道,“我是警察,是格蕾絲的姐姐。”姐姐,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家族親戚,從沒意識到親屬關係其實是交叉的。“當然不介意,”費舍夫人答道,“不過,我真的覺得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莎拉帶著她來到家屬陪護室。“在你提問之前,”費舍夫人說道,“我得說明,我曾經有過前科記錄。”珍妮和我都震驚了。費舍夫人?“我曾經為裁核運動組織和綠色和平組織工作過。我現在也算他們的成員,不過不打算再被逮捕了。”莎拉露出一絲審慎的表情,可我知道,此時此刻,不可以抱有絲毫的偏見。“您說,您曾是西德裡小學的秘書。”“乾了快三十年。可是,四月份,我不得不離開了。”“為什麼?”“顯然,對於這份工作,我的年紀太大了。校長對我說,要是我看看合同,就會發現,裡麵有一個‘所有教職人員到六十歲帶保障強製退休’的條款。我已經六十七歲了。她等了七年才執行這個條款的。”“那您相對這份工作真的太老了嗎?”“不是,我仍然乾得非常好哇。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薩莉·希蕾校長也不例外。”“那您知道她為什麼要把您趕走嗎?”“你真是直言不諱呀。不,我也不知道。”莎拉拿出一個筆記本,是那種跟她的身份不協調的Paperchase (譯者注:Paperchase是英國最大的紙類等文具用品連鎖品牌,產品以其設計時尚可愛而頗受年輕人歡迎。)牌的本子,上麵還有隻小貓頭鷹的圖案。她開始在上麵記錄。“您能把個人詳細情況告訴我嗎?”莎拉問道,“夫人,您的全名是?”“伊麗莎白·費舍。是女士,不過您願意怎麼稱呼都可以。我丈夫在半年以前去世了,我想,根據慣例,那時候就該把‘夫人’這個稱呼改掉了。不過,我並沒有把戒指摘下來。顯然,我得找人把它給切斷。現在進行這種儀式,對我來說太難以忍受了。”莎拉臉上顯出同情的神色,可我卻不為所動。記得當時,希蕾夫人給所有家長發過一封信,說費舍夫人的丈夫病得很重,所以她不得不離開學校。我準備了一張賀卡,梅茜則特意從裡奇蒙德的某個花圃買來一束特彆漂亮的鮮花送給她。要我來說,送盆球莖類的花卉就可以了。“您能把您的地址寫下來嗎?”伊麗莎白寫的時候,我好想告訴莎拉,希蕾夫人對家長們撒了謊。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您認識塞拉斯·海曼嗎?”莎拉問道。這個問題合乎情理,可我一開始卻沒有想到。“認識。他是西德裡小學的老師,因為一件自己根本沒有做過的事情被學校開除了。就在我離開學校的前一個月。從那以後,我們通過一兩次電話,兩人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他為什麼會被開除?”“一言難儘哪。有個叫羅伯特·弗萊明的八歲小男孩,想讓他離開。”“具體說說?”“羅伯特·弗萊明憎恨塞拉斯,因為塞拉斯是第一個敢於反對他的老師。塞拉斯教弗萊明的第一個星期,曾經請弗萊明的家長來學校,說這個學生有些‘危險’。他並沒有說他患了多動症,或者是社會化有問題,隻是用了‘危險’這個詞。可是很遺憾,那些付了學費的家長就不接受了。“三月份,塞拉斯正好負責操場執勤,弗萊明告訴他,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把自己鎖在了衛生間裡,裡麵還有一個五歲的女孩,她一直在尖叫。弗萊明還說,他實在找不到其他老師。於是,塞拉斯趕緊去救那個小女孩。雖然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他總是個善良的人。這一點,弗萊明很清楚。“把塞拉斯從操場上支開以後,弗萊明強迫一個叫丹尼爾的男生爬到消防通道上麵,然後想辦法把他從邊上推了下去。天知道他編了個什麼幌子,把丹尼爾哄騙著爬上去。接著,弗萊明就推了他一下,丹尼爾墜落到操場上,傷得很重,兩條腿都摔斷了,幸好他摔斷的不是脖子。“我工作的一項職責是在醫務室當護士。在救護車趕到之前,我一直照料著這個孩子。可憐的小家夥疼得要死。”我以前隻聽亞當描述過這件事,都是從大人那裡聽來的,裡麵有不少後來歪曲的內容。那個版本裡,這是一場可怕的事故,而不是有人故意所為,而責難紛紛落在海曼身上,怪他不應該去管羅伯特·弗萊明,而應該監控好操場的情況。因為,誰會相信,一個八歲的男孩竟有如此的手腕和心機,會如此心狠,如此惡毒?不過,我們之前就知道,對亞當來說,羅伯特·弗萊明是個很可怕的人。他對亞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戲弄和嚇唬。記得有一次,他用領帶纏住亞當的脖子,留下的紅色印痕一個星期後才消退。他還威脅亞當說,如果亞當不拍他的馬屁,就得當心自己的小命。他還曾經用跳繩把亞當緊緊綁起來,在他身上畫納粹的十字標記。珍妮曾說這個男孩心理變態,你也表示同意。“這些都不是一個小孩子能乾出來的事,”你說,“如果是大人,我們會說他反社會,甚至是精神錯亂。”十字標記事件發生後,開學前,你要求校方召開一個會議,並得到希蕾夫人的保證,九月份的新學期,羅伯特·弗萊明不會再出現在西德裡小學。“希蕾夫人也知道,類似這種墜落操場的事故,本來不應該發生在一所小學,”費舍接著說道,“她需要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於是把塞拉斯·海曼當成了替罪羊。我認為,她開始並不想因此開除他。她也不傻,知道他是一位有才華的老師,對學校來說他意味著一筆無價的財富。可是,後來,自從《裡奇蒙德郵報》刊登了那篇誹謗的文章後,家長們要求校方采取行動的電話就沒有停過。這樣,她才發現自己彆無選擇。在私立學校,尤其是一所曆史並不長的私立學校,家長擁有很大的決定權。“要是這個危險的男孩真的得到嚴厲的處罰,那倒真是件好事,或許還能有些微的機會來阻止他,可惜,一切都太遲了。”他並沒有受到嚴厲的處罰,不是嗎?希蕾夫人悄無聲息地放過了他。“你認為他還會惹出些事端嗎?”莎拉問道。“當然會。既然他八歲就能設計讓一個孩子摔斷雙腿,到了十八歲,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運動會那天,羅伯特·弗萊明離開過操場嗎?不,我不敢相信。我知道,據說幾乎所有發生在學校的火災都是由孩子引起的,可還沒有發生過像這次這樣人員傷亡如此慘重的火災。我開始還不同意貝克警督的觀點,認為小孩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你剛才說,自從《裡奇蒙德郵報》刊登那篇文章以後,學校的電話就沒有停過?”莎拉問道。“沒錯。於是,薩莉·希蕾被迫開除了塞拉斯。”“你知道是誰把這件事透露給媒體的嗎?”“不,我不知道。”“塞拉斯·海曼平時有什麼敵人嗎?”“據我所知沒有。”“你剛才提到,‘雖然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是什麼意思?”“這話我不該說的。”“可總有你的理由吧。”“我隻是想說,他這個人有些傲慢。私立小學裡,男老師算得上是珍稀物種。他就是母雞窩裡一隻驕傲的公雞。”她停頓了一下,我能看出,她在極力忍住不讓淚水流下來。“那珍妮和科維夫人呢?”她問道,“她們怎麼樣?”伊麗莎白·費舍僵硬的身體往前彎了彎,把臉背過莎拉,似乎為自己的激動感到尷尬。“我在建校之初就來學校了,珍妮也是。當年,學前班的孩子要來我辦公室,給我看她們的家庭作業。珍妮每次進來的時候,都會給我一個擁抱,然後走出去。她有時是特意來看我的。她進了拚珠遊戲的興趣班。彆的孩子隻是中規中矩地拚些幾何圖案,隻有她的作品非常隨意,完全沒有設計或者圖形的感覺,卻十分好看。她隻是把那些彩色的珠子隨隨便便地拚合在一起,卻那麼有活力,那麼有美感。”莎拉笑了。她還記得珍妮拚珠子的那些歲月嗎?她也許從珍妮那裡得到過一個不規則的小墊子,作為聖誕節的禮物。“而亞當也是個可愛的小男孩,”她接著說道,“這可要歸功於科維夫人。我希望我曾經對她說過,可惜我沒有。我想,雖然這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可我還是希望自己說過。”莎拉似乎被她打動了,伊麗莎白·費舍也仿佛受到了鼓勵,繼續興致勃勃地講下去。“放學的時候,有些學生見到來接自己的媽媽,連個問候的話都懶得說,而媽媽們也大都忙著接回自己的孩子,互相之間連招呼也不打。可亞當每次都會像一架著陸的小飛機一樣衝出學校,張開雙臂向科維夫人奔去,而那時候,在科維夫人的眼裡,似乎亞當就是她的全部世界。我經常透過窗戶看到母子倆手拉手走出校門。”我意識到,她以前從沒跟任何人談起過我們的事,甚至跟她離世的丈夫也沒有。而當她丈夫因為天花這種令人痛苦而尷尬的疾病去世後,她幾乎沒跟學校任何人接觸過。“你能想到有誰可能在學校裡放火嗎?”莎拉問道。“不能。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去找羅伯特·弗萊明這樣的人,而且,不能把他當成小孩,而要當成大人。因為,之前也沒有人能夠及時乾預。”跟珍妮回病房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你跟希蕾夫人為羅伯特·弗萊明開的那次會。之前,我已經去學校提過很多次意見,可她都沒有理會,後來能夠聽取你的意見,我還有些不平。我早就應該想到,你是男人,而我隻不過是口袋裡裝著“奇巧”巧克力,手袋裡塞著運動襪的一位平庸的母親而已。你當時說,那是因為你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所以能“抱怨出點結果來”。梅茜來到我的病床邊。她小心翼翼地把周圍難看的簾子拉起來。“又來了位客人,”我對珍妮說,“今天晚上,這裡簡直成了十七世紀的沙龍,是不是?”“沙龍都在法國舉辦,媽媽。”她瞥了眼我病床周圍帶棕色圖案的簾子說道,“而且,人家都是在四壁輝煌的豪宅裡,牆上掛著油畫和裝飾華麗的鏡子。”幾個月以前,我們曾聊起過沙龍。我很欣慰她聽進去了。“吹毛求疵。這裡還有張床呢,不是嗎?而且,還有個女人,是大家關注的焦點。不是嗎?”最後這句‘不是嗎’,我特意用了法語。好吧,看來她注定要有一位光彩照人、聰敏智慧……的媽媽。珍妮笑了。梅茜並沒有坐到客人坐的椅子上,而是坐到了我的床頭,然後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一段絕密精彩而又一絲不苟的表白又要開始了。我熟悉的那個梅茜已經不存在了,但她以前曾經存在過。我確信這一點。不知道從何時起,梅茜開始模仿過去的那個自己,那個她心目中理想的自己。然而,她的善良和熱情,都是真誠的。“你看起來好多了,”她微笑著對我說,仿佛我能看到她,也能聽到她的話。“臉頰上有些血色了!你甚至從來都不用腮紅,是不是?不像我。我非得用好多化妝品才行,可你天生就有很好的氣色。”我覺得自己此時不是在一個法式沙龍,而是在她家暖洋洋的廚房裡。上一次她來看我的時候,我確信她要跟我說些什麼,可惜被打斷了。或許,她覺得現在可以信任我,可以把唐納德的事情告訴我。但願如此。唯一讓我覺得難以揣摩的是,她沒有,或者說根本不能,用正麵對著我。她笨手笨腳地在羊毛衫口袋裡摸索著什麼,拿出來的是珍妮的手機,上麵貼著一個亞當在聖誕節送給她的小飾物。“這是學前班的老師蒂利交給我的。”梅茜說。珍妮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的手機。裡麵有很多的聚會短信,旅行計劃,每天跟朋友的聊天記錄……這個巴掌大小的塑料殼內,幾乎裝著一個少女全部的生活。手機閃閃發光,看上去毫發未損。“蒂利是在學校外麵的沙地上撿到它的,”梅茜繼續說道,“我陪著羅伊娜上救護車的時候,她把它交給了我,希望我一定要親手把它還給珍妮。她把這個看得很重要。我想,她也是希望能夠幫一點忙。是呀,我們都是如此。可後來,我卻把這事給忘了。真抱歉。”“她怎麼能忘了呢?”珍妮問道。“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脫口而出。自己也為自己的輕描淡寫感到吃驚。“我應該早點把它還回來的,真的很抱歉,”梅茜說道,仿佛聽到了珍妮剛才說的話似的。“我真是個糊塗蟲。”梅茜把手機擱在花瓶中間的空隙裡。“羅伊娜病房裡的空調太涼,”她說道,“我隻好穿上羊毛衫,這才在口袋裡發現了手機,想著一定得把它還回來了。你知道,女孩們一刻也離不開她們的手機。”“可我是怎麼把它搞丟的呢?”珍妮問道,“在樓上醫務室的時候,我正跟伊沃正互相發短信呢。接著,就著火了,我還待在裡麵。那她怎麼會在外麵發現手機呢?”“我不知道,親愛的。”“難道是縱火犯從我那裡偷走了手機,然後不小心把它弄掉了?”“可他為什麼要偷我的手機呢?”“如果是那個投放恐嚇信的人,”珍妮緩緩說道,“說不定他是想把它作為戰利品。”這個想法讓我感到不安。“或者,是你因為某件事出去了一下。”我說。“後來又回來了。”“可我為什麼要出去呢?”我毫無頭緒。我倆都陷入了沉默。梅茜重新坐回到我的床前,用她甜美的嗓音繼續娓娓道來。似乎想假裝我倆又一起坐在她家廚房,氣氛又親切,又溫暖。偽裝中的另一個偽裝。以前,我一直以為梅茜說話那麼嗲,是因為她長期被溺愛的緣故,是熱情與愛的自然流露,可如今看來,這種聲音更是源於一貫的緊張,是用喋喋不休的講話來掩飾內心難以抑製的悲傷,如同此刻蓋住她身上瘀青的柔軟羊毛衫和寬鬆的背帶褲。“重症監護室不允許我把珍妮的手機帶進去,”她接著說道,“說這樣會乾擾儀器設備的運行和治療。我說可以把它關機,放在她旁邊,萬一她醒過來,立刻就能看到。可他們說,就算關了機也是不好的,因為它可能會攜帶細菌進去,當然,我們都不希望這樣!”“所以,我會把它放在你旁邊,然後告訴邁克一聲。因為,說不定他更希望把它安全地保存在家裡呢。”珍妮的目光還是一刻也不離她的手機。“見鬼,我還是想不起來,要是我能……”她被自己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梅茜稍稍側過身。“格蕾絲,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你可不要因此而記恨我。求求你了。”就在這時,圍繞在病床四周的簾子突然被拉開,兩位醫生走進來做常規檢查。其中一位對梅茜說道:“請不要把她床邊的簾子拉上。我們必須一刻不停地觀察她的情況。”“哦,好的,當然,很抱歉。”兩位醫生離開了,可我們周圍卻充斥著噪音和急救的聲音,現在,連沙龍和廚房都假裝不了了。“唐納德剛才去探望過羅伊娜。”梅茜說道。她終於還是選擇了信任我。我希望她這樣。或許這樣能讓她輕鬆一些。“他特彆為她感到驕傲。”“哦,我的天哪。”珍妮說道。此刻,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沮喪和焦慮了。可我還在試圖理解梅茜。說不定,她是需要讓那部美好家庭的影片繼續播放,放給我這個觀看了多年的觀眾,來保持這種幻象。因為,唐納德毆打她的現實,已經傷害到她的孩子,而且傷害得非常深。“你知道的,為了羅伊娜,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她平靜地說,“你不也是嗎,格蕾絲?”“除了離開你丈夫,再也不讓她傷害羅伊娜。”珍妮插話道。“事情沒那麼簡單,珍妮。”“哦,我想是吧。”“我還沒跟你說完呢,”梅茜繼續說道,“所以,你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自豪。”“太荒唐了。”珍妮依舊迫不及待地插話道。我示意她彆說話,好讓我聽到梅茜要說些什麼。“我跟你說過,當你衝進教學樓時,我跑開了,跑到了橋上。我爬上消防車,告訴消防員學校裡有人,然後跟他們一起把擋在前麵的汽車疏散。這我是跟你說過的……”我回想起當時橋上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和鳴笛聲,還有消防車到達時發出的柴油味兒,似乎梅茜的感覺記憶也到了我的身上。此刻,想象中無膠片的影片不存在了。“當我衝到橋上,或者正向著大橋狂奔的時候,羅伊娜衝進了教學樓。”“我不明白為什麼。”珍妮說道。我也一樣。“她也看見你跑了進去,”梅茜接著說道,“聽到你大聲呼喊著珍妮的名字。可是,她並沒有跑開,而是在體育課的庫房裡找到一塊毛巾,把它浸滿水,捂在臉上,然後衝進教學樓去幫你。”上帝呀。羅伊娜跑進的可是一棟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大樓。為了珍妮,為了我。“當消防員到她身邊時,她已經昏了過去,他們猜想她肯定是被濃煙嗆到了。她傷得並不重,可醫生擔心她會有內傷,於是繼續讓她留院觀察。”我怎麼也想不到,羅伊娜竟然這麼勇敢。她的英勇行為著實令人驚歎。我不知道你能否完全理解,但我很清楚,在那種情況下進入大樓,是什麼感覺。當時周圍的溫度,高到如同把臉和身體放進了爐子裡麵,加上令人窒息的濃煙和缺氧。不要忘了,我是出於母愛和本能衝進大樓的,也正是這些促使並推動我艱難地爬上樓。而且,正如我跟你說過的,我曾萌生過要自私地逃出去的念頭。可是,當時,把珍妮摟在懷裡的強烈欲望,戰勝了其他一切的欲望,甚至比保護自己的欲望還要強烈。我發現,在燃燒的大樓裡,自我保護的需要並不能讓一位母親屈服,這是因為,孩子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然而,並不存在這種本能和母愛的羅伊娜也衝了進去。自從她上中學以後,我就很少見到她,她跟珍妮也不再是朋友。可儘管如此,她仍然克服了恐懼,就是憑著勇氣,衝進了火場,就像亞當的亞瑟王神話裡麵的騎士,這是一種無私的英雄行為。亞當。當我跑進大樓的時候,看見羅伊娜正在安慰亞當,我都沒有停下來跟他說句話。是亞當的悲傷促使她衝進去的嗎?“我當時甚至都沒注意到她不見了,”梅茜說,“消防車趕到學校的時候,周圍的人實在太多了,家長、老師、孩子和媒體,亂作一團。我以為她也在人群當中,我隻是想當然地認為……”“我想,她就是為了要讓父親再次為自己感到驕傲吧。”珍妮說。“這時,一位消防員把她背了出來,她已經昏了過去,”梅茜繼續說道,“當我告訴唐納德……”她突然噎住了,顯得十分難過。接著,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繼續說道,“你不能怪彆人,對嗎?如果你愛他們,如果他們是你的家人,你必須儘量去看好的方麵。這才是真正的愛,不是嗎?要相信彆人的好。”“她真的這樣認為嗎?”珍妮問道。“是的,我想她就是這麼認為的。”“上帝呀。”梅茜把我的手握得更緊。“很有意思吧,就在一個下午,你弄清了自己的本質,也發現了自己孩子的本質。在同一時間,既感到深深的羞愧,又感到無比的自豪。”然而,羅伊娜想要取悅的,並不是她的母親,而是父親。她衝進燃燒的大樓,都是為了她父親。可這一切都是徒勞。我還清晰地記得,唐納德話語中透露出的醜惡的憎惡之情。“你倒成了小英雄了,是不是?”他竟然還抓住她燒傷的雙手,讓她痛得差點哭出來。莎拉來到我床邊,看起來跟平時一樣敏捷而高效,我很慶幸她這麼有能力,這種時候,要是碰上個性格溫暾辦事不利落的人,我們該怎麼辦呢?梅茜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仿佛已經筋疲力儘了。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嘿,格蕾絲,又是我,”莎拉說,“今天晚上這裡熱鬨得跟皮卡迪利廣場一樣。”“你也認為她能聽見?”梅茜問道。“當然。我是莎拉,格蕾絲的大姑子。”我似乎在梅茜的臉上看到一絲不安。這是我的錯。過去,我把莎拉描述成了一隻可怕的巨龍。“梅茜·懷特,格蕾絲的朋友。”“那你是羅伊娜·懷特的母親嘍?”莎拉問道。聰明的警官總是能立刻從姓名中讀出內容。“是的。”“現在還有營業的餐廳。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喝杯茶嗎?或者其他類似的飲料?”她並沒給梅茜太多選擇。我在心中祈求上帝,能夠讓梅茜把家庭暴力的事情告訴莎拉,這樣,莎拉就能把唐納德列入她的疑犯名單了。然而,憑我們多年的友誼,梅茜都從來沒有透露過蛛絲馬跡。也許,她曾經透露過,可是我不夠聰慧,或者不夠敏銳,沒能聽出其中的實情。正準備離開時,莎拉一眼瞧見了珍妮的手機。“這是珍珍的,”梅茜說道,“一位老師在學校外麵發現的。她知道珍妮離不開它。”她把珍妮稱作“珍珍”,或許是為了凸顯自己跟我們一家有多麼親密,又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有權利出現在這裡,這讓我很觸動,仿佛又看見當年那個堅毅自信的梅茜。莎拉拿起手機,我身邊的珍妮變得忐忑不安起來。可是,莎拉還是把它裝進了自己的口袋。“我想去花園,”珍妮說道。她臉上明顯寫著沮喪和難過。“珍妮現在就在這裡,手機應該給我,而不是莎拉姑姑。”不知為什麼,她這種孩子氣的懊惱卻讓我感到高興。憤怒也是一種力量。我跟著莎拉和梅茜朝咖啡廳走去。莎拉把陪護室和咖啡廳變成了聆訊室,你覺得,這一點會不會被人發現呢?棕櫚咖啡廳裡空無一人,房頂上的條形燈已經熄滅,可門卻敞開著,製作熱飲的機器仍然在運轉。莎拉取了兩個塑料杯,接了兩杯類似茶的飲料,然後兩人一起,在一張桌前坐了下來。咖啡廳裡唯一的照明來自走廊的燈光,這間普通的房子因此變得昏暗詭異起來。“我正在努力對發生的事情展開進一步的調查。”莎拉說道。“格蕾絲跟我說過,你是一位女警察。”要在平時,莎拉肯定會立刻糾正她,說自己是一名“警官”。“此時此刻,我隻是格蕾絲的大姑子,珍妮的姑姑。你能告訴我你記憶中昨天下午的情況嗎?”“當然可以。不過,我不確定自己能幫上多少忙。我的意思是,我已經跟警察說過了。”“我剛才說過,我隻是作為家人來跟你談談。”“我到學校去接羅伊娜放學。嗯,應該說,是下班,因為她現在是助教,並不是學生。當她要我開車接她回家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近些日子,我越來越猜不透她了。你知道的,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對不起,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對不起。”莎拉衝她笑了笑,鼓勵她繼續往下說。“我想,她一定會在操場上協助安排運動會的事。可格蕾絲告訴我,她跟亞當一起去學校取他的生日蛋糕了。這是他們一起製作的一塊帶有溝槽的蛋糕……”她忽然哽咽了,接著把手指伸進嘴裡,不讓自己哭出來。“我隻是沒法去想,沒法正常地回憶,亞當,還有她的媽媽,所以……我就是不能……”“沒關係的。慢慢說。”梅茜攪動著茶水,仿佛小小的塑料茶匙能讓她抓住某種力量,從而堅定地繼續說下去。“我去找她。當我進入學校的時候,我先去了趟洗手間,是給成年人用的。我剛進去,就聽見外麵傳來巨大的響聲,像防空警報之類的聲音,而不是學校的火警。所以,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到底是什麼。”“我擔心羅伊娜的安全,於是趕緊跑出去。這時,我看到她正從秘書的辦公室裡跑出來。”她攪拌的時候,不小心把茶水潑濺到桌子上。“透過辦公室的窗戶,我看見亞當安然無恙地站在外麵的雕像旁。我以為,大家都沒事。可我不知道珍妮還在裡麵。我甚至都沒給她打個電話,當時根本就沒想到這一點。”“秘書的辦公室在幾樓?”莎拉問道。“在一樓高層,就在大門旁邊。我讓羅伊娜照看好亞當,自己去幫助那些學前班的孩子。你知道,希蕾夫人覺得他們年齡太小,沒讓他們參加運動會。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們在教學樓裡。”莎拉用自己的餐巾擦去梅茜灑在桌子上的茶水,這個小小的舉動似乎是為了讓梅茜放鬆一些。要真是巨龍,就不會擦你灑掉的茶水了。“然後呢?”莎拉問道。“我來到一樓低層,學前班教室所在的地方。那裡的煙霧不算太濃,又有一個單獨的出口,有個斜坡直接通往學校外麵。蒂利,也就是羅傑斯小姐,正帶著所有孩子往外走。我協助她讓孩子們平靜下來。你知道嗎,這些孩子我都認識。每個星期,我都會跟他們在一起讀一次書,所以,我想,自己能夠幫著安慰他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暖起來,我知道,她想起了那些四歲的孩子。不知為什麼,他們的形象都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你觸摸他們如絲般的頭發和蜜桃般柔軟的小臉之前,會先觸到他們的靈魂。多麼可愛的孩子。我過去以為,等羅伊娜長大成人之後,梅茜還會跟這些孩子在一起讀書,因為她會懷念自己的女兒還是小女孩的那段時光。而現在,每個星期中有一天下午,梅茜都試圖在家庭暴力到來之前,去緬懷那段時光,那段她和羅伊娜幸福快樂的時光,那段其實並不存在的時光。“除了羅伊娜,亞當和學前班的師生,你還看見過其他人嗎?”“沒有。嗯,在學校裡沒有,你是這個意思嗎?可是,大約五分鐘後,新的秘書來到外麵。那時,煙霧已經四處彌漫,可她臉上卻露出笑意,仿佛很享受這樣的景象。或者說,至少臉上一點驚慌失措的表情都沒有,而且嘴上還塗了口紅。對不起,這都是些蠢話。”“她是在警報響了五分鐘之後出來的?你確定嗎?”“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法完全確定。我一直不怎麼擅長估計時間。不過,那時,我們已經把所有的學生疏散出來,讓他們排好隊,並至少點了五次名。她交給蒂利一份花名冊,來確認是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被點到名了。可是,我們心裡很清楚,人都齊了。“秘書剛剛出來,火勢就變得越發猛烈。不知哪裡發出巨大的‘砰’的一聲,緊接著,火苗和煙霧就從窗戶裡躥了出來。”“你還見到過其他人嗎?”“沒有。”“你確定?”“是的。我一直在努力地回憶,可是,我真的覺得我再沒有見過其他人。然而,當時,那裡極有可能還有彆的人。我的意思是,考慮到教學樓那麼大。”莎拉並沒有動麵前的茶,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梅茜身上,同時又不讓她注意到這一點。“然後呢?”“幾分鐘以後,我想差不多有幾分鐘吧,我看見格蕾絲朝著學校跑過來,她似乎在大喊著什麼,可是,火災報警器的聲音實在太大,我聽不清楚。”“我本以為,她看見亞當,肯定就會放下心來,她的確是釋然了不少,我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可她突然大聲喊著珍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我這才意識到,珍妮一定是在樓裡。緊接著,格蕾絲就衝了進去。”看得出,梅茜一直在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她用手指緊緊壓著太陽穴處的皮膚,仿佛這樣就能讓眼淚留在裡麵似的。此時,莎拉凝神注視著她。“你知道有人控告亞當,說他引發了火災嗎?”她問道。梅茜驚呆了。莎拉把這個告訴她,就是為了試探她的反應嗎?她一定能夠清楚地看出,梅茜的震驚是發自內心的。“哦,我的天哪,可憐的一家人。”淚水終於奔騰而出,在她臉上肆意流淌。“對不起,我太自私了,這種時候,我沒有資格哭泣,不能在格蕾絲和珍妮還沒有……”莎拉拿起梅茜的茶杯。“我再去幫你倒一杯吧?”“謝謝。”這個小小的舉動,似乎再次讓梅茜寬慰了一些。“你覺得塞拉斯·海曼這個人怎麼樣?”莎拉起身前往飲料機前問道。“他很危險,”梅茜不假思索地答道,“暴力。可一般人永遠猜不到。我是說,他顯得很靦腆,很會討彆人的喜歡,尤其是年輕人。他在利用他們的感情,為自己牟利。”我被她的憤怒、堅決的語氣嚇了一跳。她怎麼知道呢?“為什麼說他靦腆呢?”莎拉問。“我覺得,他這個人還算友善,很會關心彆人,”梅茜說道,“事實上,可以說是個不錯的人。帶著小孩一起讀書時,我一般每次都會帶一個孩子上到一樓,那裡有很多適合低年級孩子的書籍,我們一起坐在地毯上讀書。”梅茜把話題引到了一個更加深不可測的領域,似乎隻有說出來,才能得到解脫。她的話匣子一下子被打開了。“海曼老師在同一層的其他班級講課,我經常會聽見裡麵傳出歡樂的笑聲和好聽的音樂聲。他總是帶著學生在玩樂中學習,我後來才知道,數學課放莫紮特,放鬆活動的時候則是節奏輕快的爵士樂。有一次,我曾聽見他批評羅伯特·弗萊明,但絕沒有訓斥的意思。他從來不像有些老師那樣,關著門上課,以防被彆人偷聽。他還專門給每個學生都起了特彆的名字。在學校,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學生的身上。他並沒有在事業上刻意鑽營,也沒有故意把學生的優秀作品貼在牆上展示給家長看。所以,你能理解,我為什麼會被他迷惑了吧?我想,我們所有人都被他迷惑了。”莎拉端著兩杯茶跟她一起坐了下來。這麼多年來,我從沒見過她喝茶。她隻喝咖啡,而且是那種真正的咖啡豆,而不是速溶咖啡。或許,她現在跟梅茜一起端起茶杯,不僅是在告訴梅茜,她談話的對象是我們家庭的一個成員,更是為了向梅茜暗示自己警察的身份。這就是我觀察到的那個高度專業的莎拉。“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被迷惑的?”莎拉問道。梅茜拿過茶杯,手裡不停地把玩著一袋裝在粉色小紙包裡的糖,過了半晌,才回答道:“是在學校的頒獎典禮上。你知道嗎,我們每年都去參加典禮,為了羅伊娜的科學獎。她馬上就要去牛津大學聖希爾達學院讀科學了。抱歉,我的意思是,這就是我們每年出席典禮的原因。”她頓了一下,仿佛陷入了回憶。“他破門而入,看起來氣勢洶洶的,大聲咒罵校長,還威脅我們現場所有的人。”“可是,其他人都沒把這件事情當真。我是說,大家並沒有感覺到威脅,隻是覺得他這樣做很愚蠢。”“那你把這件事當真了嗎?”“是的。”頒獎典禮上,唐納德就緊挨著坐在她身邊。口頭威脅的暴力能夠轉化為真實的暴力,這一點,梅茜再清楚不過。或許,唐納德在施暴之前,連威脅警告都不會給吧。“你跟其他人說起過你對他的擔心嗎?”莎拉問道。“是的。我給薩莉·希蕾打過電話,她是校長,就在當晚,我跟她說,應該去報警,確保海曼永遠不能再靠近學校。這是叫作‘限製令’吧?我不確定。反正就是那種可以阻止他接近學生的命令。”“她照做了嗎?”梅茜搖搖頭,我能看出她臉上的痛苦。“你說,他善於博取年輕人的喜歡,”莎拉繼續說,“並且讓他們敞開心扉?”可梅茜這時默不作聲,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梅茜?”莎拉問道。可她依舊沒有吭聲。莎拉耐心地等著,她要給梅茜一些時間。“格蕾絲跟我說過,亞當很喜歡他。”梅茜終於開口說道。“可是,一直到頒獎典禮,我才意識到這種感情有多深。”“發生什麼事了?”“沒人跟你說過嗎?”“沒有。”你對莎拉隻字未提,而我,又覺得自己跟她沒那麼親密,來冒險涉足這樣的話題。“當時,亞當當著大庭廣眾站了起來,為塞拉斯·海曼辯護,”梅茜說道,“他對在場的每一個人說,不應該開除海曼。”“他真勇敢。”莎拉說道。我過去本應該冒險告訴她的。“可是,博取他人的喜歡,這件事本身就有問題,”梅茜說,因為激動,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尤其是當對方還那麼小,還不能夠獨立正確思考的時候,這是玩弄,是欺騙。這樣,他們就可以聽任你的操縱。”她的憤怒既震撼,又讓人為之動容。我知道她在暗示什麼,想必莎拉也很清楚。可是,沒有人能夠唆使亞當放火。我並不會責怪梅茜,認為亞當輕易地受到操縱。他在大人麵前總是很羞澀,甚至對梅茜也是。那天頒獎典禮結束後,他躲避唐納德打火機的那一瞬間,看起來是那麼膽怯弱小。“我得回到我女兒身邊去了,”梅茜說,“我跟她說過,不會離開很久。”“當然,”莎拉邊說邊站了起來。“我的一個同事跟現場的一位消防員談過話。他跟我說,她真是勇敢。”“是的。”“我也想跟她談談,你覺得可以嗎?隻是想親自弄清楚一些情況。”“她目前還是很難過。”梅茜說道,顯得有些害怕。“狀態讓人不太放心。我想,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以後,這也可以理解,對嗎?所以,你介意再等等嗎?”她是害怕羅伊娜把唐納德的事情告訴莎拉嗎?“當然不介意,”莎拉回答說,“你能抽出時間來跟我談談,已經非常好了。明天我會去叨擾一下,到時再看羅伊娜的狀態如何,能不能跟我談話。”“我還沒有跟她說呢,”梅茜說,“她倆傷得實在太重了。”“我明白。”梅茜離開了。莎拉在那本貓頭鷹封麵的筆記本上認真地做著記錄。莎拉回到珍妮的病床邊,跟你在一起。“怎麼樣,從她那裡得到什麼新的情況了嗎?”你關切地問道。“告訴貝克,還有彆的人也認為他很暴力,”你繼續說道,“上帝呀,如果梅茜都這樣看待這個人,其他人也一定會的。”“目前沒什麼特彆的。”莎拉耐著性子說道。“至少在發現他的幫凶之前,還沒什麼突破。而且,我也需要同時追蹤其他的渠道。”她讓你去睡一會兒,然後接替你守在珍妮的床邊。我回到花園,珍妮正在那裡等我。涼爽的晚間,這裡儼然成為另一個世界。花被澆過,小鳥水盆裡也灌滿了水。當你抬起頭,沿著四麵林立的玻璃幕牆往上看去,你會震撼不已。因為,你能看見夜空,那夏夜裡深藍光緞般透亮的夜空。此時出來,我們都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我想,這也許是因為,雖然我們身處室外,可花園畢竟還是位於醫院中間,四麵矗立的高牆,為我們提供了保護的屏障。此時,我覺得自己的感官完全被打開——我能聞見最細小的事物上最微弱的氣息,似乎離開身體以後,所有的感官才真正暴露在空氣中,微微地顫動。上帝呀,我,格蕾絲,這個平時連烤肉的香味兒都聞不出來的人,此時卻變成了活性炭,貪婪地吸收著各種氣息!此時,空氣變得異常柔軟,蘊含著濃鬱的茉莉、玫瑰和忍冬的幽香,它們層層疊疊地鋪排在空氣中,如同亞當沙罐上的彩色條紋。裡麵還有另一種香味兒,比其他的都要甜美,它點燃了某種我不該擁有的情緒,至少不該在現在——它撩撥著我的神經,激起無窮的快感。時間之河忽然在我麵前敞開,通向一片無垠的世界,那條河流經過格拉切斯特奔流向前,然後從時鐘十點的方向猛然一轉,向著三點的方向,朝著倫敦和更遙遠的地方,朝著無限廣闊的可能,蔓延而去。它發芽了。夜的氣息發出嫩芽。我身處劍橋大學紐納姆學院的花園裡,那是在一個溫和的夏夜,離一區不遠的地方,帶著滿腦子的油畫、書籍和各種思想,我跟你在一起。夜晚的嫩芽釋放出迷人的芬芳,仿佛是為了我向你撒下愛的彩屑,其中夾雜著對考試的焦慮,更蘊藏著對未來的憧憬。回憶過去,就像在播放DVD碟片,一旦放映開始,身處何地都不再重要。然而,我真真實實地在那裡,邁克。我的感覺清晰無比,愛擊中了我的太陽神經叢。很快,都結束了。我又回到這方被禁錮的夏天裡。這種失落感是如此蒼白,如此冰冷。然而,已經沒有時間讓我自我陶醉了。剛才發生的事情裡,有一些重要的東西,一些我可以用來挽救孩子的東西。可這種想法隻是一閃而過,我必須緊緊地抓住它的尾巴,不讓它溜走。這就是:珍妮在學校裡聽到的火災報警器的聲音。我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學校,真切地置身其中。我轉向她。“剛才,看到唐納德跟梅茜和羅伊娜在一起的時候,你還記得聞到過什麼特殊的味道嗎?”因為,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唐納德身上剃須水和香煙的味道。“也許吧,有的。”珍妮答道。“你覺得,這會不會是你聽到火警的原因?”我問。“我神經過敏耳鳴了?我想,這有可能。我還沒有認真地分析過呢。”這時,我突然聽到一聲孩子的尖叫。亞當。我趕緊向四周望去。他不在這裡。“不!她沒死。她沒死!”小小年紀,怎麼能承受這樣的話語。我朝他跑去。他趴在我的床邊,一聲不吭。他根本沒有喊出自己的悲傷,可我卻聽見了。母親用手摟著他。“我在這裡!”我對他說道,“就在這裡。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可他們遲早會知道的。我會醒過來的,我的寶貝!一定會的!我現在正在親吻你,雖然你感覺不到,可我的確就在這裡。在這裡親吻著你。”我發不出聲音。如同深夜噩夢中的呐喊,沒有任何聲音。我強迫自己進入身體,可我的聲帶仍不能說話,我的雙眼依舊緊閉。我使出全身的力量來觸摸他,可我的雙臂隻是虛無縹緲的蒸汽。在這個漆黑、邪惡、死氣沉沉的地方,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夠到他。而外麵,他淹沒在漆黑暴怒的汪洋之中,惶恐萬分,岌岌可危。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極力穩住呼吸,我能做到!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出,再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就這樣,呼吸真的慢了下來。當然,母親一定能意識到我在試圖跟他們交流!亞當也一樣!就在我有意放慢呼吸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在他學會遊泳以前,我為他吹起橘色的救生圈,並把它們緊緊地套在他白皙纖細的胳膊上,看他在水裡歡快地上下翻騰,絲毫沒有一點兒恐懼。我的呼吸能讓他安全。我是從身體裡溜出去了——母親肯定會呼叫醫生,指著我的那些數據,告訴他們我還在。這樣,亞當就再也不會哭泣了。然而,此時,母親正跟亞當坐在我的床邊,她麵色蒼白,努力地要安慰哭泣的亞當。或許我要生她的氣了,可這隻會讓她更加心碎。我知道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亞當掙脫開她的雙手,跑了出去。她跟在後麵,一把抓住他,兩人撕扯起來。他絆倒在地,她趕緊一把摟住他,似乎要用身體墊在地上不讓他摔疼。她半拖半拉地把他帶出病區,我緊跟在後麵。他的小臉看上去沒有一點血色,眼睛下麵烏青烏青的。他把身體縮成一團,似乎完全癱軟了一般。我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他。“媽媽,下一個萬聖節,我要用隱身墨水給自己洗個澡!這樣,我就能隱身了。”“我不認為這能成功。”“為什麼不能?”“嗯……”“我會戴一副手套,這樣,大家就能知道有人在那裡。我是說,要不然,我怎麼能要到糖果呢?”萬聖節還有四個月才到。到時候,他的這個願望會被新的願望所取代。“好主意,戴上手套。”“是呀。”我摟著他,他既看不到,也感覺不到。我會醒過來的。總有一天,我會醒過來的。夜幕降臨。透過花園四周的玻璃幕牆,多數病房隻開了個小燈。在一間沒拉窗簾的病房裡,我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隻看見他的影子,有著小小的胳膊。旁邊是一個大人的身影,我好不容易才看出,那是孩子的父親,用手理了理孩子的頭發,然後靜靜地等著。漸漸地,床上的小身影一動不動,似乎進入了夢鄉。此時,父親站了起來,形單影隻,上下揮動著胳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仿佛這樣,就能帶著孩子一起,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