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暴力的威脅(1 / 1)

從此以後 商錦維 10656 字 4天前

“我們越是要把她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她想要逃離我們的願望就越強烈。”炫目的燈光驟然亮起,成群的醫生神色緊張地來來往往,到處是擔架車和推車刺耳的嘎吱聲,護士們動作麻利地撤掉早餐盤,拿出藥品簿。天哪,我猜想,置身於這樣一個醫院的早晨,你一定會感到充滿活力。至少,這樣明亮、喧鬨、充實、忙碌的早晨,能把我昨晚撞見人影的疑雲衝得煙消雲散。到病房時,我看見母親已經到了,她正跟貝爾斯托姆醫生待在一間辦公室裡。一夜之間,她蒼老了很多,臉上布滿了因悲傷而生出的深深的皺紋。“格蕾絲小的時候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多麼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母親說,語速比平時快了很多。“我一直覺得,她長大後會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她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高考得了三個‘A’,還拿到全額獎學金,去劍橋大學讀藝術史專業。大學為了留住她,還特彆給她轉學到英文係的機會。”“媽,彆說了!”明知她聽不見,我還是說道。也許她是想讓他們知道我有著怎樣的大腦——就像爸爸常說的,是“最好用的小腦瓜”。讓他們更清楚搶救的意義,算是鋪墊。“畢業之前,她懷孕了,”母親繼續說道,“不得不離開學校。她有點失望,我們大家都感到失望。可這是她心甘情願的,她很高興自己有了那個孩子,就是珍妮。”我以前從沒聽人總結過自己的經曆,聽起來真是有點發人深省。我的一生真的就這麼簡單嗎?“這樣聽起來,她似乎隻是腦袋聰明,但其實並不是這樣,”母親繼續說,“她是個可愛的姑娘。我知道,她現在就快四十歲了,可對我來說,她還是個孩子。她願意為彆人付出一切,卻很少為自己著想,我過去也常常這麼說她。但是,當我丈夫去世以後,我意識到,沒有人會隻為自己著想,尤其是彆人幫助你的時候。”母親過去說話總是不緊不慢,甚至一口氣都不會超過兩三個句子。而此刻,她連珠炮似的講了一大段,仿佛旁邊擺著個計時器。我倒希望旁邊真有一個計時器,因為她說的話讓我覺得好汗顏。“要是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當然,我倒不是說,她必須要為了我而好起來。您可彆這樣想。我的意思是,雖然我對她的愛,超出你們的想象,可真正需要她的,是她的孩子們,還有邁克。也許你會覺得他們兩人中,邁克更堅強些。可他是看起來強壯,真正堅強的是格蕾絲。她才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她停頓了一下。貝爾斯托姆醫生趕緊插話。“我們會儘一切可能搶救她的。我向您保證。可是,碰到頭部嚴重損傷的情況,我們能做的並不多。”媽媽抬起頭看著醫生,看了好一會兒。當年,親口把父親患上卡勒氏病(卡勒氏病(Kahler's disease),是一種多發性骨髓瘤,多呈惡性。)的消息告訴我父母的,也正是貝爾斯托姆醫生。“可是,肯定會有治療的辦法呀!”母親當時說道。她現在並沒有那麼說。因為,父親的去世,對她就意味著,那些過去認為不可能發生的和不可思議的,都變成了現實,如今,再也沒有什麼是不可思議的。我把目光從母親的臉上,移到了貝爾斯托姆醫生的紅色高跟鞋,還是昨天的那雙。我估計,醫生會經常低下頭來看看它們。“接下來會有一係列檢查,我們會把最新的檢查結果和治療措施隨時向你們通報,”貝爾斯托姆醫生說,“今天晚些時候,我們會針對您女兒的情況進行一次專家會診。”要是母親告訴他們,我父親也是一名醫生呢?要是她能想到,情況或許會有所改變呢?母親隻是對醫生表示了感謝——那麼客氣,她對人總是那樣彬彬有禮。亞當坐我的床前。母親趕緊朝他走去。“亞當,乖孩子,我以為你會跟護士一起等上五分鐘呢。”他把臉靠在我身上,握著我的手,嗚嗚地哭著。絕望的哭聲讓人斷腸。我張開雙臂摟住他,要他彆哭,告訴他我會好起來。可他聽不見我說話。他還在抹著眼淚。我撫摸著他如絲般柔軟的頭發,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我沒事的,寶貝,媽媽愛你,不要哭了。”可他還是聽不見,我再也受不了了,為了他,我必須醒過來。我想方設法穿過層層皮肉和骨骼,努力要回到身體裡去。一刹那,我進去了。我竭力挪動自己沉重的身軀,卻再一次被巨大的沉船壓在海底,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而亞當就在外麵,望著我傷心地哭泣。為了他,我必須睜開眼睛。我必須這樣做。可是,自己的眼皮就如同上了鎖生了鏽一般,怎麼也打不開。黑暗中回響著熟悉的詩句:“被縛的靈魂仿佛套著鎖鏈”“由神經和血管編織的鎖鏈(譯者注:這是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代表詩人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的詩歌《靈魂與肉體的對話》(A Dialogue between the Soul and the Body)中的兩句詩。)”哦,天哪,我怎麼把珍妮一個人拋在了外麵。萬一我再也出不來可怎麼辦?我聽見自己狂亂的心跳。緊接著,一隻耳朵嗡嗡作響,我什麼也聽不到了。然而,當我再次躍進黑暗的海水,朝著頭頂的光亮往上遊,終於又很輕易地從身體裡逃了出來。我看見母親正摟著亞當,臉上變魔術般地擠出笑容,然後故意用輕快的口吻說道:“我們待會兒再來,好不好,我的小夥子?我們現在先回家去,等你休息一小會兒,然後我們再回來。”她精心照顧我的孩子,並以此來安慰我。她領著他走了。幾分鐘後,珍妮來到我身邊。“你有沒有嘗試過回到身體裡麵去?”我問她。她搖搖頭。我真是個傻子。她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敢看一眼,怎麼會想到要回去呢?我本想說對不起,可轉念又覺得這樣會讓她更難過。用珍妮的話說,真是個“笨瓜”。她並沒有問我有沒有嘗試回到身體,因為無論我回答“試過”或者“沒試過”,對她來說,都沒什麼區彆,都會令她恐懼。完全沒有任何區彆。那首陰森的詩歌縈繞著我們的沉默。諷刺的是,以前我還一度覺得它充滿睿智。“……身陷在骨骼的囹圄中”“被困於手腳的枷鎖下”“媽媽?”“哦,我在想一首玄學派的詩歌。”“我的上帝,你真的還想讓我去參加補考哇?”我對她笑了笑,“當然。”你正在樓下的辦公室跟莎拉的上司會麵。我們決定過去找你。“莎拉姑姑以前的那個上司在休產假,”珍妮說,“她叫羅斯瑪麗,還記得嗎?非常古怪的一個人。”我不記得這個怪人羅斯瑪麗,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莎拉姑姑很討厭這個人,覺得她什麼都不懂。”珍妮繼續饒有興致地說道。從六歲起,珍妮就對莎拉警燈閃爍警笛長鳴的職業生活充滿了好奇。對於這一點,我表示理解。我在《裡奇蒙德郵報》撰寫藝術評論專欄的兼職工作,怎麼能跟偵探警察的工作相提並論呢?有什麼樣的電影、書籍和展覽,能比開著直升機追捕毒販更驚險刺激呢?追捕毒販,你一聽到這樣的字眼,就要開始不以為然吧。不過,拿警察打趣開玩笑,倒是讓我跟珍妮樂在其中。好吧,莎拉當然不會拿羅斯瑪麗,或者那個什麼貝克警督的事情跟珍妮開玩笑,她隻會很認真地給她講他們的八卦。我們來到醫院為你們安排好的會議室,你和莎拉恰好也剛到。你手上為什麼要攥著一份報紙?我知道,自己以前埋怨過你,周末寧可看報紙也不跟家人一起親近。不過,我們關於“要沒有山頂洞人鑽木取火,我們哪有時間過周末”的爭論已經告一段落了。可是現在,難道你還要在這裡看報紙?我們尾隨著你和莎拉進了房間。屋頂很低,連個風扇都沒有。屋子很悶熱,空氣陳腐而混濁。貝克警督向你做了自我介紹,不過他並沒有從椅子裡起身。他那汗津津的蒸麵團般的臉上,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我想把我們這次調查的一些背景情況,跟你做個詳細的介紹,”貝克警督說道,聲音和他的樣子一樣呆板。“校園縱火案是一類高發案件。在英國,每星期平均會發生十六起,可是,造成人員傷亡的案例並不多見,同時,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縱火也很少見。”你顯得有些不耐煩——請切入正題,哥們。“因為當天正好趕上運動會,縱火犯也許以為校園裡沒有人,”貝克警督接著說道,“或者,他是有意想傷害待在學校裡的某個人。”他探出身子,被汗水浸濕的滌綸襯衫微微粘在塑料椅背上。“你覺得,周圍會不會有人想故意傷害珍妮?”“當然不會。”你搶白道。“太荒唐了,”珍妮對我說道,聲音有些顫抖。“我在樓裡純粹是偶然,媽媽,純粹是偶然,僅此而已。”我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個人影,偷偷溜進她的房間,靠在她的床邊。“該死,她隻是個十七歲的姑娘。”你憤然說道。你姐姐把手放到了你的手上。“該死!”你又說了一遍。以前,在你姐姐和孩子們麵前,你可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臟話。“她是不是被人投放過恐嚇信?”貝克警督忽然提高了聲調。“可那早就過去了,”你說,“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而且也不相乾,跟火災毫無關係。”不光是我,珍妮也目瞪口呆起來。當她被彆人稱作“蕩婦”“騷貨”“婊子”,甚至罵得更難聽的時候;當我們的信箱被投放進一些惡心的信件,裡麵裝著狗屎或用過的避孕套,而收信人是她時,她從來沒有向我們訴過苦。事實上,她會去找伊沃和其他朋友傾訴,但絕不會找我們。“親愛的,她已經十七歲了,她當然會去跟朋友分享心事。”你是那樣的不可理喻,一種“我不了解孩子誰了解”的表情。“可我們是她的父母。”我說。誰能比父母更親孩子呢?“那件事情過去五個月了,後來一直平安無事,”你對貝克警督說,“這說明它已經過去了。”貝克警督低頭瞟了幾眼擺在麵前的筆記,仿佛是要找證據來反駁你。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多麼希望這一切趕緊結束。那些攻擊她的汙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令人震驚。那些醜惡的詞彙如潮水般湧進我們的信箱,侵入我們女兒的生活。我想,你憤怒的根源在於,你當時並沒能阻止它們。你覺得自己並沒有儘到父親的責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兒。你會花好幾小時去研究那些A4的格紙,努力追溯剪貼在上麵的文字的來源——是哪份報紙?哪個雜誌?你會仔細查看信封上蓋的郵戳,並為有些信件經由手工投遞而苦惱不已,因為,這說明,那個人就在這裡,就在我們的門外。可是,天哪,你居然沒有抓住他。過了一陣子,我才漸漸理解你想要親手抓住那個人,並親口命令他住手的迫切心情。你是為了給受到傷害的珍妮一些補償?或者是為了證明你自己?我想這兩個原因大概兼而有之。接著,又過了兩個星期,有一天,信箱裡出現了一封裝著用過的安全套的信。你把事情告訴了莎拉。正如我們預料的,她勸我們去報警。一開始我們乾嗎去了?於是,我們趕緊去警察局。然而,除了莎拉以外,所有警察都覺得這件事無關緊要,沒有我倆想象得那麼嚴重,也不是性命攸關的案子。他們也一無所獲。我們完全想不通,到底是誰,會這樣把珍妮作為目標,這樣做的原因又是為什麼。可憐的珍妮,當警察盤問她的同學和男友時,她又氣憤,又難堪。大人不支持他們的選擇,也將青春期的叛逆推向極端。對那些同學,你大多已經調查過,而珍妮則急著讓他們趕快接受完盤查,好把他們拽進自己的房間。那些長發飄飄,雙腿頎長,看上去傻乎乎的姑娘,不大可能是恐嚇信的始作俑者。可那些跟她朋友在一起的男孩呢?會不會是其中有人想蓄意報複?難不成是求愛不成反生恨,於是四處散發惡毒的信件?還有伊沃,我一直對他抱懷疑的態度,倒不是懷疑他投放恐嚇信,而是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男人,或者說,是不是真正的男孩。這也許是因為,他身材瘦小,線條細膩,十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感興趣的不是汽車發動機,而是詩人奧登(譯者注:溫斯坦·休·奧登(Wystan Hugh Auden),英國詩人。曾就讀於牛津大學,以純熟的技巧和淵博的學識吸引並影響了一大批詩人和文學家,素有“牛津派”“奧登派”之稱。他一生多次榮獲文學獎,曾任牛津大學詩歌教授,被公認為艾略特之後英國最有影響的詩人。),他跟你簡直有著天壤之彆。我覺得他缺乏陽剛之氣,你卻不這麼認為。你覺得他是個乖孩子,是個好小夥兒。這難道是因為你不想成為一個古板專橫的父親?抑或是不想讓珍妮覺得跟你有代溝?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反正你支持珍妮跟伊沃交往,而我,也隻能默認。當然,即便我對伊沃懷有成見,我也不相信他會是投放恐嚇信的人。況且,他是珍妮的男朋友,她那麼愛慕他,他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呢?“那麼,最近的一次恐嚇信事件,究竟是發生在什麼時候?”貝克警督問你。“二月十四號,”你回答說,“幾個月以前。”情人節。星期三。一大早,亞當一直擔心自己上學遲到,珍妮則跟往常一樣,最後一個下樓來吃早餐。那時我們都起來一個鐘頭了。我一直等著郵箱的動靜,哪怕隻是金屬門關閉的聲音,也會讓我渾身緊張。信裡依然是滿紙臟話。我沒法把這些汙言穢語跟我的女兒聯係起來。我做不到。自從那封信後,一切複歸平靜。整整一星期過去了,我們並沒有收到任何恐嚇信。接著又是一星期……四個月過去,什麼都沒發生,以至於昨天我去信箱拿報紙的時候,都懶得再檢查信箱了。“你確信,自從二月十四號以來,什麼也沒發生過嗎?”貝克警督問道。“是的。我跟你說過了……”他打斷了你。“萬一她把信藏起來,沒讓你們知道呢?”“不,當然不會,”你說道,聲音有些疲憊。“火災跟恐嚇信毫無關係。也許你還沒看到這個吧?”你把一直握著的報紙攤到貝克警督麵前。是《裡奇蒙德郵報》,頭版標題赫然寫著:本地一所小學遭蓄意縱火!文章署名為泰娜。貝克警督卻對報紙視而不見。“還有沒有其他形式的恐嚇信,你沒告訴我們的?”他繼續追問,“比如,她收到的手機短信、電子郵件,或是社交網站上的帖子之類?”你瞪著他。“我問過珍妮,她說沒收到過。”莎拉說。你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從一麵牆到另一麵,正好是五步,仿佛這樣就能擺脫連珠炮般的追問。“她跟你這麼說過?”貝克警督問道。“是的,她肯定跟我或是跟她的父母說過。”莎拉答道。可我們覺得事實並非如她所言。回想過去的日子,你打破了青少年養育手冊上建議的所有原則,而我也隻是個普通的母親。“像‘MySpace’和‘Facebook’那樣的網站上都沒有?”貝克警督這麼問,仿佛我們都不知道“社交網站”是指什麼。不過你打斷了他。“恐嚇信跟這些一點關係都沒有。上帝呀,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你戳著報紙說道,“你應該調查的是這個老師,塞拉斯·海曼。”“邁克,這份報紙我們還沒看過,”莎拉說,“給我們幾分鐘,好好看看。”我想,她一定是在跟你開玩笑吧。畢竟,連泰娜都知道的事情,她,作為一名警察,作為你姐姐,怎麼會不知道呢?被燒毀的學校的照片,占據了頭版的大部分篇幅。大樓前方那個青銅的孩童雕像卻完好無損,顯得很突兀。它下麵則是一張珍妮的照片。“這是從我‘Facebook’個人主頁上複製下來的,”珍妮望著自己的照片說道,“是複活節時伊沃幫我拍的,當時我們正在上皮劃艇課。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她肯定是上了我的個人主頁,直接打印或者掃描下來的。這算是剽竊嗎?”她的憤慨讓我覺得好可愛。發生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她還能為照片被盜用這樣的小事而耿耿於懷。然而,躺在燒傷科的女兒,跟照片裡那個美麗、健康、好動的女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的對比讓人觸目驚心。也許珍妮也有同感,因為她走出了房間。“不是寫恐嚇信的人乾的,爸爸認為凶手是塞拉斯·海曼的猜測也很荒謬。我得出去走走。”“好吧。”“我並非在請求你的同意!”她厲聲說道,說完便離開了。就是“恐嚇信”這個詞,把過去那些不愉快的回憶都開啟了。珍妮走後,莎拉打開報紙,露出整個對頁,映入眼簾的是醒目的通欄大標題:厄運纏身的學校。左邊那一頁上的副標題是:火災係故意所為,旁邊是這個“美麗可愛少女”的另一張照片。泰娜把珍妮的痛苦當成了個人娛樂的素材。美麗的十七歲少女……掙紮在生死邊緣……可怕的燒傷……生殖器遭到嚴重破壞。這哪裡是新聞,分明是內容聳動的色情小報,是低級趣味的垃圾。泰娜把我描寫成一個勇闖火海的英雄式母親。不,其實是一個遲到的英雄,並沒能成功拯救美麗的女主人公。最後,她用一段誇張的文字作為結尾:警方繼續加緊搜捕縱火嫌疑人,據稱,該嫌疑人可能是兩宗命案的凶手。要是珍妮和我雙雙死去,肯定會為她的八卦增添新的素材。就在這篇文章的背麵,也就是第二版,泰娜又發表了一篇根據她三月份的報道改編的文章,與舊文相比,隻是加上了一段新的導語。就在四個月前,《裡奇蒙德郵報》報道了西德裡小學的男教師塞拉斯·海曼被開除的事件。此前,該校剛剛發生過學生從教學樓墜落重傷的“意外”。據悉,由於聽到虛假的火情警報,一名學生從教學樓外側的消防鐵梯上直接跳下,而後跌落在操場,摔斷了雙腿。正如之前的報道,泰娜並沒有說明,墜落事故發生時,海曼老師根本不在操場附近。意外兩字特意被加上了引號,明擺著在暗示事故其實並非意外。可是,又有誰會因為一個引號去控告她呢?這樣的伎倆就跟她的“Miu Miu”牌漆皮包一樣圓滑。接著,她又以字斟句酌的“新聞敬業精神”,繼續寫道:這所有著十三年曆史的小學,坐落於倫敦一處綠樹成蔭的郊區,每年僅學費就高達1.25萬英鎊。它對外宣稱,自己擁有絕佳的教育環境,在那裡,“每個孩子都會受到絕對的珍視和尊重”。可是,就在四個月前,它卻因為安全問題而飽受質疑。當時,筆者對一些家長進行了采訪。一個八歲女孩的母親對筆者說:“大家都以為孩子在學校能得到良好的照顧,可是,這次事故表明,這個男老師對學生根本就是不管不顧。我們在考慮把女兒轉到其他學校。”另一位家長則說:“我感到非常憤怒。這樣的事故根本就不應該在學校裡發生。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三月份,泰娜文章的標題還是“操場墜落事故”,而現在,她卻把它改成了“教師慘遭開除”。這樣,報紙右邊那一版是“教師慘遭開除”,而左邊那一版則是“火災係故意所為”。兩篇文章看似不經意地發生了聯係,似乎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因果報應——被開除的教師展開瘋狂的報複。這時,貝克警督的手機響起,他趕緊接聽電話。《裡奇蒙德郵報》躺在桌上,仿佛在挑撥持不同意見的雙方,也就是持“塞拉斯·海曼縱火說”的你,和持“恐嚇信者縱火說”的貝克,要讓你們大戰一場。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海曼。就在他被解雇以前,我們兩人為了他還發生過爭執。你覺得我過於誇大了海曼對亞當的影響。“說‘誇大’就行了,再加上‘過於’這樣的詞,純屬畫蛇添足。”當時我冷冷地說。“我倆都沒有英文學位。”你針鋒相對地反駁道。“有人有半個英文學位,不記得了嗎?”因為海曼老師,我們居然爭吵起來。我們平時很少吵架的。“海曼老師來以前,亞當總是可憐兮兮的,”我說,“難道你不記得了嗎?”他總是被彆人挑刺,作業也不會做,完全得不到尊重。“但他挺過來了。”你說。“是的,這是因為有了海曼老師。他把亞當原來的鄰座調走,特意找了個能跟亞當交朋友的男孩當他的同桌,而他們一直到現在都是朋友。他們會叫上亞當一起出去玩,這星期還邀請亞當去家裡過夜。以前他哪裡有過這種待遇?而且,在班裡組織出遊的時候,海曼老師也會留心篩選亞當在大巴上的鄰座。亞當過去總是擔心沒人願意坐在他旁邊。而且,老師讓亞當對自己的數學和英語開始有了信心。”“他不過是履行職責而已。”“他叫亞當‘科維先生’,多可愛的稱呼,不是嗎?好像一位騎士的稱呼。”“這可能會讓彆的同學取笑亞當。”“才不會呢,老師給每個同學都取了昵稱。”你為什麼總是看不慣他呢?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輕教師,雙眼總是炯炯有神。我懷疑,你對他懷有敵意,是因為第一學期的晚間家長會上,他親吻了我的臉頰。“太失禮了!”你當時說。你並沒有注意到,每次亞當經過學生的課桌,或者放學的時候,他都會逗弄下學生的頭發,或者給學生一個溫暖的擁抱。是的,我們這些媽媽,曾經跟他開過玩笑,但那都是玩笑,從沒有認真過。後來,海曼老師被開除的那天,我在家裡還為他感到憤憤不平,而你則被我的舉動激怒了。你說,你拚死拚活地賺錢,給學校付學費,而且明天又要出差,這趟旅程肯定又是艱苦卓絕,你可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聽我為一個失職教師被解雇而鳴不平。直到昨天下午,我還想為你對他的懷疑而跟你爭論。就像珍妮說的,我也覺得這種懷疑是“極度荒謬”的!不過,有了昨天的事情,一切都變了。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海曼也不例外。我誰也不相信。貝克警督掛斷電話,瞥了眼桌上的《裡奇蒙德郵報》。“有件事很奇怪,”他對莎拉說,“就是火災發生時,媒體記者趕到得太迅速了,甚至比消防車到得還早。我們需要了解,是誰通知他們,或者說,他們是怎樣得到消息的。這或許跟案情有關。”你被他看似離題的冰冷點評搞得很不耐煩。“不僅是文章的問題。”你說。可這時,貝克警督的對講機響了,他拿起來接聽,而你則繼續往下說。“就在他被開除的幾個星期以後,我還目睹了他的暴力行為。當時學校正在舉行頒獎典禮,他破門而入,還當場威脅大家。這是暴力的威脅。”“媽媽,你覺得我能得獎嗎?”亞當問我,“不管什麼獎。”頒獎典禮那天早晨,七歲的亞當一邊吃著可可米(譯者注:可可米(Coco Pops),一種膨化米粒,跟麥片一樣,常用來給兒童作為搭配牛奶食用的早餐。),一邊看著電視裡的動畫片《貓和老鼠》。海曼老師才剛被開除三個半星期,亞當就表現出討厭上學的跡象,於是我努力想辦法彌補。你當時外出拍攝去了,我決定放任自己稍微寵他一點,等以後你回來,再跟他進行“男人跟男人的對話”吧。我盼望你回家的迫切心情,逐漸被對他的擔憂所掩蓋。“你應該會獲獎的,”嘴上雖這麼說,我心裡卻很清楚,他不會得獎。“可是,萬一你沒得獎,也不可以灰心喲。記得希蕾夫人在晨會上是怎麼說的嗎?即便今年沒輪到你,以後你也會得獎的。”“完全是胡謅,”珍妮說,她身上還穿著睡衣,可我們再過十分鐘就要出發了。“我是說,算一算就知道了,”她繼續說,“有多少學生,多少獎項,多少頒獎儀式。肯定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得獎,不是嗎?”“況且,每次得獎的總是同一撥人。”亞當說。“我相信,並不是……”亞當打斷了我,十分沮喪地說道:“這是事實。”“亞當是對的,”珍妮說,“我知道,他們喊過‘每個孩子都會受到重視’之類的口號,不過,這些根本就一文不值。”“珍,你這不是在幫弟弟。”“實際上,她是在幫。”亞當說。“學校必須讓少數學生進入頂尖的中學,像威斯敏斯特中學這樣的男校,或者聖保羅中學這樣的女校,”珍妮一邊把麥片倒進牛奶,一邊說道,“否則,下一年,新的家長就不會把他們四歲的孩子送到這所學校來了。所以,得獎的總是那些最聰明的孩子,這樣也有助於他們被那些最好的中學錄取。”“在我們班,最佳學生獎已經被安東尼拿去了,”亞當可憐兮兮地說道,“他還得了數學獎和領導獎。”“他才八歲。到底想要去領導誰呢?”珍妮嘲諷地問道。亞當終於被逗笑了。謝謝你,珍。“我上學的時候,得獎專業戶是羅伊娜·懷特,”珍妮繼續說,“她總是包攬所有獎項。”她沒精打采地站起來,問道,“頒獎典禮還在聖斯維森教堂舉行嗎?”“是呀。”“簡直是噩夢。我總是不得不貼在一根柱子後麵。他們為什麼不用學校隔壁那個又新又現代的教堂呢?”亞當看了眼表,慌張地說:“糟了,我們要遲到了!”說著趕緊衝過去取他的書包。他對於遲到的恐懼暫時戰勝了對學校的恐懼。“我超快的,”珍妮說,“我可以在車上吃我的麥片。當然,如果媽媽的車開得能比上次順利一些的話。”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哦,你還記得那些銀杯和盾牌嗎,它們讓學校顯得比實際的更有曆史,也更可靠。所以,目前,家長們對學校還算是滿意。”“我覺得你有點忘本了。”我說。“彆忘了,我在那裡工作,”珍妮說,“所以,我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忘本。這是一筆交易,而頒獎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你才在那裡乾了三個星期。話又說回來,頒獎的目的……也是為了大家進步呀。”我說得有點磕巴。亞當解開書包帶子後,抬起頭瞟了一眼,看來是讚同珍妮的觀點。“媽,大家都清楚,那些獎項什麼也不是。”“可你不也希望能得獎嗎?”珍妮問他。他點點頭,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我不會得獎的。什麼獎也不會得的。”她衝他笑了笑,“我也是。”八分鐘後,我們坐進汽車裡。要不是為了亞當,珍妮才不會這麼趕呢。我們準備像往常一樣,提前一點趕到學校。我知道,你覺得我沒必要太把亞當的焦慮當回事。可輪到你接送他時,你也總是會刻意提前五分鐘到校。這已經成習慣了。“你打算在學校工作到什麼時候?”快到西德裡小學的時候,亞當問珍妮。去年夏天,珍妮成為助教後,亞當一直為姐姐感到自豪,雖然她並不在他們班。“到高考以後,”珍妮回答說,“所以,隻要再乾幾個月就行了。”“那真是快了,”我說著,心裡又開始為考試的臨近而恐慌。“你今天晚上必須把複習的時間表整理出來。”“可我要去達芙妮家呢。”“可爸爸今晚就回來了。”亞當說。“他會跟你一起參加頒獎典禮嗎?”珍妮問道。“但願吧。”亞當答道,他並不確信你一定會出現。這倒不是在批評你,他對任何人的到場都沒有信心。“你應該取消晚上的活動,”我對珍妮說,“晚上雖然不是真正的複習,但至少要把時間表做好。”“媽……”她用太陽鏡當鏡子,給自己塗起了睫毛膏。“現在努力,是為了以後擁有更多的選擇。”“我寧可就過我現在的生活,也不願意為了未來而改變自己。好了吧?”不,我想,這樣是不對的。唉,要是她能把這份伶牙俐齒的機靈勁兒用在複習考試上就好了。快到的時候,我們跟往常一樣,停好車,沿著櫟樹成蔭的車道,步行到學校。亞當緊緊攥著我的手。“亞當,還好嗎?”淚水在他眼圈裡打轉,他正強忍著不讓它們流出來。“他真的必須去嗎?”珍妮問道。其實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然而,此時,亞當卻毅然鬆開我的手,獨自朝著大門走去。他按下門口的語音通話器,秘書開門讓他進去。海曼老師被開除的第二天,你就外出拍攝去了,所以,你沒能看到事情後續的發展。我們通電話的時候,由於信號不好,隻能長話短說。電話裡,你更操心的是珍妮,一再詢問我們有沒有再收到恐嚇信。感謝上帝,我們再也沒收到過。可這樣一來,你用來關心亞當的時間就更少了。而且,我也許是生怕我們之間再多一個爭執點,就沒把海曼走後他的變化告訴你。所以,你並不知道,老師離開後,亞當難過得近乎悲傷了。他不僅失去了自己喜歡的老師,還發現成人世界是如此粗暴和不公,跟他在故事書裡讀到的一點也不一樣。長這麼大,他讀過的所有文學作品,諸如《勇鬥怪獸》係列、《哈利·波特》係列、《亞瑟王傳奇》,還有《波西·傑克遜》係列(譯者注:《波西·傑克遜》係列(Percy Ja)是歐美最暢銷的青少年係列之一,分彆為《閃電竊賊》《海怪之海》《泰坦的詛咒》《迷宮之戰》和《最後的奧林匹亞神》。作品將希臘古神話與二十一世紀現代青少年的社會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故事抓人,想象奇特,為讀者打造了一個全新的奇幻世界。)等,沒有一本是像這樣結尾的。他有思想準備去接受不愉快的結局,卻沒想到結局會如此不公。他的老師被趕走了,而理由居然是一件他沒有做過的事。對亞當來說,學校又變回一個充滿惡意的地方,就像海曼老師來之前那樣。差一刻六點,亞當閃電般地吃完晚餐,換上整潔的校服,穿上鋥亮的皮鞋,再套上煥然一新的校服,和我們一起提前到達頒獎典禮現場。這樣,他就不會遇到任何麻煩。而我,則漫不經心地穿著一條褪了色還帶破洞的牛仔褲,算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亞當喜歡我這樣。“媽媽,太酷了!”亞當的骨子裡似乎也有著一種顛覆的傾向。而其他媽媽,恐怕都會穿上從-a-Porter(譯者注:是由英國人娜塔莉·馬斯內(Natalie Massene)創建的奢侈品購物網站。自成立之初就備受追捧,目前,全球有數以百萬計的女性登陸該網站,網購大牌時裝設計師的作品。)購買的彆致套裝和價格不菲的時尚皮靴。我們提前十五分鐘到達現場。之所以到得這麼早,一方麵是由於亞當是合唱團的團員,必須準時到達;另一方麵是由於他本來就害怕遲到,而這種恐懼在過去的三個星期變得變本加厲。人群中,我看見梅茜正從前麵的一張長椅那兒向我招手。她居然到得比我們還早。亞當去邊上的更衣室等合唱團的其他團員,我則坐到了梅茜旁邊。“我給你和邁克占了個好位置,”她邊說邊往一旁挪了挪,給我空出一個座位。“羅伊娜不能來了,她覺得好遺憾。沒辦法,離考試的日子實在太近,對吧?”這麼說,羅伊娜還在複習,雖然她已經拿到了牛津大學科學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儘管是附加條件的錄取,可也是板上釘釘的事。而沒有收到任何錄取通知書的珍妮,晚上還要去同學家玩。珍妮小的時候,經常會抱怨羅伊娜好勝心太強,什麼事都要爭第一。當時,我倒希望羅伊娜的好勝心能分給她一點。到如今,我依然這麼想。“今年亞當還會在合唱團嗎?”梅茜問道,“我真喜歡聽他唱歌。”她真是善解人意,絕口不提“你覺得亞當會獲獎嗎?”這樣的問題,反而稱讚起他這點小特長來。我看見梅茜把身上的棕色棉布襯衣往肚子下麵拉了拉,力圖讓腹部看起來平坦一些。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你覺得我穿這件衣服,看起來像頭貪吃的肥豬嗎?”她幾乎不動聲色地問道。這就是典型的“梅氏語言”,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當然不會,親愛的!”我說,“你看上去很漂亮。又性感又甜美的那種漂亮。”她咯咯地笑了。“像個辣媽?”我們會把那些穿著閃亮華美皮靴和昂貴絲綢服裝,並且不時光顧發廊,打理出一頭秀發的媽媽,稱作“辣媽”。“比辣媽還辣。”我說。“格蕾絲,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這時,唐納德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待會兒要頒發的獎杯。“剛給銀杯拋了光。”他慈祥的臉上洋溢著笑意。珍妮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我們兩個中左派人士,都為自己的孩子居然進了私立學校而感到尷尬,並覺得像“唐納德頒發獎杯”這樣的事情,是很荒謬可笑的。不過,如今,褪去了當年的憤世嫉俗和偽善,我倒被他的做法感動了,他是想通過這樣的傳統保持跟學校的聯係。我對唐納德的了解並不多。我和梅茜總是在白天會麵,那時,唐納德去上班,羅伊娜也去上學了。不過,梅茜總是跟我談起,唐納德有多麼愛她,多麼愛他們的女兒。隻見唐納德拉起梅茜的手,緊貼著她坐在旁邊,當時你不在,我都有些嫉妒了。思緒從回憶中被拉回這間狹窄悶熱的辦公室。此刻,貝克警督終於關閉了對講機,結束了那段嘶嘶啦啦的對話。“頒獎典禮在聖斯維森教堂舉行,那裡離學校有一英裡,”你說,“由於航班晚點,我遲到了,大概六點一刻才趕到。門口甚至連警衛都沒有,於是我直接走了進去。學校的保安措施實在太不嚴密了。”你從不會提到像匆匆吃完晚飯或者穿著抓絨衣這樣的細節,你的記憶裡沒有這些瑣碎的事情。“我注意到,女校長看起來很緊張,”你繼續說道,“即便當時海曼還沒有來到教堂。”我也有同感。當時希蕾夫人的確看起來比平時焦慮得多。當然,這也在情理之中。碰到這種全校性的大活動,全體師生都要接受家長的檢閱,要確保每一個環節都萬無一失,緊張不也很正常嗎?“她似乎是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你說。貝克警督的對講機又響了,他趕緊接聽。你怒火中燒,可又能怎樣呢?那天,我看見你站在教堂後方,旁邊是一群同樣來晚了的父親。我們目光交彙的刹那,你對我笑了一下。不過,連日的辛苦工作,加上旅途的勞頓,讓你的笑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希蕾夫人正在給獲獎的學生頒發獎杯,其間不時穿插一些精短的音樂表演。學校的宗旨本來是要“培養每一個孩子的自信”,可我注意到,所有重要的獎杯再次被少數能力強的孩子捧得。或許最終還是珍妮說得對。這些獎杯的功能,不過是為未來小學畢業考試的成績增添幾分亮色,並且幫助最拔尖的學生進入頂尖的中學罷了。學校在獎杯上的這點投入,將會在新招來的學生身上得到加倍的回報。然而,從心底裡,我並不願意把出席這場春季頒獎晚會,當作是在參與某種商業模式。我在一排排穿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中尋找亞當,同時心裡思忖著,晚上睡前,該怎麼安慰再次一無所獲的他。我能看出,其他幾位母親,比如塞巴斯蒂安的媽媽和格雷格的媽媽,正僵硬地挺著身子,手裡緊緊攥著節目單。她們顯然也是在考慮,待會兒該怎麼把那些其實很重要的獎項,說得無關緊要,好讓自己的孩子寬心。可是,那些拔尖的學生,那些學生乾部,還有獲得體育之星和音樂之星獎杯的學生,他們的母親,則沒有這樣的煩惱。她們從容地坐在長凳上東張西望,紅光滿麵地互相交流著興奮的眼神,完全想不到另一群家長竟是如此坐立不安。那些尖子生的父親總是準時趕到。當然,這不是在諷刺你,你是因為航班誤點。對不起。貝克警督終於在對講機裡說完了。“六點四十左右,”你接著說道,“塞拉斯·海曼破門而入。他推開後麵的家長,徑直往前衝。”教堂門在他身後“咣當”一聲重重地關上。台上正在進行的單簧管獨奏表演也戛然而止。我們都轉過頭去盯著他,隻見他從後麵推推搡搡地往前走。我能看出,他的西服是剛熨燙過的,皮鞋也擦得鋥亮,一張略顯孩子氣的臉上,胡須刮得很乾淨。可是,他沿著走道往前走的時候,腳步有些踉蹌,而且滿頭大汗。四周鴉雀無聲,顯得他是那麼孤獨。“他徑直朝著前麵講台上的女校長走去,”你繼續說,“並且衝著她大喊大叫,還罵她是‘婊子’。他說,她把他當成了‘倒黴的替罪羊’。”“我記得很清楚,接下來他又說,‘你不可以這麼對待彆人,你聽到了嗎?你們大家聽到了嗎?’然後,他用手指著坐在下麵的家長們說,‘坐在後麵的,你們所有人,都給我聽著,你們誰也逃脫不了乾係。’”我想,這是一個絕望的聲音,接近崩潰的邊緣。與其在絕望中默默流淚,不如在絕望中爆發。“這時,兩位父親衝上去抓住他,”你繼續說,“並把他從校長跟前拉開。”他們奮力要將海曼拖出教堂,儘管在場的二百八十名孩子並沒有出聲,可現場還是一片混亂。突然,在學生們的沉默中,我聽見一個孩子的聲音。“放開他。”是亞當的聲音。我轉過頭,看見那正是亞當!他從坐得密密麻麻的老師和學生當中站了起來。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放開他!”教堂一下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注視著亞當。我看得出,他很害怕,可他還是看著海曼老師繼續說道:“太不公平了!他沒有做錯任何事。開除他是不公平的。這又不是海曼先生的錯。”實在太了不起了!簡直是個英雄。一個靦腆的小男孩,在一群身著深色西服的父親麵前,在他畏懼的老師、校長麵前,隻身站了起來。這樣一個小男孩,平時會因為家庭作業沒有完成惴惴不安,也會因為遲到五分鐘而緊張萬分,現在,卻為了他喜愛的老師,勇敢地挺身而出。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好孩子,並不是那種善於討大人歡心的孩子,但的確是個好孩子。不過,他此刻的行為還是令我震驚不已。這時,亞當的行為仿佛觸動了海曼身上的某種東西,仿佛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隻見他突然掙脫開兩名父親,開始朝著教堂大門走去。路過亞當身邊時,海曼對他微微一笑,暗示他坐下。接著,我就看不見亞當了。我知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亞當,日後肯定要為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可轉念又一想,他們班幾乎所有的同學對海曼老師都十分愛戴,他們一定會支持他的。到門口,海曼轉身說道:“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這時,我看見身邊長椅上的梅茜,臉色忽然變得慘白,上麵帶著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永遠都不要再讓這個男人接近我們的孩子。”她狠狠地說道。看得出,她不喜歡海曼,甚至可以說是恨他。這還是平時那個溫柔可親、與人為善的梅茜嗎?“這明顯是在威脅,”你對貝克警督說,“暴力的威脅。想必你也看得出來,他有多憎恨校長,多憎恨我們大家。”“可是,當時你們似乎並不是那麼擔心,所以也沒有來報案,對吧?”貝克警督略帶嘲諷地問道。“當時,我低估了他施暴的能力。不光我,大家都是。否則,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那麼,你們會逮捕他嗎?”你與其說是在問他,不如說是在要求他。“我們已經跟海曼談過話了,就在昨晚。”貝克警督有點不耐煩地說道。“這麼說,你們也懷疑是他,甚至都已經審訊過他了?”“對於那些對學校懷有敵意的人,我們本來也應該儘快地逐一排查,”莎拉說,“這是很自然的事。”貝克警督瞪著她,仿佛不希望她泄露這樣的國家機密。可莎拉徑自繼續說道:“校長和董事會成員,一開始就把解雇他的相關情況告訴我們了。”“海曼先生並沒有要求律師為他出麵。他也樂於提供他本人的DNA樣本,供我們檢驗取證。”貝克警督說道。“根據我的經驗判斷,這並不是一個罪犯的反應。”“可他肯定……”貝克警督打斷了你,“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為海曼老師與火災有關。一篇無良記者的誹謗報道,並不能改變這一點。另外,你對於他在頒獎典禮上所作所為的描述,也不能說一點渲染的地方都沒有。”“然而,我對你的焦慮深表理解,科維先生。看看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經曆了那麼多事,還是先讓大腦休息一下吧。我會派一名警員隨時向你通報調查的最新進展。”說完,他又拿出對講機,似乎在暗示,你正在給他製造不必要的麻煩。“我會在我女兒那邊,”你起身說道,“有什麼消息可以隨時去那裡找我。”說完,你便走出了房間,那扇廉價的薄門在你身後“啪”的一聲關上。我跟著你來到走廊。望著你寬闊的背影,我多想上前,緊緊地抱住你。我現在還記得,你離開的三個半星期,對我來說有多麼漫長;而那天晚上在頒獎典禮上看到你,我又是多麼激動。你剛進入教堂,一開始沒有發現我。我忍不住想去回憶,你那一趟拍攝,有沒有跟BBC的某位聰明迷人的姑娘在一起。在你離開的那段日子,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我十分確定,你們那支拍攝小組裡全是男性。不,我並沒有懷疑你,我隻是有點缺乏安全感,僅此而已。我甚至從來沒有問過你,也從來沒有對這些小事表現出絲毫的在意。“回到你的位置上,安安分分地待著。”耳邊突然響起保姆的聲音,有時她還是蠻有道理的。活動結束後,一出教堂,我立刻開始在家長中尋找你的身影。站在後麵的爸爸們應該是最先出的教堂,他們大多在打電話跟家人聯係,可是,昏暗中,我找不到你。孩子們都還沒有出來。我擔心亞當會遇到麻煩,要是真的,他得多害怕呀。我好想告訴他,對於他今天勇敢地挺身而出,我是多麼驕傲和自豪。身邊的人們都在議論紛紛,事件已經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唐納德和梅茜就在前麵幾米遠的地方。我一開始以為他們在吵架,可後來發現他們的聲音很低,於是覺得是自己搞錯了。而且,梅茜說過,他倆從不吵架,“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需要好好地吵上一架,把平時累積的那些小怨氣都發泄出來。可是,唐納德就是脾氣太好,總也吵不起來。”唐納德正在抽煙,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頭的火光在昏暗中閃動了一下。梅茜以前可沒跟我說過,唐納德還抽煙。他把煙蒂扔到地上,用皮鞋把它踩滅,然後又反複碾了幾下。我終於看見了亞當,他正朝我這邊走來。小臉上的表情如同夢遊一般,仿佛要把自己跟這個世界隔離開來。走過唐納德身邊的時候,唐納德正好又點燃一根煙,亞當趕緊躲開打火機的火苗。“沒事吧,小夥子。”唐納德邊說邊關上打火機。“亞當,你還好吧?”梅茜也關切地問道。他點點頭,我趕緊上前,張開雙臂擁住他。“我們去找爸爸吧。”我尋找的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是亞當的父親——我們作為父母的身份總是優先於丈夫和妻子的身份。我終於在人群之外看到了你。你拉起我的手,並抬起另一隻胳膊給亞當一個擁抱。“嘿,小夥子。”你對剛才發生的事情隻字未提。不過,你已經看見孩子腦袋上方,那些父母臉上的表情,那是有人做了正確的事情時才會出現的表情。“你倆先回家吧,”你不顧我的反應,自顧自地說道,“我稍後會趕上你們的。”甚至都沒有親吻對方,沒有打個招呼,我們在亞當身上的分歧,加劇了我對你回家的不安。“我會儘快趕回家的。”你用命令式的大男子主義的口吻說道。我為你沒有與任何聰明漂亮的年輕女子同行而感到慶幸,可這樣帶來的問題是,你在全是男性的環境裡待了太久,通常也得花很長時間,才能從那種大男子主義的狀態中恢複過來,仿佛得倒一段漫長的時差才行。你到家的時候,我正在為你準備遲到的晚餐。亞當早在半小時前就睡著了。你來到我身後,親吻了我,我聞到你呼吸裡的啤酒味。這一瞬,我們又像一般久彆的夫妻那樣,重逢到一起。“珍妮不在家嗎?”你問。“達芙妮的爸爸正開車送她回來。他剛打過電話。”“他真是個好人。”你張開雙臂,把我摟在懷裡。“抱歉,回來晚了。不過,我想把局麵挽回一下,於是就在教堂旁邊的酒吧裡,跟老師們,尤其是希蕾夫人,閒聊了幾句。今晚我真的不該這麼做的。你還沒來得及看看我的臉呢。”“我請求她不要懲罰亞當,而是交給我們來處理。她同意了。”我背過他去,於是我們又吵了起來。你覺得,亞當站出來支持海曼老師,並不是由於他的真誠和勇敢,而是因為他被海曼以某種方式“洗了腦”。你認為,是塞拉斯·海曼在故意教唆亞當。這時,珍妮走進廚房,我們的爭吵不得不中止。我們從來沒當著孩子的麵吵過架,不是嗎?從來沒有正式地吵過。他們仿佛是我們的停火協議。“都不需要聯合國了,”有一次你打趣地說道,“交戰的國家隻需要找一個青春期的女兒站到中間就好了。”我們來到燒傷科,你遵循門口張貼的圖表提示,仔細地洗了幾遍手。莎拉也一樣。接著,一位護士打開鎖,把你們引到門內。接近珍妮的病房時,我緊張地把雙手環抱起來。你對莎拉說:“傷害他的不是寄恐嚇信的人。”你的聲音有點奇怪,把她嚇了一跳。一位護士正在揭去珍妮臉上的最後一層紗布。布滿水泡的臉龐已經麵目全非,比在急診科時的情況糟糕多了。我迅速轉過臉去,因為我沒有勇氣看珍妮的臉。可我還得把看到的情況講給她聽,不能隻是匆匆地瞥一眼,因為,如果隻是簡單一瞥,怎麼能對看到的東西有印象呢?也不能保證看清。然而,你並沒有回避。護士看出了你的痛苦。“燒傷之後產生水泡是很正常的現象,”她說,“這並不意味著她的傷情出現任何惡化。”你俯下身子,把臉貼到珍妮的臉上方,輕輕地吻了她一下,仿佛這個吻能飄落到她的臉頰上。我也知道,這個吻也表明,你堅持認為,凶手肯定不會是投放恐嚇信的人。因為,如果真是那人的話,就意味著你沒能保護好珍妮,沒能阻止那人乾下更可怕的事。也意味著,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需要對珍妮凹陷的雙眼和嘴巴,對她長滿水泡的臉龐,對她纏裹著不知什麼材料的雙腿,和她破損的氣管,以及她可能麵臨的死亡負全責。這是你不能承受之重。“這不是你的錯,”我走到你跟前,抱住你說道,“真的,親愛的,不管凶手是誰,都不是你的錯。”現在,我也理解你為什麼不但懷疑海曼老師,還要死死盯住他不放。在你看來,凶手很可能就是他,或者是除恐嚇信元凶之外的任何人。或許,你是對的。我又一次想起梅茜當晚說的那句話,“永遠都不要再讓這個男人接近我們的孩子”。平時總是喜歡從好的方麵去看待他人,對於彆人的錯誤也總是寬容原諒的梅茜,居然憎恨這個人。梅茜一定是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了某種邪惡的東西。“你總是那麼天真。”耳邊忽然想起保姆的聲音。也許我隻是盲目吧。當我們在珍妮病床旁邊等貝克警督的時候,我又開始回想那晚的頒獎典禮和到家以後的事情。我並不認為能從中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隻是自己需要從眼前的情境中逃離一下,逃回我們往日生活的庇護所裡,隻是想借助回憶讓自己放鬆一下。珍妮坐在樓下的電腦前,屏幕上打開的是Facebook的窗口。你出門那段時間,她把一頭長發剪短了,這樣,身子前傾的時候,頭發就不再擋住她的臉。“羅伊娜今天晚上還在複習呢。”她走過我身邊時,我對她說道。“我想,她鐵定是要被牛津錄取了。”珍妮平靜地答道,仿佛沒有聽出我話裡的埋怨。“她還是想在高考中考出最好的成績。這無論是對上大學,還是對個人的履曆,都特彆重要。”“好吧,媽媽,她是牛人。”她說。見你上樓梯,她又跟你道了聲“晚安”。“晚安,小公主。”你答道。從她五歲起,你們一直這樣互道晚安。隻不過現在,先去睡覺的不再是她,而是你。我跟你一起走進臥室。“她要是能明白我跟她提羅伊娜的用意就好了。再有兩個多月,就是英文科目的考試了,可她一點要看書的跡象都沒有。”“我想,她的指定教材是《奧賽羅》吧。”“關鍵不在這裡。關鍵是她得知道自己的目標。”你大笑起來。“我隻不過是希望她考好一點,至少能有大學錄取她。”“是的,我知道。”你深表理解地對我說,然後吻了我一下。在我們婚姻中,共識還是大於分歧。儘管我們關於亞當的爭論並沒有停止,就如同在隔壁房間熟睡的他那溫熱的小身體一樣,真實而鮮明;儘管珍妮玩社交網站而不是溫書的時候,我對她的憂慮也時時刻刻在家中揮之不去,可是,我還是那麼高興,因為有你在家裡。你跟我講述出差時的見聞,我則跟你念叨這段時間家裡發生的各種瑣事。當然,我特意省略了海曼和亞當之間的事情,雖然它很重要,可我不願破壞跟你久彆重逢的甜蜜氛圍。聊了一會兒,你去洗漱。終於不需用木桶接水洗澡,而是可以好好衝個熱水淋浴,讓你很享受。而這時,那種陰魂不散的焦慮又再次向我襲來。我想起了羅伊娜。在西德裡小學上學的時候,她幾乎每個學期,每門學科都能考第一名,並因此成為學校晨會上的明星。現在,她被牛津大學錄取去讀科學,而我們的女兒,則連高考及格一門的把握都沒有。我的焦慮漸漸演變為嫉妒。梅茜跟我說過,唐納德非常愛自己的家。典禮當晚,如果勇敢挺身而出的是羅伊娜,我相信,唐納德肯定會站出來支持她,並為她感到驕傲的。多完美的家庭啊!我把先前精心化好的妝一點點卸下來。這些年來,你的麵孔變得越來越知名,而我的麵孔則變得越來越蒼老,每次你外出歸來,我們重逢的時候,我的這種感覺就變得分外強烈。我再次想起之前梅茜對於自己外貌的奇怪評價。或許是因為從她身上看見了自己,或許是有意想在這個完美的家庭中挑出點瑕疵,不管是什麼原因,那句“貪吃的肥豬”,依然在我耳邊回響,直到腦子裡忽然聯想到另外一些無傷大雅的細節——有一次,梅茜來我家,臨走前,對著門廳的鏡子照了照,然後迅速把目光移到彆處,“天哪,真是個黃臉婆,”她說,“超越肉毒杆菌哪!(譯者注:超越肉毒杆菌(Beyond Botox)本來是一本風行歐美的美容暢銷書的名字,該書介紹了一些注射肉毒杆菌以外的更自然、更安全的護膚美容方法。梅茜在這裡借用書名,表達的卻是對自己衰老容顏的自嘲。)”還有一次,我問她臉上怎麼會有瘀青,她說,“被花園的籬笆給絆了一下——誰讓我笨手笨腳的呢”;另一次,她指著手腕上的傷口跟我解釋,“穿著船鞋,在結冰的路麵上滑倒了。唉,都怪我,急急慌慌的,跟個傻子似的”。單個看,這些小事沒什麼大不了,可當我對著梳妝台的鏡子,把它們聯係起來想,看到的卻是一張邪惡的黑色大網。不過,我趕緊讓自己打住。本來隻是想給這個完美家庭找點瑕疵,可想象力卻編織出更可怕的東西。我相信,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臆想罷了。行了,夠了,我正告自己,醜惡的嫉妒催生醜惡的想象。夠了。我本來指望,回憶往事能讓自己寬慰一點,可事與願違,梅茜的那些不太愉快的舊事,依然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仿佛大腦就是不肯讓我把它們折疊起來,放到一邊。而這又牽扯出另一段往事——一段本來已被淡忘,曾經努力回想卻沒能想起來的往事。也是梅茜。運動會那天,離開操場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拿出一麵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她跟這個舉動聯係起來,這跟剛才媽媽賽跑時那個引人注目的不服輸的梅茜,完全是兩個人。這也讓我意識到,此刻的她是多麼不自信。這也是件小事,並不是我所期望的重要線索。可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它們。這時,貝克警督來了,看到珍妮,他稍稍往後退了一下。這就是你要他來的用意嗎?是為了給他一個震撼?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你做對了。我也想讓貝克意識到,情況到底有多麼嚴重。“有個消息,希望你們聽了能安心,”依舊是那種可氣的冷淡口吻,“我已經讓一個手下核查了海曼的供詞和不在場證明,火災發生的時候,他不可能在學校。”你立刻火冒三丈。“誰證明他不在現場的?”“對於這個問題,我無可奉告。我會安排一名警員作為家庭聯絡員,隨時向你通報最新進展。”“我不需要什麼家庭聯絡員,”你氣憤地說道,我注意到,貝克臉上有些不悅。“我隻需要知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逮捕海曼。”貝克警督沉思了半晌,然後故意扭過頭去不看珍妮。“我們正在加緊對恐嚇信事件的調查,”他說,“同時,我們會把縱火犯視作企圖謀殺你女兒的凶手。”莎拉用手摁住你的胳膊,想勸你不要發作,可你把她甩開了。“我還有個會要開。”你說。接著,你走到病床邊,對珍妮低聲耳語了幾句,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病房。貝克警督轉過來對莎拉說:“我想,她的朋友們,我們都調查過了。不過,除了對那個用過的安全套做了DNA測試,還沒有做其他法醫鑒定,對嗎?因為個人的原因,你肯定已經很了解這個案子了。”“是的。不過,我們還沒找到跟樣本比對吻合的人。”“還沒有從她男朋友或者朋友當中采集樣本吧?”貝克問道。“還沒有……”“那就著手做吧。從恐嚇信上郵戳的地點有什麼發現嗎?”“地點很雜,”莎拉答道,“不過都在倫敦市內。其中一個街道信箱配有監控攝像頭,發恐嚇信的人在投信的時候,或許有被拍到的可能,不過,目前,我們還沒辦法調用……”“我會派人把錄像調出來的。”在走廊裡,我找到珍妮,她剛從外麵溜達回來。“我看見泰娜了,”珍妮說,看得出,她此刻有意想找個無關痛癢的話題。“她在一樓鬼鬼祟祟地到處逛呢。”“這就是懶記者追新聞的伎倆,”我說,“守株待兔。”“莎拉姑姑認為凶手是發恐嚇信的人嗎?”珍妮決定不再繞彎子,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我想,她都會考慮的,關於那些發恐嚇信的人,關於你有沒有……”“不,彆說了,求你了。光是你跟爸爸整天想這些,就已經夠煩的了。”“我隻是……”“我認識的人裡,不可能有任何一個會下此毒手。”她的語氣很堅決,與那天在廚房說起這個話題時如出一轍。“我從來都沒有半點懷疑你朋友的意思。真的。我隻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事情,你還瞞著我們。”她把臉轉向一旁,我讀不懂她臉上的表情。“我們總是想知道你的行蹤,你是不是早就煩透了?”我問。“你老是管著我,”珍妮糾正道,“而爸爸則是跟蹤我,天哪,有一次居然還被我看到了。”“他隻是想確定你是安全的。僅此而已。自從你拒絕他開車送你去……”……“我都十七歲了。”是呀,才十七歲。又那麼漂亮,那麼懵懂。“還有,瑪利亞組織聚會那次,你們也不讓我去,”她繼續控訴道,“隻是因為聚會九點開始。才九點。每個人都去了,可你們,卻因為一些我從沒做過的事情,杯葛我,不讓我去。”這麼多年來,珍妮得為我做一本辭典,我才能明白她說的那些詞都是什麼意思。開個玩笑。(我發誓,我自己絕對不會使用其中任何一個詞的。)“杯葛”就是一個我從她那裡學到的詞。不過,她有她的道理。這對她公平嗎?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沒必要承受我們視為保護的懲罰。我們越是要把她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她想要逃離我們的願望就越強烈。正因如此,說那些信件是“恐嚇信”,其實是很貼切的,不僅因為裡麵的內容不堪入目,更因為它導致的恐慌,奪走了本該屬於這個家庭的快樂。“我還是去了,”珍妮坦白道,“去了瑪利亞的聚會。就是參加完壁球賽後,我在歐蕊家過夜的那個晚上。歐蕊也去參加了聚會。”她為何選擇在此時澄清這件事呢?難道那晚的聚會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等著她解釋,可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關於恐嚇信,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嗎?”我又問了一遍,“就在我們把你‘管’得更嚴以後?”她略微往後退了一點。“有時候,我感到自己又回到學校,困在裡麵,”她小聲說道,“沒法逃脫,沒法出去。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的意思是,它不像是回憶,不是普通的回憶。而是隻有痛苦,隻有恐懼。”說著說著,她忽然蜷縮成一團,仿佛自己小到不能再小。我張開雙臂摟住她。“唉,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她一定還有事情瞞著我們。因為,我一追問,她就陷入沉思,就想起那場大火,並且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它,好像這兩者有什麼聯係似的。可是,她現在顫抖得這麼厲害,我又怎麼忍心再逼問呢?我不能,至少現在不能。然而,我相信,早晚有一天,她會告訴我的。記得她小時候,每次放學我接她回家,她都會跟我說,“我在學校一切都挺好的,媽媽”,亞當現在也是如此。可是,我總會莫名地焦慮,總覺得,她校服口袋裡可能藏著什麼秘密,袖子裡也許裹挾著什麼麻煩,外套可能掩著什麼恐懼。可我不能說,我不得不耐心地等著,等到回家後,她向我和盤托出。通常,寫作業的時候,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煩惱;晚飯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說的是些讓人害怕擔心的事;而那些真正的大問題,得等到睡前洗澡的時候才會知道。所以,我覺得,這個秘密應該不會藏太久的。這時,她指著燒傷科那邊,問我:“那,我怎麼樣了?”我事先已經醞釀過自己的答案。“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護士說,你的情況跟她們預想的差不多。至於會不會留下疤痕,還要等幾天才會知道。”差不多算是實話實說了。“爸爸還在那裡嗎?”她又問。“不在,他去跟醫生們開會了。”我說。你是去跟治療我的醫生們開會。他們將會針對我腦部掃描的結果進行會商。我覺得又有必要做些鋪墊了。“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泰娜在乾什麼?”我提議。“我們不去找爸爸嗎?”“讓他在那邊待會兒,沒關係的。”我不想讓珍妮聽見醫生跟你說的話。我自己也不想聽。至少現在不要。現在不要。“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收到狗屎的情景嗎?”她問道。“是在一個盒子裡,就是平時用來寄書的那種盒子。”我答道,心裡很詫異,她怎麼會想到這些。“記不記得亞當是怎麼說的?”亞當瞥了眼盒子裡的東西,說:“我猜,這是梗犬的便便。”居然被亞當看見,我嚇了一跳。“亞當,說真的,我覺得你不應該……”“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它的大小,明顯是從一隻小狗的屁股裡出來的嘛。”珍妮說著不禁笑了出來。“難道是約克犬?”亞當猜道。“或者是蘇格提?”珍妮也跟著猜,她笑得更厲害了。“不,我知道了!”亞當喊道,“是貴賓犬的屎!”然後兩人捧腹大笑,笑聲在屋子裡回蕩了好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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