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誰要傷害孩子們(1 / 1)

從此以後 商錦維 10955 字 4天前

“那個身影揮之不去。我想象他進入教學樓頂層的教室,把所有窗戶都打開;想象掛在教室中間繩子上的學生畫作,被忽然灌進來的強風吹得劈啪作響。”醫院的大廳裡擠滿了媒體的記者。你那部著名的《極端環境》係列片發布的時候,也曾吸引過這麼多記者。記得有一次,你還特意糾正我道:“格蕾絲,那片子算不上著名,隻能說是被大家所熟悉,跟焗豆罐頭差不多。”這時,一名衣著考究的男子到達現場,舉著照相機和麥克風的人們立即圍了過去。我在想:暴露在眾人麵前,在鎂光燈的照射下,珍妮會不會跟我一樣,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呢?不過,即便她心裡有這樣的感覺,也不會表露出來,她繼承了你的勇敢。“我隻能簡短地做個說明,”西裝革履的男子開口說道,看得出,媒體的包圍讓他有些惱怒。“據院方在下午四點十五分透露的消息,格蕾絲·科維和珍妮弗·科維的傷勢都非常嚴重。她們現在都在我院的相關科室接受搶救。另外,羅伊娜·懷特也受到輕微燒傷,並吸入少量煙塵。目前,我們還沒有收到進一步的消息。希望各位配合一下,不要都擁擠在這裡,請到醫院外麵等候消息吧。”“火災是怎麼引起的?”一名記者向穿西裝的男子提問道。“這個問題應該去問警方,而不是我們。好了,麻煩讓一下,我得走了。”人群中響起一陣叫嚷,提問聲不絕於耳。可我和珍妮並沒有理會,隻是透過大廳的玻璃幕牆,向外張望,找尋著你的身影。我一直在找我們的那輛豐田普銳斯轎車,還是珍妮首先發現了你。“他在那兒。”你正從一輛陌生的轎車上下來,這一定是BBC同事的車。有些時候,我看見你的麵孔,就好像在照鏡子——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以至於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可是,今天,你的臉上蒙著一層焦慮,反而讓我覺得陌生。我以前沒有意識到,其實你平時都是麵帶笑容的。你走進醫院。看見你出現在這樣一個彌漫著消毒劑味道、充滿慌亂恐怖氣氛的場合,感覺好不協調。印象裡,你應該出現在廚房,優雅地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紅酒;或是在花園,砌起一排新的籬笆,防止蛇溜進院子;或是駕車帶我出去吃飯,默默地聽著身旁的我,要麼抱怨塞車,要麼對衛星導航係統讚不絕口。你應該挨著我坐在沙發上,或是躺在我們臥榻的右側,到了夜裡悄悄地向我這邊移過來。即便你曾經身處熱帶雨林,或是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地方,但那些並非我親眼所見。我隻是在熟悉的環境裡,跟孩子們一道,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通過電視,看到過那個陌生的你。你不屬於這個地方。珍妮跑到你身邊,伸出雙手擁抱你,可你並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而是心急如焚地一路小跑著來到前台,踉蹌的步伐讓我震驚。“我妻子和女兒都在這裡,格蕾絲和珍妮弗·科維。”接待員愣了一下,她一定是在電視上見過你。接著,她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你,說道:“我這就為您聯係葛文德醫生,他會馬上過來接您。”你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擊著前台桌子,目光焦急地四處張望,活像是一頭困獸。記者們還沒有注意到你,也許,是你突然變得蒼老的麵孔上蒙著的焦慮,迷惑了他們。這時,泰娜,我在裡奇蒙德郵報社一位不受人歡迎的同事,徑直向你走了過來。到你身邊後,她滿臉堆笑地說:“我是泰娜·康納。我認識你妻子。”你沒有理她,而是繼續環顧四周。一位年輕的醫生匆匆朝你走來。“是葛文德醫生嗎?”你問道。“是的。”“她們怎麼樣了?”你的聲音異常鎮靜。這時,開始有記者注意到你,並紛紛朝你圍了過來。“專家會把情況給你做一個全麵的介紹,”葛文德醫生說道,“你妻子被送去做核磁共振檢查了,待會兒會被送回神經科的重症監護室。你女兒被送到了燒傷科。”“我想見她們。”“當然可以。我先帶你去看女兒,等你妻子一做完核磁共振,你就可以見到她。檢查大約需要二十分鐘。”當你跟那個年輕醫生一起離開大廳,本欲追上來的記者們遲疑了一下,表現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同情。然而,泰娜卻厚顏無恥地緊跟在後麵。“你對塞拉斯·海曼是怎麼看的?”她問你。聽到她的問題,你一度要轉過身,可隨即又加快了腳步。年輕醫生帶著你快速走過急診科,那裡現在已經空空如也,燈也都熄滅了。可是,有一間休息室,卻開著電視。裡麵沒人,你稍稍停了一下。屏幕上,一位BBC“新聞二十四小時”欄目的記者站在學校大門前。我曾對亞當說,這幢海濱建築規模越來越大,現在已經不適合待在海濱,而應該搬到內陸去。此時,它淺藍色的灰泥外牆已經被燒成焦黑色,乳白色的窗欞完全燒毀,內部的破損也暴露得一覽無餘。這幢雅致的老樓,處處縈繞著我的回憶,從第一天我牽著亞當溫熱的小手來到這裡,到最後一天欣慰地看著他從樓裡逃出來。可是如今,它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你看起來十分震驚,我了解你當時的心情,因為當我身處火場,塑膠地毯在我手裡一點點熔化,燒壞的磚瓦在我四周砸下來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大火能將磚塊和水泥蹂躪至此,又會把一個活生生的姑娘摧殘成什麼樣呢?“我們是怎麼出去的?”珍妮問我。“我不知道。”電視上,一名記者正在講述事故的經過。我被屏幕上的畫麵所震撼,隻聽到隻言片語。我知道,你也隻是怔怔地盯著學校的殘骸,並沒有聽到記者在說什麼。“……倫敦的一所私立學校……目前事故原因尚不清楚。所幸的是,當天多數學生在操場上開運動會。否則,死傷的人數將……當時,趕來救援的消防車被堵在半路上,因為許多焦急的家長……令人費解的是,連媒體都比消防車更早到達現場……”接著,希蕾夫人出現在屏幕上,鏡頭一下子聚焦到她身上,把作為背景的學校廢墟擋住了大半。記者繼續說:“一小時前,我采訪了西德裡小學的校長希蕾夫人。”你跟著年輕醫生繼續往前走,而我和珍妮則在電視前停了一會兒,觀看薩莉·希蕾夫人的講話。她身穿粉色亞麻襯衫,乳白色長褲,渾身一塵不染,精心修剪的、塗了指甲油的指甲若隱若現。我注意到,她的妝容也毫無瑕疵,一定是特意修飾了一番。“起火的時候,教學樓裡有學生嗎?”記者向她提問。“有。但學校裡的孩子沒有一個受傷。我必須強調這一點。”“我不敢相信她還化了妝。”珍妮說。“她看起來就像是法國國會眾議員,”我說,“官方文件旁晃動的是她塗了珠光唇彩的嘴巴。在這樣的災難麵前還化濃妝?”珍妮笑了,真是個可愛、勇敢的姑娘。“著火的時候,一個有二十名學生的學前班正在教學樓裡上課,”薩莉·希蕾繼續說道,“他們的教室在一樓。”她的聲音也經過了潤飾,聽起來既威嚴又不失親和力。“跟我校其他學生一樣,學前班也參加過火災逃生演習。他們隻用了不到三分鐘就撤出了火場。所幸的是,另一個學前班當時正在進行期末出遊,都去動物園了。”“可還是出現了嚴重傷亡的個案?”一名記者問道。“抱歉,這我無可奉告。”我很慶幸,她不打算談及珍妮和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出於替我們考慮,刻意隱瞞實情。也可能隻是為了粉飾太平,顯得一切都處於控製之中。“您是否了解這次火災是怎樣引起的?”有記者問道。“不,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我敢向你們保證,我們的所有防火措施都是到位的。我們學校的熱感應器和煙霧感應器都是直接跟消防部門聯通的,而且……”這時,一位記者打斷了她:“可您怎麼解釋火災發生時消防車無法接近學校呢?”“我並不了解它們趕往學校的具體過程,我隻知道,火災剛一發生,警報就立刻傳到了消防部門。兩星期以前,同一批消防員來過我們學校,給一年級的學生做了講座,還讓他們參觀了消防車。我們從沒有想到,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竟然……”她的底氣越來越不足。珠光唇彩和潤了色的聲音都不再管用。在精心粉飾的外表之下,真正的她開始崩塌。我喜歡看她現在的樣子。鏡頭從她身上移開,再次搖回燒焦的教學樓,停在一尊完好無損的青銅雕像上,這是一個孩子的雕像。在通往燒傷科的走廊裡,我們再次看到你。我看得出,你很緊張,竭力在為麵對這一切做心理準備。可我也知道,對於即將在病房看到的,任何準備都無濟於事。我感到身邊的珍妮向後退了一步。“我不想進去。”“當然可以。沒關係的。”你跟著年輕醫生,推開大門,走進燒傷科。“你應該跟爸爸一起進去。”珍妮說。“可是……”“說不定,他會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我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不需要保姆,真的。如今我自己都是保姆了,不記得了嗎?而且,我也需要你來告訴我最新的情況,否則我什麼也不知道。”“好吧。不過,我不會去太久的,你可彆走遠哪。”我已經無法承受那種四處尋找她的感覺。“好吧,”她說,“而且,我也不會跟陌生人說話的,我保證。”你被帶進一間狹小的辦公室,我緊跟在後麵。謝天謝地,他們打算一步一步來。一位醫生伸出手來,要跟你握手。我覺得他的樣子健康得令人震撼,古銅色的皮膚在白牆的襯托下熠熠生輝,黑色的眼睛閃動著光芒。“我是桑胡醫生,是負責你女兒救護工作的專家。”我注意到,他用一隻手握住你的手,另一隻手拍拍你的胳膊。我猜,他一定是個有孩子的人。“快進來吧。請坐,請坐……”你並沒有坐,還是直挺挺地站著,你一緊張就會這樣。你曾告訴我,這是一種返祖現象,是動物性的體現。站立,意味著我們可以隨時準備飛走,或者應戰。直到現在,我才真正聽懂你的話。可是,我們能逃到哪兒呢?又能跟誰應戰呢?肯定不會是跟眼睛炯炯有神、聲音溫和而不失權威的桑胡醫生。“我想先從一些樂觀的方麵講起。”他說道。你點了點頭,表示非常讚同。這個人的談話方式跟你很像。你說過,當我們身處貧瘠荒涼的極端環境中,“不管環境有多麼惡劣,我們總能夠找到辦法生存下來。”你還沒有看到她,而我見過,我很懷疑,在事實將我們推下懸崖之時,醫生的那句“從樂觀的方麵講起”,能起到多少緩衝的作用。“你女兒已經挺過了最艱難的考驗,”桑胡醫生繼續說道,“也就是說,在這場慘烈的火災中活了下來。她一定有著非常強大的人格和精神力量。”“是的。”你的聲音裡透露著自豪。“這就使得她在這場生死較量中占了先機,因為,她與死神搏鬥的意誌,將會讓現在的一切發生逆轉。”我把目光從醫生那裡移到你這裡。你雙眼周圍微笑的弧線依然存在,那是過去幸福時光留下的深深印記。然而,現在發生的一切,將會把它們徹底磨平。“對於她的情況,我必須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你現在恐怕沒時間消化各種醫學術語,所以,我就長話短說。至於細節,我們可以再談——我們肯定會再談的。”我看見你的腿哆嗦了一下,仿佛是你的本能,想讓自己逃離這裡,讓房間恢複平靜,而你竭力地與這一本能做著鬥爭。畢竟,我們還是得聽下去。“珍妮的身體和麵部受到嚴重的燒傷。這些燒傷給她的內部器官造成很大的威脅。另外,她也受到了吸入氣體的傷害。這意味著,她的呼吸係統,包括肺部的部分組織,也被灼傷,無法正常工作。”我衝著桑胡醫生大喊道:“不!”我的尖叫甚至連空氣都沒能攪動。我張開雙臂抱住你,我需要緊緊地摟住你。有那麼一刻,你朝著我微微轉了下身,仿佛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我們給她使用了大劑量的鎮靜劑,讓她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桑胡醫生繼續說道,“我們還給她接上了呼吸機。我們有一支高度專業化的團隊,隨時準備為她采取任何可能的治療措施。”“我想現在見她。”你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說道。見她的時候,我緊緊倚靠在你身旁。我們以前也這樣過,那是在她小時候,參加完聚會,回到家中。我們一起來到她的房間,肩並肩地站著,看著她安然睡去——她粉嫩的小腳從棉睡袍裡伸出來,一對小胳膊舉過頭頂,伸進如絲般的長發裡。我們想:這就是我們的傑作。我們共同創造了這個神奇的小孩。你將那段時光稱為“巧克力般的日子”。有了這份甜蜜,那些不眠之夜,那些疲憊勞頓,還有西藍花大戰(譯者注:西藍花大戰(battles over broccoli),2009年,意大利和英國圍繞西藍花和花椰菜展開貿易戰。由於英國人口味兒轉變,國產花椰菜的銷量大跌,而來自意大利的西藍花(broccoli)大受歡迎。英國種植者協會強調吃椰菜花不但有益健康,而且可振奮英國經濟。意大利政客則指責英國是在搞保護主義。),種種紛擾,都顯得微不足道了。接下來,我們會分彆上前,給她一個擁抱,或是一個親吻,然後回到我們的房間。我承認,當時的那種感覺,是發自內心的甜蜜和驕傲。現在,珍妮的臉上被化了妝,以遮掩傷勢。旁人隻能看出她的眼皮有些腫脹,嘴巴有些破損,這讓我替你感到些許欣慰。她燒傷的四肢則用某種塑料包裹起來。我們觀察珍妮的時候,桑胡醫生的那句話,又讓我們感覺到心如刀絞。“她活下來的概率隻有不到百分之五十。”這時,你挺直身體,語氣堅定地說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珍妮,我保證。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是一個承諾。作為父親,保護女兒是你的天職,而當女兒受到傷害,你又要承擔起讓她複原的責任。接著,桑胡醫生開始跟你解釋,他們給珍妮用的靜脈點滴、監護器還有傷口的敷藥。雖然他並不是有意要表功,但這顯然意味著,如果珍妮的情況有所好轉,那都是他的功勞,而不是你的。可你並不會就這樣坐以待斃,你不會把掌握女兒命運的權利拱手讓給他人。於是,你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這根管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那一根呢?為什麼要用這個?你不厭其煩地學習著那些複雜的術語和技術。現在,這些內容構成了你女兒的世界,那也就是你的世界,你需要了解其中的原理,掌握其中的規則。作為一個十六歲就拆卸汽車引擎,然後照著手冊把它重新組裝起來的男人,你從不輕信盲從,而是凡事都喜歡自己探個究竟。而我在十六歲的時候,還沉迷於喬治·艾略特(譯者注:喬治·艾略特(Gee Eliot),英國家,與狄更斯和薩克雷齊名。其主要作品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米德爾馬契》等。)的當中。當然,此時此刻,無論是,還是汽車手冊,都顯得那麼無用。“她會留下很多傷疤嗎?”你問道。你是多麼樂觀!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你是多麼有勇氣。我知道,與她能否活下來相比,你其實絲毫不在意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可你的問題表明,你絕對相信她能活下來,這已經毋庸置疑。而當有一天,當她要再次麵對外麵的世界時,傷疤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問題。你總是一個樂觀主義者,而我則是悲觀主義者(確切地說,是實用主義者)。現在,你的樂觀成為一個救生圈,我必須緊緊地抓住它。桑胡醫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在回答你的提問時,並沒有暗示你的希望是如何渺茫。“她受到的是部分皮層的二度灼傷。這種燒傷如果是淺層的,那就意味著血管完好無損,皮膚可以痊愈;但如果是深層的,皮膚難免會留下疤痕。遺憾的是,需要過上幾天,我們才能確認,她究竟屬於哪種燒傷。”這時,一名護士上前對你說道:“我們為您安排了一間家屬陪護室,您今晚可以在醫院過夜。您妻子已經被送回神經重症室了,它就在走廊那一邊。”“我現在能見我妻子嗎?”“我這就帶您過去。”珍妮正在走廊裡等我。“那麼?”“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雖然前麵有很多困難,但是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對她說。依舊深受你的樂觀情緒的感染,我有些不忍心把桑胡醫生的話講給她聽。“他們還沒法確定會不會留下疤痕,”我繼續說道,“如果是深度燒傷,可能會留疤的。”“但也可能不是深度?”她問道,聲音裡充滿希望。“對。”“我想,我可能要一輩子都像那樣了。”她用近似戲謔的口吻說道。“嗯,也許沒有那麼可怕,像戴著萬聖節的麵具,但可能是類似的樣子吧。不過,的確也有不留疤痕的可能,是嗎?”“嗯,專家是這麼說的。”她如釋重負,臉上開始有了光彩。她隻顧著跟我說話,沒有留意你走出燒傷科。你把臉轉向牆壁,雙手在上麵狠狠捶了幾下,仿佛這樣就能把剛才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趕走。我知道,你的樂觀和希望是多麼來之不易,它需要多少勇氣和力量。不過,珍妮並沒有看見你。我們隻聽見腳步聲在走廊裡回響。這時,我看到了你姐姐,她正朝你跑過來,彆在身體一側的警用步話機噝噝作響。我頓時感覺到有些不自在。如果巴甫洛夫的狗(譯者注:俄羅斯著名心理學家巴甫洛夫(Pavlov)用狗做了一係列刺激—反應的實驗,從而發現了經典性條件反射的基本原理。)有一個莎拉這樣的同父異母的姐姐,它也一定會表現出明顯的情感反應。我知道,這樣說對她不公平。可是,不悅的情感的確能給我增加些許動力。而且,這也並不奇怪,不是嗎?她是你十歲以後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直承擔著姐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直到你遇見我。所以,她的出現讓我感覺到威脅,也就不足為奇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聽到消息的時候,我還在巴恩斯,參加一項關於毒品的聯合行動——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在哪裡都不重要。我很難過,米奇。”又是她過去給你起的那個幼稚的名字。她上一次這樣叫你,是在什麼時候?她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你。過了半晌,你們都沒有說話。我看見她表情僵硬,強忍著情緒對你說:“這是一場人為的縱火。”莎拉的每個字都像刀片一般,劃割著我的心。有人故意縱火。我的上帝呀。故意!“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珍妮問道。還記得她四歲的時候,我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提問鳥”。“為什麼月亮不會落到我們頭頂上?為什麼我是女孩,不是男孩?為什麼毛利人要吃螞蟻?為什麼外公的病總是不好?”(那時我們總是很簡單地回答:重力;基因;螞蟻肉味道很濃而且有營養……可是有一天,我們終於不耐煩了:“寶貝,不為什麼,它就是這樣。”雖然是敷衍,但總算是個回答。)“你能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嗎,珍妮?”我問。“不能。我隻記得,兩點半的時候,伊沃發了個短信,僅此而已。後麵的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什麼也不記得。”莎拉輕輕地拍了拍你的胳膊,你往後退了一步。“不管是誰乾的,我都要殺了他。”以前我從沒見你如此震怒過,仿佛要跟人拚命。不過,我欣賞你的震怒,這樣的情緒表明,你要勇敢地麵對這個情況,並且奮起反擊。“我現在要去看格蕾絲。待會兒,你要把掌握到的情況一字不落地告訴我。在我看過她以後,把一切都告訴我。”我趕緊向神經重症室跑去,想要在你到達之前,了解自己目前的狀況,仿佛這樣就能讓你有心理準備似的。我的身體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旁邊還有監護器,唯獨沒有呼吸機。我以為,這一定是件好事。是的,我處於昏迷狀態,可是,除了頭部包裹著紗布,身上其他地方看不出任何受傷的痕跡。也許我的情況不算太糟。“我還是待在外麵吧。”珍妮說。她以前可從沒給我們留出過隱私的空間,甚至都沒想過我們需要隱私。有一次,看見我們正在擁抱親吻,亞當衝出廚房,說了句“啊,如膠似漆的,真惡心”。可珍妮腦中的雷達從來沒有探測到父母這樣尷尬的時刻。也許,跟許多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她認為父母的激情早就消耗殆儘,即便她察覺到,也會對它保持緘默。因此,她此刻的做法,讓我很觸動。我在神經重症室裡等你,耳邊傳來擔架車的吱吱聲、儀器設備嘀嘀的響聲,以及穿著膠底帆布鞋的護士輕微的腳步聲。我等著你的腳步聲,還有你的說話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必須要跟你在一起。就現在!快來吧。這時,你踏過光滑地板上鋪著的地毯,朝我的病床跑來。一個護士趕緊把推車靠向一邊,給你讓路。你用結實的雙臂,環住我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你參加會議時穿的筆挺的亞麻襯衫,摩擦著我滿是皺褶的病號服。一刹那,病房裡的消毒水和藥水味兒,被你和你衣服上寶盈洗滌劑的味道所取代。你親吻著我,先是我的唇,然後是我緊閉的雙眼。有那麼一會兒,我感覺自己是珍妮童話書裡的公主,你的第三個吻將會打破魔咒,讓我蘇醒過來。我將能感覺到你的吻,感覺到你硬硬的胡茬兒,就這樣,直到地老天荒。不過,以我三十九歲的年紀,要當童話裡的睡美人似乎太老了些。而且,大腦遭受重擊,似乎並不比中了巫婆咒語更容易恢複。這時,我忽然想到,即便有那三個吻,我又怎麼能忘記,珍妮還在外麵等著我。我知道,我肯定醒不過來了,甚至不會嘗試醒來,至少現在不會,因為我不能把珍妮一個人留在外麵。你能理解的,對嗎?因為,如果說,作為父親,你的責任是保護孩子,並在她受到傷害時儘力補救,而我,作為母親的責任,就是要和孩子待在一起。“我勇敢的妻子。”你說。在我剛剛生下珍妮的時候,你也是這麼叫我的。那一刻,我是那樣自豪,仿佛自己已經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剛剛從月球降臨的英雄。可現在,我配不上這個稱呼。“我沒能及時趕到,”我對你喊道,聲音裡充滿負罪感。“我早就該意識到情況不對。我本來應該早點趕到的。”可是,你聽不見我說話。我們相對無言。——曾幾何時,我們會這樣默然以對呢?“發生了什麼?”你的聲音有些沙啞,仿佛變成了青春期變聲時的那個你。“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理解就能夠讓一切改變?我,從運動會那天強勁的暖風開始,跟你一一道來。這時,你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與昏迷中的我同呼吸、共命運。我已經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當然,你是聽不見的。“何必問她呢?”是那個專橫的保姆的聲音。“你問了也是白費口舌!浪費時間!”如果有心理醫生在,肯定會把她打發走。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她這種做派。而且,我覺得,作為母親,有個喜歡頤指氣使的反麵教材在身邊,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更何況,她說的也有道理,不是嗎?你根本就聽不見我的話,為什麼還要對你喋喋不休呢?因為,言語是我們的氧氣,我們的婚姻必須呼吸它才能夠延續;因為我們彼此已經用言語交談了十九年;因為如果不跟你談話,我會感到無比孤獨。不管是什麼專家,不管他拿出什麼樣的理論,也無法阻止我向你傾訴。一位女醫生明顯是向著我們這邊走來。她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因忙碌而略顯疲憊,這讓我稍稍鬆了口氣。她樸素的海軍藍短裙下麵穿了雙大紅色的尖頭高跟鞋。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還去注意這些細節,真是愚蠢。而你,正盯著她的名牌和職銜,這才是重要的。“安娜-瑪利亞·貝爾斯托姆醫生,神經科專家。”難道是她身體裡的那個安娜-瑪利亞(譯者注:安娜-瑪利亞(Anna-Maria)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終身摯友,後來嫁給貝德福(Bedford)公爵,成為第七世貝德福公爵夫人,並隨夫更名為安娜·羅素(Anna Russell)。傳說她是著名的英式下午茶(afternoon tea)的發明者。)堅持要穿紅色高跟鞋?“我本來以為她會傷得很重,”你對貝爾斯托姆醫生說,“可現在看來,她幾乎沒怎麼受傷,是吧?而且她還能自己呼吸,是吧?”你連珠串似的問出幾個問題,語氣顯得輕鬆了不少。“恐怕她頭部的傷會比較嚴重。消防隊員告訴我們,她被一大塊坍塌的房頂砸到了。”貝爾斯托姆醫生也連珠串似的回答,但她的語氣卻顯得緊張。“她左右兩側的瞳孔不對稱,對光的反應也消失了,”她繼續說道,聲音細得像絲線一樣。“核磁共振檢查顯示,她的腦部受到嚴重的損傷,我們還要進一步複查來確診。”“她不會有事的。”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凶。你的手指緊緊握住我的手。“親愛的,你會好起來的。”當然,我會的!我能為你吟誦中世紀的詩歌,能跟你談弗拉·安吉利柯(譯者注:弗拉·安吉利柯(Fra Angelico)是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開創了佛羅倫薩畫派的抒情風格。),談奧巴馬的醫療改革,談《勇鬥怪獸》漫畫書裡的英雄——有幾個人能跟你做這些呢?即便是那個專橫的保姆,時刻準備著為你做些事情,並且也自認為擅長於此,她能做到嗎?那個有思想的我並不在我的身體裡,而是在這裡。親愛的,我的心智完好無損。“我們不得不提醒您,存在著一種可能,就是她再也無法恢複意識。”你把身體背過她去,這分明是在對她說:“無稽之談!”我認為你是對的。我確信,自己隻要足夠努力,就能夠回到身體裡去。當然,可能不是立刻回去,但這用不了太久。然後,我就會蘇醒過來,恢複意識,讓事實來檢驗貝爾斯托姆醫生的預言。醫生看起來像是要走了,又高又尖的紅色鞋跟踩在磨平的地毯上。她或許是想給你些時間,來消化這個噩耗。我當醫生的父親,在給病人治療的時候,也堅持認為:給家屬一段接受適應的時間,這是十分必要的。我說得太多了。當你遊離於軀殼之外,會出現這樣一個問題:說話的時候,你不再需要換氣來開始下一句話,結果,你的句子就沒有了自然的停頓。而你,是那樣沉默。我猜,你已經全麵停止跟我對話了吧。一想到這裡,我頓時感到恐懼萬分,忍不住對你尖叫起來。沒想到,你卻開了口:“親愛的,珍妮傷得很重。”我的恐懼立刻一掃而空,轉而對你憐愛起來。你告訴我,她會好起來的。又對我說,我也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像以前一樣“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你說話的時候,我端詳著你的胳膊,這對強壯的胳膊。在很多年前,它們一次把三箱書從一樓的學生之家搬到我頂樓的宿舍;這個星期二,它們還把珍妮的新衣櫃搬到她樓上的房間。你的性格也如此堅強嗎?你以後也能像此刻這樣勇敢,這樣滿懷希望嗎?你正在對我說,當這一切都“過去”以後,我們全家要一起去度假。“去斯凱島(譯者注:斯凱島(Skye),是位於蘇格蘭西北部近海處的島嶼,以原始、幽美的自然景觀和保存了完整的蓋爾特民族文化而著稱。),在那裡露營,亞當一定會喜歡的。我們點燃篝火,烤親手釣來的魚。珍妮和我可以去爬庫林山,亞當也可以去爬最小的山了。你可以帶上一大堆想看的書,坐到湖邊,靜靜地。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我覺得這聽起來像到了天堂。我從沒想到地球上還有如此美好的地方。是呀,當我把腦袋埋在雲端暢想的時候,你已經開始攀越山峰來幫我實現夢想了。就像剛才在珍妮的病床前那樣,我依然要緊緊抓住你的希望,一刻也不放開。這時,我看見莎拉已經出現在病房那頭,正在打電話。永遠是那個忙碌、高效率的莎拉。記得你第一次把我介紹給她,我們交談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是不小心做錯了什麼,在接受她的審訊似的。可我做錯了什麼呢?錯在愛上你?錯在企圖把你從她身邊帶走?或者更糟糕,其實並不很愛你,卻偽裝了自己的感情?又或者,如我猜測的,自己不夠漂亮,不夠風趣,不夠優秀,配不上她的弟弟,也不配進入你們的家庭?在出事以前,在她麵前,我覺得自己永遠都像在野鴨塘裡漫無目的地劃橡皮船,而她,則駕馭著快艇徑直朝著確定的目的地飛速駛去。現在,我變成這樣,穿著醜陋的病號服,頭發被剃掉一半,不能說,不能看,也不能動,更沒法幫上你、珍妮或者亞當的忙。而她,駕著她的快艇恰到好處地駛了進來,乾練、稱職,明擺著是要掌控全局。如果我能更像她一些,她的語氣裡應該會多一份愉悅。不過,你對她的無動於衷,再一次讓我明白:你並不希望我變成她那樣。莎拉身邊站著一位護士,她們似乎在為打電話的事情爭執。莎拉亮出了她的警官證,可那位護士顯然並不為所動,於是莎拉再度離開。她走的時候,你瞥見了她,不過還是選擇跟我待在一起。我們回到斯凱島露營的話題——回到那青灰色的蒼穹、青灰色的湖水以及同樣是青灰色的群山,它們的顏色是如此柔和,如此相像,幾乎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就像珍妮、亞當、你和我一樣,色彩柔和,不分彼此。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一起走出病房,斯凱島的話題也暫告一段落。我看見珍妮正在走廊裡等我。“那麼,你的情況怎麼樣?”她一見我就問道,聲音顯得有些焦急。“他們在做掃描之類的檢查。”我說。我這才意識到,她給我們留出隱私的空間,並不是為了讓我們浪漫,而是出於治療的考慮。就像我帶她去急診科的時候,自己也會站在房間外麵。“就這樣?”她問。“對,到目前為止,基本就這樣。”她沒再繼續追問下去,我猜,她其實是沒有勇氣了解更多。“莎拉姑姑在家屬陪護室裡,”她說,“在跟警察局的人談話。說起來有點滑稽,不過我真的覺得她知道我在這裡。我的意思是,她似乎一直在往我這邊瞅,仿佛已經瞧見我似的。”要是唯一能感應到珍妮和我的人,竟是你姐姐,那一定是造化弄人吧。此刻已是深夜,在家屬陪護室,她會跟誰談話呢?她還專門為你帶來牙刷和睡衣,並把它們整齊地放在單人床的床頭。她剛合上手機,就一眼看到了你。“亞當在一個同學家,”莎拉說,“喬治娜正從牛津郡趕過來,一到就會把他接走。我想,對他來說,今晚能睡在自己的床上,自然是最好不過的。而且,他跟格蕾絲的媽媽也特彆親近,對吧?”在如此忙亂的情況下,莎拉還能抽出精力替亞當著想,還能體貼地替他考慮那些細節,這讓我對她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而你,卻沒辦法顧及亞當,尤其是在我跟珍妮如此拖累你的情況下。“你跟警方談過了嗎?”你問她。她點點頭。你耐著性子等著下文。“我們正在錄口供,有新消息他們會隨時通知我的。他們知道她是我侄女。火災調查小組正在現場勘查取證。”雖然她說話時完全是一副公對公的警察口吻,可我看見她向你伸出一隻手,而你把它握住。“據說,火是先從二樓的藝術教室著起來的。因為這是棟老樓,天花板、牆壁和外頂中間有很多空隙,也就是說,各個教室和樓梯,基本上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著起火來,煙霧和火苗都躥得特彆快,連防火門和其他消防設備都沒法阻止火勢的蔓延。整棟大樓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變成火場,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那縱火呢?”你問道,我能聽出,這句話在你嘴裡卡了殼。“這是一種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消防員在現場發現了一種很特彆的煙霧,推測是某種催化劑,可能是鬆節油(譯者注:鬆節油是鬆科植物中蒸餾或提取得到的揮發油,是一種優良的有機溶劑。畫家創作油畫時常用它來稀釋顏料。它是一種易燃液體,燃燒時會發出濃煙,遇到高熱易爆炸。)之類燃燒產生的。當然,在藝術教室,有點鬆節油也正常,可是,他們推斷,鬆節油的量很大。藝術老師說,她把鬆節油鎖在了教室右側的一個壁櫥裡。而根據我們的判斷,起火點卻是在教室的左側。明天,他們用烴類蒸汽探測器來檢查,應該能給出更多的信息。”“那麼,人為縱火,這一點是毫無疑問了?”你問道。“是的。我很抱歉,邁克。”“還有彆的發現嗎?”你迫不及待地要了解每一個細節。作為男人,必須要掌控全局。“火災調查小組已經確認,起火的時候,頂樓的窗戶全都大敞著,”莎拉說道,“這也是人為縱火的另一個證據,因為空氣的流通會加速火勢在大樓裡蔓延,尤其當天外麵還刮著強勁的暖風。校長跟我們說,為了防止學生墜樓,平時頂樓的窗戶是絕對不會打開的。”“還有彆的嗎?”你又追問道。她理解你的迫切。“我們認為,縱火者選擇藝術教室,並不是偶然,”她繼續說,“一方麵,使用類似鬆節油這樣的美術用品作為催化劑,很容易掩人耳目;另一方麵,通常來說,藝術教室是最不可能著火的地方。各種物品在何處存放,藝術老師都是有清單的。”“教室裡存放著成堆的紙張和手工原料,很容易點著,火勢也很容易擴散。裡麵還有各種顏料和膠水,都是易燃品,而且有毒。老師給我們拿來了做拚貼畫用的舊牆紙樣品,我們發現,牆紙表麵塗有劇毒的清漆。”她描述著一個充滿有毒氣體和嗆人煙霧的地獄景象,而我卻想到孩子們製作熱氣球拚貼畫和恐龍紙模型的場景。你點頭示意她繼續說,她於是語氣堅定地接著說道:“教室裡還存放著一些裝噴膠的罐子。暴露在高溫環境中,壓力迅速蓄積,它們也發生了爆炸。爆炸產生的蒸汽會沿著地板飄散很長的距離,遇到火源後產生回火。藝術教室隔壁是一間存放清潔工具的小屋,屋子很小,跟壁櫥差不多大。裡麵也有易燃且有毒的清潔劑。”她停頓了一下,關切地看著你,你的臉色非常蒼白。“你一直都沒有吃東西吧?”這個問題讓你有些懊惱。“沒有,可是……”“我們去餐廳接著說吧。很近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你小的時候,她也經常這樣強迫你吃飯嗎?碰到喜歡的電視節目,你正看得起勁,她卻會粗暴地要求你去吃肉餡土豆餅?“我會告訴醫生你去了哪裡,以防萬一。”她接著說道,語氣不容辯駁。不過,這會兒,我倒願意看到她強迫你吃點東西。她走進神經重症室,告訴醫生你要去餐廳吃飯,你則去通知燒傷科的醫生。你剛走,珍妮就把臉轉向我。“希蕾夫人說,頂樓的窗戶從來不開。的確如此。自從發生那次火災逃生的事故以後,他們就很擔心學生會從窗戶上摔下樓。希蕾夫人總是要親自到處巡視,查看窗戶關好沒有。”她頓了一下,看得出她有點不自然,甚至是局促。“你知道嗎,當我走到你床前,”她說,“在爸爸還沒到的時候……”“怎麼了?”“你看起來是那麼……”她的語氣含糊起來。不過,我知道她想問什麼。為什麼她燒傷得那麼嚴重,而我看起來卻完好無損。“我待在教學樓裡的時間沒你長,”我說,“離著火的地方也沒你近。而且,我有更多的保護。”我沒有接著說,我穿著長袖的棉襯衫,可以把袖子拉下來蓋住胳膊,還穿著厚牛仔褲、棉襪和運動鞋。而她,隻穿著輕薄的超短裙、緊身上衣和係帶涼鞋。不過,她已經猜出我要說什麼。“看來,我成了超級時髦的犧牲品。”“這種冷笑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欣賞得來,珍。”“好吧。”“那種積極的,甚至愚蠢的笑話,”我說,“都很好,我很喜歡。黑色幽默,也沒問題。可這種冷笑話——嗯,我似乎難以接受。”“明白了,媽媽。”我們幾乎又回到廚房餐桌旁的教育課了。我們跟著你來到棕櫚咖啡廳,這個名字好誇張。屋頂的帶狀條形燈,反射在貼著福米加塑料膜的餐桌上,發出廉價的光澤。“真有情調。”珍妮戲謔地說道。我一時無語,真不明白,她的調侃,是遺傳了你堅忍不拔的樂觀態度,還是來自我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可憐的珍妮,難道沒有我們的遺傳,她自己就不能樂觀幽默了嗎?莎拉端著一盤食物來到你身邊,你卻視而不見。“誰乾的?”你直截了當地問她。“現在還不清楚,不過,我們肯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我保證。”“可是,肯定有人看到過他,不是嗎?”你說,“肯定有人看到過。”她把手放到你胳膊上。“你肯定知道。”你說。“一點點。”“你知道,剛才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在怎樣給珍妮治療嗎?”你問道。“珍,你先回避下,拜托了。”我對珍妮說,可她一動不動。“他們給她用了潔眼器。潔眼器,我的天。”我感覺身旁的珍妮僵住了。莎拉的眼裡滿是淚水。我以前從沒見她掉過淚。她還沒有詢問珍妮的情況,就抱著自己縮成一團。我希望她彆這樣。“他們跟你說了嗎?珍妮活下來的概率……”她的聲音哽咽了,無法再說下去。她一輩子都在義正詞嚴地審問彆人,此刻卻連一句話也說不下去。“她活下來的概率隻有不到百分之五十。”你替她說完,一字一句地把桑胡醫生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或許這樣,要比你用自己的話說出來更容易些。莎拉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幾乎是蒼白。從這一點,我能看出她有多愛珍妮。“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莎拉問你,珍妮對我也會這麼問的。“因為她會沒事的,”你幾乎是生氣地對莎拉說,“她一定會好起來的。”“當天,除了珍妮以外,學校裡隻有兩個人沒有去參加運動會,”她跟你說道,“不過,我們認為,這兩個人的嫌疑都很小。”“學校有一個門,平時都是鎖著的,需要密碼才能打開。一般外人來訪,都要通過語音通話係統,經過秘書許可後,才能進去。學生和家長都不知道密碼,都要通過語音通話係統才能進入。教職員工知道密碼,不過,運動會當天,他們都去操場了。所以,我們估計,嫌疑人應該是校外的人。”“可他們又是怎麼進入學校的呢?”你問道。你想知道罪犯是誰,可又不希望那人進入學校,仿佛你隻要證明他進不了學校,就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那個人,不管是男是女,應該是當天早些時候偷偷溜進學校的,”莎拉回答說,“有可能是悄悄尾隨被允許入校的人溜進來的;又或者,是渾水摸魚,沒被注意到,家長以為他是教職員工,學校是一個繁忙的地方,總有很多人進進出出;又或者,某個教職工輸密碼的時候,被罪犯偷偷瞄到並暗自記了下來,然後特意挑選運動會大家都出去的一天來作案。”“可是,他也不可能就那樣大搖大擺走進去呀?不可能的……”“一旦有人從大門進入,那就沒有任何防備可言。大門一般不鎖,而且也沒有監控攝像頭或者其他安全裝置。”“我們目前所了解的,真的隻有這些了,邁克。我們還沒有對外公布這是人為縱火。不過,調查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警方已經安排了儘可能多的人力參與調查。貝克警督親自主管這個案子。我會考慮要不要安排你跟他見一麵,不過他可不太有同情心。”“我隻是希望警方找到真凶,然後,我會親手教訓他,像他傷害我的家人那樣傷害他。”“你對‘好’的定義,就是有超過百分之五十的死亡概率?”珍妮問我。我聽得出,她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揶揄。可她憑什麼不能這樣呢?“我很抱歉。”“我不想看見自己的樣子,可是,我的確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需要的是真相,明白嗎?既然我要求知道,就表明我能夠接受它。”我點了點頭,遲疑了半晌,斟酌著該怎麼向她解釋。“關於傷疤的問題,”我說,“就是我先前跟你說過的,都是實情。”看得出她鬆了口氣。“我會好起來的,”她說,“就像爸爸說的,我知道我會好的。你也是。我們都會好起來的。”我之前還替她的樂觀發愁,以為她是不敢麵對現實,故作樂觀來逃避。“從某種角度來講,這也是好事,媽媽。”她說的是她高考不及格的事,“現在意識到自己不能放棄考大學,總比三年以後才醒悟要好。白白虛度那麼長一段時光,後悔都來不及了。”“當然,我們都會好起來的。”我對她說。走廊儘頭,我瞥見泰娜正向你這邊走來。記得早些時候,記者蜂擁而至時,我曾經看到過她,現在居然跟到這裡來了。珍妮也注意到她。“她就是那個把《裡奇蒙德郵報》當作《華盛頓郵報》的人嗎?”珍妮問道,她一定是想起了我們的玩笑。“沒錯,就是這位。”她來到你旁邊,你一臉迷惑地看著她。“邁克?”她用貓叫一般的聲調問道。男性通常很容易被泰娜少女般緋紅的臉龐、苗條的身材和光澤的秀發所蒙蔽。然而,一個妻子昏迷、女兒重傷的男人,卻不會上當。你轉過臉,把她晾在一邊。莎拉也跟你配合。“她剛才問我塞拉斯·海曼的事。”你對莎拉說道。“你認識她?”“不認識。”“我是格蕾絲的一個朋友。”泰娜平靜地插話道。“我很懷疑。”你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好吧,更確切地說,是同事。我跟格蕾絲都在《裡奇蒙德郵報》工作。”“那你是記者嘍。”莎拉說,“該走了。”泰娜沒有要動的意思。莎拉向她亮出了警官證。“調查警司,邁克布萊德。”泰娜自以為是地念道。“這麼說,警方也介入了。我想你也會一並調查那個老師,塞拉斯·海曼的事吧?”“立刻給我出去。”莎拉用她警察式的口吻命令道。珍妮和我看著她把泰娜推向電梯。“她太神了,不是嗎?”珍妮說道,我點了點頭,雖然心裡有些不情願。“不過,關於校門密碼的事,她剛才說錯了,”珍妮說,“或者是希蕾夫人搞錯了。外人真的不知道密碼?不是這樣,有些家長就知道。我親眼見過:通話器響了很久,秘書安妮特一直不來開門,他們就自己輸入密碼,開門進去。有幾個學生也知道密碼,雖然他們不是故意偷看的。我不知道密碼,而且跟那些知道密碼的家長也不怎麼來往。”“這麼說,當天可能有家長進入了學校。”我說。“可所有家長都在操場上呀。”“但可能有人沒去。”我竭力回想著當天下午的情景。自己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當時沒留意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亞當參加短跑時,我們給他加油的情景,他又緊張,又心切,用儘全力邁開兩條小細腿往前跑,生怕讓自己的綠隊落後。當時,我隻顧著擔心他會跑到最後,隻顧著抱怨你沒能出席,隻顧著發愁珍妮的補考,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我們都活著,健健康康,毫發無損。要是我當時能意識到,我一定會繞著操場高興地跑幾圈,大聲地歡呼,直到把嗓子喊啞。那時,我們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多麼美妙。頭頂是湛藍如洗的天空,腳下是畫著整齊白線的綠草地,生活豐富、有序而完整。哎呀,不行,我得集中精力,認真回想。集中精力。我記得,當時,亞當班上的幾位家長,問我要不要參加“媽媽賽跑”。“哦,來嘛,格蕾絲!你一直是運動健將!”“是呀,跑得最慢的運動健將。”我回答說。我在腦子裡反複地審視那一張張笑臉。難道他們中,真有一個人,在後來,偷偷溜進了學校嗎?也許就是他或者她,在汽車後備廂裡藏了一罐鬆節油,口袋裡裝著一個打火機。可他們的笑容看起來是那樣輕鬆和真摯,怎麼會心懷叵測呢?過了一小會兒,亞當跑過來對我說,他要去取他的蛋糕。而羅伊娜正好要去學校拿獎牌,於是她帶上亞當一起走。看著他們離開的時候,我還在想,羅伊娜穿上亞麻長褲和亞麻白襯衣,像一下子長大了。以前她跟珍妮一起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很嬌小,可現在一點都不顯矮。對不起,又跑題了。我得更努力地回想。我把目光從亞當和羅伊娜身上移開,環視著左右兩邊,可這樣並不能讓記憶重啟,什麼畫麵都播放不出來。然而,當時,我的確又朝操場張望了一下,從這一邊掃視到那一邊,尋找珍妮的身影。或許把精力集中在這段回憶上,能夠發現什麼重要的事情。我一邊環視著操場,一邊想:她當時一定很無聊。一個人待在診室裡,一定會琢磨著提前下班的。透過齊胸高的杜鵑花叢,操場的邊緣隱隱約約站著一個人影。那個身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引起了我的注意。當時,我盯了好一會兒,確認那不是珍妮以後,就把目光移開了。現在,我試著靠近一些,可還是看不清任何細節。除了操場邊緣的那個身影,腦子再也回憶不出更多內容了。那個身影揮之不去。我想象他進入教學樓頂層的教室,把所有窗戶都打開;想象掛在教室中間繩子上的學生畫作,被忽然灌進來的強風吹得劈啪作響。回到操場,梅茜過來找羅伊娜,我跟她說羅伊娜回學校了。我還記得,自己當時目送著梅茜離開操場。突然,記憶被什麼東西卡了一下。是我在操場外圍看到的東西,我當時注意到了,肯定是個重要的細節。可是,再仔細回想,它就溜走了。我越是努力想,印象就越模糊,就越想不起來。可是,我再怎麼努力回想,也於事無補。因為那個時候,凶手應該已經打開了頂樓所有的窗戶,把鬆節油潑灑在各個地方,並把噴霧劑的管子都擺放好了。很快,不作美的天公帶來的強風,就會卷起火苗,吞沒整個四樓。再過一分鐘,也許不會這麼準確,不過很快,體育老師的哨聲就將響起,我將看到黑色的濃煙,如同篝火燃燒時冒出的黑煙。很快,我將開始奔跑。“媽媽?”珍妮充滿憂慮的聲音,把我帶回燈火通明的醫院走廊。“我一直在努力地回憶,”她說,“你知道的,我想看看當時有沒有看到什麼特彆的人或東西。可是,一想到大火,我就什麼也……”她身上抖得說不下去。我趕緊握住她的手。“回想醫務室裡發生的事情,都沒有問題,”她繼續說道,“當時,伊沃和我正在互相發短信。我跟你說過的,對吧?我發最後一條的時候,是兩點半。我之所以知道時間,是因為在巴巴多斯是早上九點半,他說他剛剛起床。可接下來……我好像沒法再往下想,隻有感覺,感覺。”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痛苦,她渾身又顫抖了起來。“你不用再回憶了,”我對她說,“莎拉姑姑的同事會查清楚真相的。”我沒把在操場邊緣看到一個人影的事情告訴她,因為那個人影確實無關緊要,不是嗎?“我還一直擔心你在醫務室裡會無聊呢,”我輕輕對她說,“我早該想到的,你和伊沃可以互相發短信呀。”這兩個孩子發的短信,字數加起來能趕上《戰爭與和平》了。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男孩跟女孩都不怎麼說話,更不用說寫信。不過,手機的確讓他們的交流上了一個層次。有人也許會覺得這樣太麻煩,可我知道,在伊沃看來,通過手機電磁波發送十四行情詩或者浪漫的俳句(譯者注:俳句(haiku)原指日本的古典短詩,由十七字音組成,講求特定的句式和押韻,多采取象征和比喻手法,崇尚簡潔、含蓄、雅淡。後來,這種文體也被其他語言所吸收,現代英文俳句詩的規則是第一行五個音節,第二行七個音節,第三行五個音節。),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覺得,伊沃的這種做法顯得有些女孩子氣。不過,似乎持這種觀點的隻有我,讓我詫異的是,連你也是堅定地站在他那一邊的。珍妮要和你待在一起,而我則想去神經重症室,看看那個“我”的最新情況,就像在晚報社工作時,要去摁指紋打卡一般。神經重症室裡,梅茜正坐在我床前,握著我的手,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當我都能聽見。這讓我很感動。“珍珍一定會好起來的,”她說,“她肯定會好起來的。”“珍珍”,珍妮小的時候我們一直這樣叫她,直到現在,這個乳名還會時不時地從嘴裡蹦出來。“她肯定不會有事的!你看著吧。你也一樣。看看你自己,格蕾絲,你的傷看起來一點也不重。你們都會好起來的。”她的安慰讓我感到很溫暖。這時,腦子裡突然蹦出運動會當天的另一個場景,非常鮮活。這段回憶跟事故調查沒什麼關係,而是一段溫馨的小插曲,我打算讓自己再重溫一下,算是給自己酸痛的大腦來一粒對乙酰氨基酚。當時,梅茜穿著她的“奮”牌襯衫,急匆匆地跨過白線,從草地那頭走過來,頭頂的藍天上劃過一隻翠雀。“格蕾絲……”她一邊說著,一邊上前給我一個擁抱,是那種結實的熊抱,而不是含蓄的飛吻。“我來接羅伊娜回家,”她眉開眼笑地說道,“她剛才跟我發短信說,地鐵出故障了。這不,得由我這個司機媽媽出馬了!”我告訴她,羅伊娜去學校取獎牌了,亞當跟她一道走的,去取他的蛋糕。是瑪莎店的巧克力烘焙蛋糕,已經被偷吃了好幾勺,看起來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挖的壕溝。“哈哈,這個比喻太妙了!”她大笑著說道。梅茜,一位意料之外的知己。我們的女兒,一個是水,一個是火,從來沒有成為過朋友。可我和梅茜卻是好朋友。我們經常單獨約在一起,暢談孩子們生活中的那些小趣事。比如,羅伊娜得知自己沒能入選籃球隊的時候,難過得號啕大哭,而梅茜就跑去找科賓教練,說如果他讓羅伊娜做一名邊鋒,她就為全隊每人提供一套新隊服,或者讓他吃點豆腐也無妨。必須要解釋,第二項條件當然是開玩笑的。還有一次,羅伊娜換牙的時候,她看到新長出的大牙,惶恐無比,鬨著找牙醫給她換成小牙。我也跟她講述珍妮換牙時的趣事,就像互換禮物一般。那時珍妮戴了牙套來矯正牙齒,可她既不肯吃飯,也不願笑,直到我們幫她找到一個寶藍色的牙套,她才妥協。珍妮七歲生日派對的那天,我卻不幸第三次流產。當時恰逢你外出拍攝,我手足無措,最後求助的,也是梅茜。“小家夥們,聽我說!珍妮的媽媽現在要去拜訪聖誕老人——是的,再過三個月才是聖誕節呢!——可是,對於那些真正的好孩子,聖誕老人是需要提前提醒的。因為你們大家今天下午都表現得這麼棒,珍妮的媽媽得要確保,你們聖誕長襪裡都會有一份特彆的禮物。”看,物質誘惑和聖誕老人總是很管用。當然,對我除外。“那麼,現在,就由我來主持搶凳子遊戲,好嗎?都準備好了嗎?”就這樣,一切順利進行,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去醫院的時候,她正帶著二十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珍妮也一直對那個快樂的生日之夜念念不忘。三年以後,又是她,陪伴我度過了至關重要的十二個星期,直到確認我腹中的亞當一切安好,並且能夠順利分娩。她像我們的親人一樣,知道亞當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對我們具有多麼重要的意義。而此刻,我的老朋友,正坐在我身邊,傷心地哭泣。她經常落淚,去教堂做彌撒的時候,她說自己“多愁善感得可笑”,可此刻,她流下的,是傷心的眼淚。她的手把我的手握得更緊。“都是我的錯,”她說,“當時我在樓裡,著火的警報響起的時候,我去上廁所了。可我不知道珍妮也在樓裡,我沒想到要去找她。我隻是跑去找到羅伊娜和亞當,他們都沒事,我們立刻跑出了大樓。”運動會那天,我跟她說了亞當和羅伊娜在學校。要是我當時補充一句——“還有珍妮”,她一定也會把她叫上的,一定會在火勢蔓延之前,把她也帶出教學樓的。幾字之差。可我,卻跟她嘮叨起亞當的蛋糕。她的聲音小得像耳語。“然後,我就看見你朝著教學樓跑去。我當時想,你看到亞當安然無恙,肯定會大鬆一口氣的。”我記得,當時梅茜在樓外,不停地安慰學前班的一個老師,羅伊娜則在青銅的小孩雕像旁邊,給亞當壓驚。接著,一陣強風卷起黑色的濃煙,把湛藍的天空染成黑色。“接著,你大聲喊著珍妮的名字,我這才意識到,她肯定也在樓裡。然後就見你衝進大樓。”她頓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可是我沒有過去幫你。”她的聲音哽咽了,充滿了自責。可是,她怎麼能認為我會怪她呢?她曾經想到要跟我一起衝進起火的大樓,哪怕隻是一個念頭,也讓我感動萬分。“我知道,自己當時應該去幫你,”她繼續絮絮叨叨地說道,“當然,這是我應當做的,可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於是,我趕緊朝消防車那邊跑去,當時它們還被困在橋上,離火場很遠。我告訴消防員,大樓裡有人。我認為,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會更加認識到情況的嚴重,會想辦法更快到達。而他們的確也是這樣做的。一聽完我的話,一輛消防車就朝著擋在前麵的轎車開去,硬是把轎車推到了旁邊的人行道上。這時,後麵車裡的人意識到情況不對,紛紛走下汽車。消防員衝他們大喊‘教學樓裡有人!’大家開始自發地把擋在前麵的汽車推到一旁,騰出一條道來,消防車這才得以通過。”看得出,當時的一幕幕情景,像潮水一般湧入她的腦海,仿佛此刻又在她麵前重演。我想,她此時一定又聞見汽車柴油的味道,又聽見亂作一團的叫喊聲和鳴笛聲。我好想打斷她的回憶,好想把她從冥想中解救出來。我好想問她,羅伊娜現在情況怎樣。因為,我記得剛才尋找珍妮的時候,在急診科看見過羅伊娜,還記得那個回答媒體問題的西裝男子提到,羅伊娜也住院了。可之前,我一直沒有停下來替她著想,而是自私地隻顧著替自己的孩子擔心,從沒有分出心來考慮彆人的問題。然而,當時,我明明看到羅伊娜和亞當毫發無損地站在雕塑旁邊,她又怎麼會受傷呢?貝爾斯托姆醫生踩著她的無敵高跟鞋走了進來。梅茜不得不離開。我能感覺到,她走得很不情願,因為她似乎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說給我聽。已到深夜,我對家的思念變得分外強烈。想念自己的床,想念自己的房子,想回到往常那樣的生活中,去迎接另一個普通的一天。你正在電話裡跟亞當通話,有那麼一會兒,我退後了幾步,仿佛要等著待會兒自己跟他說。我意識到自己沒法跟他說話,於是趕緊靠到你身邊,迫不及待地要聽到他的聲音。“今天晚上,我要留在這裡,陪媽媽和珍妮。不過,我會儘快回來看你,好嗎?”我隻能聽到亞當呼吸的聲音,短而急促。“好嗎,亞當?”仍然隻是呼吸的聲音,驚慌失措。“從現在開始,我需要你成為一名堅強的戰士,亞當,能做到嗎?”他還是一言不發。我能聽出你們之間的隔膜,這種隔膜曾令我難過,現在更讓我感到害怕。“那好吧,好好睡吧。替我向G奶奶問好。”我必須要抱抱他,就現在,一邊摟著他溫熱的小身體,撫摸著他蓬鬆的頭發,一邊對他說,我有多麼愛他。“我敢肯定,G奶奶明天肯定會帶他來看你的,”一旁的珍妮仿佛讀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道,“我的樣子肯定會把他嚇壞,不過,你的樣子不會。”你想要陪著我和珍妮一起度過這漫漫長夜——要把自己一分為二,片刻不停地守護我們。一名護士走了過來,勸你去專門為你留出的床位上休息。她跟你說,昏迷中的我,意識不到你在我身邊,而珍妮處於深度麻醉狀態,也不會有任何知覺。就在護士說這番話的時候,珍妮衝她做了個鬼臉,我被逗樂了。在這裡,真的有很多機會上演像《閨房鬨劇》(譯者注:《閨房鬨劇》(Bedroom Farce),是英國劇作家阿倫·艾克鵬(An Ayckbourn)於1975年創作的一部滑稽劇。)那樣的滑稽劇,我想,珍妮肯定會搶在我前麵發現這些笑點。護士還向你保證,如果我和珍妮的病情出現任何“惡化”的跡象,她們會立刻來通知你。她這等於是在告訴你,沒有你在,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也不會死。我這樣猜想,算不算沒等裁判打響發令槍,就先搶跑著去找笑點呢。可你依然拒絕去休息。“很晚了,邁克,”你姐姐的語氣很堅決,“你已經筋疲力儘了。為了珍妮,為了格蕾絲,你明天需要一個良好的狀態,不是嗎?”我想,她的理由能說服你。去睡覺是一種積極樂觀的選擇,這表明,你堅信,明天早晨到來的時候,我們依然都還活著。醫院給你安排的房間緊鄰燒傷科,珍妮和我陪著你,坐在單人床旁邊,望著你熟睡的樣子,你的雙手緊緊地做握拳狀。這時,我想到了亞當,此刻,他一定睡在他的高低鋪上吧。“亞當的毛絨玩具動物園裡,有幾隻小獅子,”我對你說,“可他最喜歡的是阿斯蘭,睡覺的時候總要抱著阿斯蘭才能睡著。如果它掉到床下麵,你必須要找到它。要是它從裡邊掉下去的,你得把整個雙人床拖出來,才能找到它。”“媽媽?”珍妮說,“爸爸睡著了。”她這麼提醒我,仿佛要是你醒著,就能聽見我說話。不過,她能想到這些,還是讓我很感動。“不管怎樣,”她繼續說道,“他一定知道阿斯蘭的事。”“你真這麼認為?”“當然。”可我卻沒那麼確定。而且,說不定,你還更希望阿斯蘭從亞當的毛絨玩具中消失呢,他都八歲了。可他隻有八歲呀。“有了阿斯蘭,你很快就能讓亞當上床睡覺,”珍妮說,“所以,要找到阿斯蘭,還有其他所有類似的玩具。”而我,好想握著亞當的小手,看著他漸漸進入夢鄉。不管他身邊是什麼玩具。“是呀。”因為毫無疑問,我肯定會再回到家裡。我必須做到。“我能出去走走嗎?”她問道,“我覺得自己都快憋瘋了。”“可以。”可憐的珍妮,她本來跟你一樣,喜愛外出郊遊。而現在,整天困在醫院,對她來說太可怕了。現在,房間裡隻有我們兩人,我仔細端詳著你熟睡的臉龐。在我印象裡,上一次這樣望著你入睡,還是在我們一起出遊後不久。我又想起了到新西蘭米德爾馬奇島的那次旅程。我知道,這不公平!現在,我可以再對你說一遍,那一切都不怪你!不過當時,可憐的女主角以為,比她年長幾歲的丈夫會事先知道:那裡隻有布滿灰塵的走道,和散發著黴味兒的舊閣樓。可我現在覺得,在你的想象中,那是一個有群山,有河流,有大草原,天高地遠而且和風習習的地方。直到今天,你也從來沒麵對麵地對我說過一句“我愛你”。可你對我的愛,是早已注定的,不是嗎?這是毋庸置疑的。過去這麼多年來,絲毫沒有改變過。在剛結婚的日子裡,刮完胡子以後,你會在布滿蒸汽的鏡子上寫下“我愛你”,給稍後進來刷牙的我一個驚喜。你會專門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說出這三個字。你會專門設置一個電腦屏幕保護程序,我坐在電腦旁,一下就能看到裡麵跳出的“我愛你”。你以前從沒有對彆人做過這些事,所以,似乎需要不斷地練習。我知道,心並不是真正存儲感情的器官。然而,在我倆的心中,一定有那麼一塊地方,是用來存放感情的。當有人愛上你的時候,你的心會變得殘缺,變得尖銳,變得易受傷害。然後,如同一塊粗糙的岩石,在被朝聖者用指尖撫摩過無數次後,在經過十九年的練習以後,它才又變得光滑圓潤起來。透過家屬陪護室門上的玻璃,我忽然瞥見一個人影閃過。一定是有人剛走過病房,我最好出去看看。我來到門外,那個人影正匆匆走過燒傷科的走廊。不知為什麼,這讓我想起在操場上看到的那個人影。他正朝珍妮重症監護室的側麵走去。他推開半掩的房門,走進病房,到她的床前,彎下了腰。我大聲喊叫,可發不出一點聲音。這時,一名護士朝珍妮的病房走來,膠底帆布鞋踩在地毯上,發出沙沙的響聲。那人聽到有人過來,趕緊溜了出去。護士在查看珍妮的情況,我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倒不是說我能讀懂那些監測儀器上的數據,而是覺得看起來沒什麼兩樣。護士開始逐個察看儀器上的數據。病房外麵,人影已經消失在走廊中。因為隔得較遠,我沒能看清他的臉,隻是捕捉到一個穿深藍色長大衣的輪廓。可是,通往燒傷科的大門緊鎖著,他一定是獲得許可才進來的。他可能是醫生,也可能是護士,或許正準備下班,所以沒穿白大褂或者護士服,而是穿著外套。或許他隻是想在回家以前再看看珍妮的情況。珍妮回來了,我衝她露出笑臉,可心裡還是感到害怕。因為,誰會在七月中旬穿深色的長外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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