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抬頭,高位上的陸淮安正飲著酒看著她,唇畔的笑意玩味,劍眉微挑,眼神交流中,她瞬間就如夢初醒。怪不得陸淮安會突然向她示好,原來早就已經預料到如今這個場麵。因為隻有她楚河,她這個楚國人,大楚的質子,多說上什麼瞎說些什麼,才不會惹出太大事故。陸淮安這隻老狐狸!雖然心中恨得牙癢癢,但楚河還是無奈地起了身。“百裡公子,您當真是好眼力!”半晌沉默後,楚河搖著一把鎏金小扇從人群中跳出來。既然陸淮安已經鋪好了路,她就瞎走下去吧。“不過是個舞女罷了,何必弄得這麼大動靜呢?且不說紅顏禍水,這美人兒不過一支舞的功夫,便俘去了公子的心,想必也沒有那麼愛。就算真的喜歡上了,也好商量嘛,你這麼一直將她抱在懷中,兩人都不舒服,也讓我們這些圍觀的人大跌眼鏡。”“來來來,坐下說,不能傷了和氣嘛。”楚河停了搖扇,招呼他坐。百裡荒燼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我是真心的。”“真心什麼呀?”楚河笑著望著他,順帶掃視了一下眾人,“我們可都看見你懷中的美人快嚇昏過去了。”李美人還當真配合她,話音剛落,頭就向一邊偏去,閉上了眼。百裡荒燼立刻從袖中掏出來什麼藥丸,送入她口中。邊替她順下去,另一邊也不忘罵我,“你這粉麵小生,偏生了一張婆娘的嘴。”楚河臉上還掛著笑容,但心裡自然不快。便用更大的聲音蓋過他,“公子過獎過獎過獎,在下不敢當不敢當不敢當啊——”“有什麼過獎,分明就是你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小肚雞腸,你家主子都沒開口,你倒開始亂咬人……”百裡荒燼立馬也進入了戰鬥模式。“不敢當——”楚河大吼一句,“我說——不敢當啊——”大殿裡都回蕩著楚河河東獅吼的喊聲,百裡荒燼一串串的罵罵咧咧倒顯得像家雀喳喳喳。“你分明是嫉妒本公子還有本公子懷中美人的美貌,所以才主動跑出來,破壞我們,破壞我們的感情!”“不敢當啊——不敢當——”她繼續大吼。在座王侯將相使臣賓客皆大跌眼鏡。最後百裡荒燼可能是怕吵到了懷中的美人,竟然先離開了。楚河也哪裡好意思再待下去,捂著臉逃走了。陸淮安坐在至高無上的位子上,站起來揮了揮寬大的袖子,眼底戲謔更加明顯,卻無一人能夠看透。他笑道:“孤富有四海,怎麼會真的計較區區一個女人。這大涼來的使臣大人也是有趣,總為些無關緊要之事而鬥氣。此番前來本是修得兩國交好,那傷了和氣多不好。”下座之人一陣唏噓,這皇上的言下之意已是再明顯不過,使臣永遠隻是個使臣,眼中隻裝些風月之事,當真是無腦之徒。婁安嫻起身為他斟滿酒,端莊大氣,是一國之母的風範。陸淮安含笑接過酒來,卻沒有真正看她一眼。他的眼裡,楚河搖著扇子的身影依然揮之不去。楚河自然不知道這些,她在杏園院裡小坐時,忽然覺得陸淮安的那句話好生熟悉。“你可是真心想要了她去?”百裡荒燼扯著嘴角一笑,“當然!”陸淮安頷首,算是應允了,但是臉色晦暗不明,一場宴會就在這麼荒唐的環境中結束了。那場宴會回來後,楚河被弄得很是尷尬。想起剛才的一幕,楚河不禁順了順氣,幸虧不是以女子身份出現在宴會上,不然定要讓那些個大臣們看笑話。將鎏金扇子隨意丟在桌上後,楚河便一屁股坐在榻上。夜裡的風吹在楚河身上有些微涼,沒人在身旁她也懶得加衣了。撐著頭便開始昏昏欲睡,今日真是有些累了。楚河是被頭痛醒的,眼前陸淮安正在給她蓋上毯子。見她醒來,便順手將身旁披風給她披上,“怎麼能就這樣待在這裡睡著呢,易著涼。”楚河皺緊了眉頭看著陸淮安,頭痛一陣一陣來得猛,眼前又開始出現幻影。陸淮安像是察覺到不對勁,將楚河用披風裹好輕輕攬入懷中。楚河咽了咽口水,呼吸沉重起來,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陸淮安雙眸一暗,輕輕拍著楚河後背,他知道這被楚皇下在楚河體內的毒已經擴散得越來越厲害了。聽著懷裡的人兒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和下來,陸淮安輕柔地將她抱起往裡屋走去。修長的手指將楚河皺著的眉撫平,然後又順著眉心將整個臉細細地描繪了一遍,動作極其溫柔且珍重,像觸碰瓷娃娃一般,“孤的人可不能皺眉呢,放心,孤不會讓你再受這種痛苦的。”夜色下他笑得撩人,守著床上的人兒到直到天明才不舍將桌上暗衛送來的暗卷揣在懷裡不舍離去。暗卷上記載著南疆那味能解天下奇毒的藥:蘭英草。楚河醒來的時候已經不見陸淮安了,但昨夜她又記得陸淮安來過。但昨夜頭疼得厲害,今早起來頭沉得不行,她也不願多想。但接下來的幾天裡楚河都未見到他的半點影子,雖然一國之君忙於政務鮮少能見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楚河這心裡就沒來由地心慌。寧呆兒笑她幾日不見就開始思君,那以後不得成望夫石。楚河一巴掌拍在寧呆兒腦瓜上,“這整日事少了不成?嘴這麼臭。”南疆的夜裡鮮少有星子,夜色清清冷冷,一地銀輝。楚河負手立在杏樹下看著樹下的一片白出神,陸淮安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楚河的身後,他伸出手,從後麵擁住她,將她攬進他的懷中。楚河心中驚喜,感受到陸淮安寬厚的胸膛,順勢便靠了過去,襲入鼻間的是熟悉的味道,但是卻帶著一股極淡的血腥味,楚河正欲開口,卻聽見他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他的呼吸在楚河耳邊,溫熱而又帶著克製。她隻裝作不知,然後好笑地歪著頭看陸淮安,對上他一雙深邃的眼眸。她很快又低下頭去,雖然很不想破壞這難得的氣氛,還是問出了口,“陸淮安,你累嗎?”做一國之主,肩負重任,早早就背負起比常人更多的東西,喜怒不形於色,就算彆人在你麵前做戲,你最多也隻能是冷眼看著,卻不能第一個說破道破。像對楚河自己,像對百裡荒燼……陸淮安把下顎放在楚河的肩上,想了好久好久,直到楚河以為他不會再回複時,陸淮安才緩緩開口,“楚河,孤原是不會說這些的,可是自從和你在一起以後,想說的話總是有那麼那麼多。那些不肯在旁人麵前坦露的脆弱,也想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孤很累,從開始登上這個王座以來,孤不再敢全心地信任一個人。就像今日百裡荒燼出言挑釁,孤也在等著,等著觀望每一個人的反應。孤也不曾想象你會出身解圍。楚河……”陸淮安說了好長一段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時候。他最後叫楚河的名字,楚河以為他會說出什麼動人的情話,畢竟像他那麼彆扭的人。夜涼如水,彎月如勾,可是楚河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再回頭時,才發現他已經伏在自己肩頭睡著了,呼吸尚淺。楚河忽然彎了唇角,一雙桃花眼底明亮透徹。南疆宮的夜晚難得的閒適寂靜,聽著身邊人平緩的呼吸,透過支起來的窗子望出去,星輝一地,月色透橫枝。楚河本是喜歡星河璀璨的夜晚,那樣繁多的星子,怕是如何也不會再寂寞了吧。可如今發現,這樣寂靜的漫長的夜晚倒也甚好,沒有星河迢迢將牛郎織女阻隔開,兩個人就這樣廝守著,廝守著這份自始至終本不應摻雜進任何權謀的情誼。那夜好黑好長,可楚河的眼眸很亮很亮,她未曾多想,招呼著寧呆兒來幫她把陸淮安扶進去。月光透過窗一點點落在他精致的臉上,顯得整個人蒼白得很。楚河心疼地撫上他的麵龐,“不知這段時日你去了哪,將自己弄得這般讓人心疼的模樣,答應我以後不要亂跑好不好?”楚河俯下身子,輕輕吻在他的眉睫,莞爾一笑。良久後,楚河才移步到另一間屋子,寧呆兒為楚河挑亮了燭芯。眼線小八來報說,百裡荒燼將李美人抱回府後,假意愛憐了一番,便不再過問。楚河抬起頭,招呼著他也抬起頭,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好笑地問他:“小八,這假裝的意思,是你猜出來的吧?”“主子息怒!”他心裡清楚眼線應該把最客觀的事實反應給主子,不過見楚河沒有生氣,也就大膽了起來。他眨眨眼睛問楚河,“您猜那李美人之後怎麼樣了?”燭火明滅,映著每一個人的臉,楚河忽然開口,“死了。”一室燭光下,楚河將小八臉上的錯愕儘收眼底。“小八本來以為李美人死後,百裡荒燼會大發雷霆或者哀痛至極,結果他卻隻是叫人趕緊拖出去埋了。還……還是按侍女的規格葬的……”楚河沒有好心到再為這個傻子解決他沒想開的疑惑,於是她十分和藹地朝他笑笑,“小八,下次這種事情還是讓小九去做吧。”小八一臉吃驚加悲憤,問她為什麼?楚河不好意思傷害他幼小的心靈,隻好說:“你還太年輕了啊!”然後趕緊讓他滾了出去。楚河不知道她身邊的人什麼時候突然變得這麼蠢笨了,就算李美人是何方神仙,幾股勢力擰在一起,誰也不願意留她一條命。而她所謂的靠山百裡荒燼也隻不過逢場作戲。楚河的心口忽然又開始陣痛,寧呆兒為她端了一碗濃稠的湯汁,極苦。說是陸淮安替她尋來的良藥,平常都是陸淮安哄著她喝下,如今隻有她自己,她倒是能麵不改色地應對了。湯藥入喉,苦味也在口中肆意地蔓延開,叫人難過。寧呆兒趕緊遞上來幾個蜜餞,叫她快吃下。楚河隨意撿了一顆放進口中,倒是有幾分甜意緩和衝淡了。“主子自小帶的病,也不知何時才能好全。”楚河冷笑,“怕是我那遠在楚國的父皇也不希望我的病痊愈吧。”“南疆皇裡裡外外把這杏園的人手都換了幾波了,怎麼還能……”楚河想到陸淮安為自己所做之細致,忽然心頭一暖。“寧呆兒,你永遠不會想象到父皇的手伸得究竟有多長。”楚河閉目想了一會兒,想起母親餘氏催促自己趕緊了結了南疆這邊的事宜,於是抬頭又問寧呆兒,“你想回繁盛的楚都了嗎?”有風過,燭火晃動,她們誰也沒有說話,也許這就是答案。翌日,又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晨光熹微,來往婢子匆匆忙忙。有幾個剛入宮的,還是二八韶華,左右顧盼,心下覺得無人了,便想著和同行的人說笑幾句。還有年長些的姑姑,做事穩妥,走路時也隻是安安穩穩低頭不語。這便是南疆宮的清晨,楚河負手立於杏園內。方才陸淮安剛去上朝,不知怎的他顯得如此困倦。他起身的時候,楚河感覺到他的費力,連忙過去扶他。誰料陸淮安竟一個側身將她摟進了懷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頭在楚河的薄唇上輕啄了一下,然後一臉得意自上而下地看著她。楚河捂著嘴被他盯得紅了耳尖,但輸人不能輸了氣勢,她吵吵一通連滾帶爬地從他身下溜了出來。“老子一個大男人,陸淮安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麼!”楚河底氣明顯不足。陸淮安並沒有理她的意思,愉悅地彎了唇角。楚河蹲在地上使勁地瞪他,看他修長的手指挑起了朝服,一雙英眉微蹙。楚河實在是受不住他的這種誘惑,灰溜溜地站起來然後服侍他穿上。彼時楚河眼中的陸淮安,笑得像極了一隻奸詐的狐狸。楚河目送他出了杏園,熹微光影中,她總感覺他的步履略顯輕浮不穩,這不是一個常年習武之人該有的步伐。忽然想起他回來那個晚上,楚河在他身上發現一些細細的傷口,本來以為是不小心弄的。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極其的不對勁,一個帝王怎麼可能讓自己受傷。正想著,寧呆兒提了隻信鴿過來。她收回思緒把信鴿通白的羽毛向一側順,在信鴿腹部發現了一個針孔大小的黑點,毒素就是從這一點醞釀開來的。寧呆兒湊近楚河耳邊,小聲說了句,“今天的信紙還未取下,信鴿就死了。”這是楚河與婁安嫻間互相來往的信鴿,脖頸上有一點紅。從前楚河同陸淮安說過她喜歡鴿子,他便在這南疆宮裡養了許多。各個宮苑裡都有鴿子飛動,也算能夠掩人耳目,如今倒巧,偏偏死了她這隻。楚河揮揮手,示意寧呆兒下去,一時間,疑惑叢生。她怕是陸淮安叫人做的,畢竟一時間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有足夠理由。他一向偏愛的人和他的皇後交往密切,換在任何一代君主身上都是不可容忍的。可明明早朝之前,陸淮安望著楚河的眼裡還盈滿了笑意,她貼在他的胸膛前,聽得到他的心跳。楚河不寒而栗,又連忙否認自己的猜想。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小八已經將著手搜集到的物證全部交與楚河,不用多看,都知道是陸淮安手下人的手法。小八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又想開口安慰她,嘟嘟囔囔不知說了些什麼,神誌比楚河還混亂些。最後是寧呆兒出來把他揪走的。杏園裡的杏樹禿禿的枝丫上落了小雪,望去是有些晃眼的。楚河轉身進了屋裡,她最近心口愈發地疼了,但是不能讓人看到。楚河側著身子在美人榻上,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正悄悄從她指尖溜走,是因為最開始時她的不在意,也是因為現在的她的無能為力。她忽然很害怕,害怕失去陸淮安。她曾經一步步妄圖抽絲剝繭掏空他的權力,她以為他知道,又以為他不知道,然後渾水摸魚,一麵給他足夠希望,一麵又偷蝕著他這些年的心血。她總以為舒淮最多也就寵溺地警告她的小動作罷了,誰料他這次竟然真的動手了。先是一隻信鴿,然後呢,再到錢莊兵權,最後是整個婁家大楚。如果他真的徹底失望,那麼她就會成為他牽絲攀藤的一根線,最後牽扯出所有,細思極恐。楚河愈想心口愈發疼,最後竟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回頭一望,寧呆兒正端著藥站在她後麵。她轉過身,近乎是奪了藥汁,一飲而下。濃烈的苦感嗆的楚河連連咳嗽,她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