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傍晚,夕陽將宮牆映得晃眼,小雪跪在和玉宮寢殿已經一個時辰了,莊妃一手撐著頭假寐,兩個宮女一個給她捏著肩,一個給她捶著腿。外頭小太監進來跪道:“娘娘,皇上在用膳,用過膳後便往這裡來了,請娘娘準備接駕。”莊妃細長的眼眸懶懶睜開,緩緩說道:“知道了。”她輕提著手,如芬便上前扶,借著力坐起來些,看著小雪嘲笑一聲:“想見皇上?”小雪忍住哽咽,冤屈道:“娘娘,奴才,奴才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奴才……奴才……”小雪抑了抑自己的慌亂,抬眼說道:“奴才是平頭百姓,對皇上龍顏隻是懷有好奇之心,絕對不敢逾矩,更不敢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娘娘明察。”莊妃蔑笑一聲,說道:“把采蘋帶上來。”采蘋款款入了寢殿,跪拜在莊妃前:“拜見娘娘。”“你們在小廚房說些什麼,從實招來。”“回娘娘,奴才本是質問為何小雪要偷竊奴才的點子,小雪就給奴才說是想見皇上,還說……”采蘋縮了縮肩,偷偷瞧了眼莊妃,莊妃怒道:“還說什麼?”采蘋一嚇,趕緊補充道:“還說將來要是能伺候上皇上,就向娘娘要了奴才去,讓奴才不要聲張……”小雪腦子完全懵了,她急忙解釋道:“娘娘,她胡說!”莊妃不顧小雪的話,隻問:“她偷了你什麼點子?”“娘娘明察,奴才察覺宮裡進獻皇上的菜品,不過都是高湯的味道,所以想到可以用山胡椒油、花椒等物刺激皇上味覺,本來還在調味,想成功以後說給娘娘聽,沒想到……”說著她“吭吭”兩聲,攏起袖子擦了擦眼淚。“沒想到小雪將這法子直接用上了,奴才雖委屈,可看到這法子確實讓娘娘重蒙聖恩,便不打算聲張了。”“娘娘,用味道刺激皇上是小雪自己想的,絕對跟采蘋沒有任何關係,娘娘!”莊妃慵懶的姿態越發顯得語氣狠辣:“你想見皇上,很好!很好!本宮,就讓你永遠見不到皇上。吳德權。”身旁的太監往前一跪,莊妃續道:“帶去內廷,就說這丫頭手腳不乾淨,讓她去冷宮,伺候娘娘吧。”“是。”小雪還想解釋,但無論怎麼呼喊,莊妃都沒再搭理她。她被太監直接拖去了內廷,內廷的人也沒罵她,隻說她不會伺候人,根據吩咐發配到冷宮去了。小太監將她扔到皇城最北角的一排聯房以後,就打算走。“公公,你還沒告訴我伺候哪個娘娘啊?”“都到冷宮了,還伺候啥啊。”這裡冷冷清清,走進去老遠都看不到一個人,忽然躥出來幾隻烏鴉,嚇得她猛退一步。“有人嗎?有人嗎……”“咻”的一下,旁邊齊肩高的灌木中衝出來一個人抱著她,“賤人!你把我的孩子還回來,賤人!”這個穿著粉色紗衣的女人,蓬頭垢麵,身上飄著一股難聞的臭味。她瞪著眼,嘶吼道:“還給我!還給我!”小雪同她撕扯得不明不白,她推搡著小雪,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小雪被扯得仰著頭,頭皮灼痛。一個人突然拉住這瘋子的胳膊,勸道:“娘娘,孩子在房裡哭著喊娘了,您不去看看嗎?”瘋子凶惡的臉鬆懈了下來,空洞的眼眨巴眨巴兩下。她鬆開小雪,回頭看著這個人,這個人看起來三十來歲,梳著簡單的一字髻,沒有任何珠釵,穿著一身樸素乾淨的絳紅衣裳。瘋子傻傻問道:“孩子,孩子?”“來,我們去看孩子。”這個女子將瘋子帶到一旁的房間裡,把床上一個包袱輕輕抱給她:“孩子在這,娘娘您快哄著他睡覺吧。”瘋子癡癡呆呆道:“孩子,我的孩子……”她摟著包袱,坐在床上,輕輕拍著,哼起柔軟的歌來。這女子走出門,小雪便對她盈盈福禮道:“姑姑,多謝姑姑相助。”女子一愣神,回頭問道:“你叫我什麼?”“姑……姑姑。”她醞釀了一下,問道:“你是哪個宮裡的,來這裡乾什麼?”“我本是和玉宮裡的宮女,莊妃娘娘嫌我伺候不周……”這女子立馬會了意,說道:“我知道了,你跟我來吧。”“是,姑姑。敢問姑姑,怎麼稱呼?”“穆雲英。”“雲英姑姑好。”小雪跟著穆雲英走到排房最裡麵的小院,小院裡花草淩亂不堪,許久沒人料理。她們進了主殿,殿裡隻有一張圓桌,三個圓凳,梁柱上空空如也,掛簾都沒有。殿裡左右兩間寢房,雲英指著左邊那間說道:“以後你就睡那裡麵。”“是,姑姑。”小雪推門進房,房裡隻有一張床,被褥也沒有,空空蕩蕩的。她把包袱放下,從懷裡摸出她娘的手鐲來,放在手中靠在額頭上默念道:“娘親保佑,娘親保佑。”說完左右看了看,也沒個收藏的地方,索性把鐲子戴在手上,走到外頭。雲英正在喝東西,不知是茶還是水。她指著桌上的薄被,淡淡說道:“過幾日有人來才能添東西,這幾天你就將就吧。”小雪伸手端被子,說道:“謝謝姑姑。”雲英看見她手上的鐲子,眉眼一沉,抓著她的手腕提到半空,捏著手鐲看到了‘語慈’兩個字,語氣突然變得凶狠,問道:“你怎麼會有這個鐲子?”小雪心道反正已經在冷宮裡,也不怕她,冷冷靜靜地說:“從宮外撿的。”雲英站起身來,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這鐲子是謝家夫人從不離手的,玉質高級,貴得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讓你一個宮女撿到。說!你是誰,你跟謝家是什麼關係?”聽見謝家二字,小雪將手一扯,犟道:“我不知道什麼謝家,我隻是個宮女。”穆雲英一把拿起她的腕子往身後一扳,將她壓在圓桌上,怒道:“你最好跟我說清楚,不然你帶著謝家夫人的鐲子,這事我若是告知內廷,你怎麼死在宮裡的,你家裡人都不會知道。”謝小雪渾身一涼,求饒道:“姑姑,這鐲子真的是我撿的,我跟謝家,沒有關係啊……”穆雲英使勁壓了一下她的腦袋,“嘭”的一響,小雪的腦袋灼灼發疼,穆雲英仍怒道:“你最好給我說實話,你說實話,我便饒了你,你要再撒謊,就等著腦袋開花。”“我說,我說,我說。”小雪心裡想著,她不說,穆雲英直接告狀她也是死,她說了,穆雲英不想放過她也是死,反正都要死,乾脆把話說明白:“沒錯,我就是謝家人,謝夫人是我娘,我是謝守正的女兒,謝君曉。”穆雲英繼續質問:“謝君曉?你怎麼會在宮裡?”“我們謝家是被冤枉的,我到宮裡來,是為了向皇上喊冤的。”穆雲英放開她,嘲笑一聲:“你無憑無據,現在還流落冷宮,能喊什麼冤?”小雪使勁揉了揉剛剛被穆雲英磕痛的腦袋,怨道:“你管我那麼多。”穆雲英的眼睛看著悠遠的地方,喃喃自語道:“沒想到今生還真讓我見著了一個謝家的人。”小雪見她異樣,問道:“倒是你,你跟我們謝家,又有什麼關係?”穆雲英看小雪的眼神柔軟許多,拖著嗓子說道:“如果你們謝家沒出事,我便是你大嫂。”小雪腦子一愣,謝家出事當月,她哥哥謝君言本來要成親的,娶的便是當年兵部尚書穆廣的女兒:“你是,我哥的……”“命運真是弄人,當月我都要跟君言成親了,結果謝家就沒了。”“你,你怎麼會在冷宮裡……”穆雲英提著執壺倒出一杯水:“你們謝家倒了,我爹為了保家,就把我送進宮選秀,我被選進了太子府。太子成了皇帝,到了這宮裡,他的老婆們明槍暗箭鬥得高興,我便順她們的意,到這裡來過我的清淨日子。”謝小雪怯怯問道:“所以,所以,你不會告發我吧。”穆雲英隻是一笑,說道:“你先說說,你打算怎麼到皇上麵前喊冤?”小雪看她這風輕雲淡的姿態,又是她哥哥的未婚妻,不太像要跟她作對的樣子,可是也不敢把事情全盤托出。“你放心,我不會告發你,說不定,我還能幫幫你。”她的眼睛清澈,小雪實難把她定成個壞人。良久,小雪交代道:“我娘給我留了線索,禦膳房的醬缸裡,應該有揭示當年事件的證物。”“禦膳房?”“不錯。”“你這樣懵懵懂懂撞進宮來,知道禦膳房的門是朝哪個方向開麼?”小雪沒了底氣:“我……誒,我……”穆雲英偏了偏頭,笑道:“你又知不知道,以前的禦膳房走過一次大水,早就搬了地方?”小雪聽她這話,猜到找東西或許有戲了,馬上腆臉說道:“好嫂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啊。”穆雲英看她這樣子實在好笑,卻搖頭道:“我剛到這宮城的第二年,禦膳房就走了水,當年欽天鑒星象也觀了,風水也看了,說那地方在皇上的龍氣下不適合生火,就改成花房了。”小雪驚道:“花房?那它改成什麼樣子了啊。”“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去過。”穆雲英拿起茶杯,突然對小雪抬眼說道:“誒,你再叫聲嫂子來聽聽,我說不定就能想到法子了。”小雪趕緊走到她後麵,一邊捏著肩一邊喊著:“嫂子,好嫂子,最好的嫂子,偉大的嫂子。”穆雲英嗤地開心一笑,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在謝府後院,她抓著謝君言的書逗他道:“誒,你再叫聲夫人來聽聽,我說不定就還給你。”謝君言便左右看一下,確定沒人,笑著對她拱手拜道:“夫人。”這感覺竟讓她心生悵惘,一轉眼,已過了二十年。“行,容我慢慢想想。”小雪沒再“嫂子,嫂子”地喊不聽,手裡捏肩的活卻不敢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