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看傻了眼,半天才反應過來,伸手去奪那燒了一半的信,裕奕一扯,小雪眼睜睜地看著跳躍的火焰將信抓成了碎裂的灰燼。小雪驚恐了,失神了,站在了瘋癲的邊緣,音聲顫顫地問他:“裕奕,你在乾什麼?”裕奕側過臉,歪嘴一邪笑,宛如一朵鬼魅鮮紅的花朵綻開在陰暗的地獄,語調陰柔狠辣,緩慢得像一把刀子淩遲小雪:“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本王會看上你這麼個村野丫頭吧。”小雪聽見了玉碎瓶裂的聲音,整個人突然恍恍惚惚,不甚清醒。她回過頭緩神,腦裡頓時響起了阮柳柳在月息山莊的警告:“我勸你最好離忠親王遠一點。”裕奕那詭魅的一笑,足以讓荒漠大地,寸草不生。他把腰間的玉蘭香囊解下來,扔在一旁:“本王根本就不喜歡玉蘭的味道,本王,也根本不喜歡吃什麼冰粉。”小雪的腳生出一股涼意,直直爬上了背,爬上腦袋頂。“嘭”的一聲,屋門被踹開,進來的人臉上的刀疤在黑夜中猙獰得可怕,他一步一步走近裕奕,彎下一條腿,臣服在他腳下,高聲說道:“屬下恭喜王爺,馬到成功。”小雪難以置信地指著裕奕,“你,居然,是你!”桌上的燈將裕奕的臉一分為二,一半明、一半暗,他像一尊閻羅鬼刹,臉上邪佞的笑容足以引發內心深處最瘮人的恐懼,說出來的話好像催人性命的毒鉤子:“寫這封信的,可不是什麼靜安王府的人,而是本王父王的親信所寫,特意喊你父親進宮鋤奸的。”他往前一步逼過來,眼裡的光亮大概是來自地獄的冥火。“當年要謀反的,也不是什麼信王,而是本王之父——睿王爺。若不是你爹,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可是本王。”他不再笑,眼裡都是恨意:“也隻能怪你爹多事,若不去查那江州官銀火耗的案子,怎麼會引火上身呢?”小雪好像遭了五雷轟頂,原來阮柳柳和一刀吳當時說過的話,並不是在警告她,是在提醒她!這麼多人或明或暗地提醒過她,她卻像傻子一樣沉浸在裕奕的溫柔裡不能自拔。他悠然地拍了拍手背上的灰漬,語調忽陰忽陽:“不過還真得好好感謝你,讓我親手毀了這封信。”小雪坐在地上,渾身顫抖,那個說話撩人心扉的裕奕,那個始終將她護在身後的裕奕,那個說要給她一個家的裕奕,是騙她的。這麼久的相處,那樣長情的告白,不過都是,一場騙局。“本王再讓你明白些,當年和你定下婚約的,可不是我忠親王,而是那個口口聲聲被你稱為流氓的,靜,安,王。”靜安王三個字砰砰砰炸在她心裡。小雪指著裕奕,話音壓抑而憤怒:“你,你怎麼可以!”裕奕一挑眉,說道:“本王說過,本王,從來沒壞過事。”小雪又好似被誰掐住了喉嚨,窒息得心痛,又或許是心痛到窒息,她哈哈笑了兩聲,雙眼各滾出一顆淚,咬了咬牙,站起來,揚起手甩出一巴掌。“啊”的一聲,小雪巴掌沒有碰到裕奕,刀疤男已閃過來,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胳膊外後拐到底,拐到脫了臼。她一隻手被人鉗住,抬起猩紅的眼,恨道:“裕奕!我瞧不起你!”裕奕也不知怎的,心神忽然晃了一晃。他冷冷哼笑一聲,平複自己心裡的異動,喊道:“來人!快將這個罪臣遺孤、漏網之魚給我拿下!”屋內進來幾個親衛,立即將小雪押解,把她從王妃的美夢裡拉到階下囚的絕望中。裕奕威風凜凜、從從容容帶著人往小福恩寺慢慢踱步而去。山裡的風,在這個冰冷的冬天,把世間吹涼。小福恩寺後門處,還響著兵器交鳴的響聲,靜安王還在同親衛們火熱交戰,裕奕得意一笑,大喊道:“逆賊已被擒拿,都停手吧。”王府親衛們都停了手,拿著銀劍的靜安王裕誠,這才發現裕奕已經從後山的小房子下來了。裕奕慢慢兒走到靜安王身邊,笑道:“皇弟辛苦了,如今謝家流寇已落入法網,不用再動乾戈了。”靜安王抓著劍柄的手,將劍抓得更緊,骨節發白,他死命咬著的牙鬆下,對裕奕拱手,無精打采道:“恭喜皇兄,再為皇上,立下一功。”裕奕一副慈兄模樣,拍了拍靜安王的肩膀:“說來這麼多年,我竟然不知道,皇弟的身手,如此不凡。”靜安王渾身一僵,裕奕冷下臉,喊道:“回府!”小雪反手被鐵鏈鎖著,臉上淚痕雖蜿蜒,卻沒有再哭泣,她的眼眶紅得憔悴,倔強地揚起頭,任由後麵的人推搡著她前進。靜安王看著她從身邊路過,視線隨著她在大相山上曲折。他身旁這些火炬的明光還沒有熄滅,天邊已經吐出了一小塊魚肚白。小雪在陰暗的牢房裡待了十多天,她身上不過一件白囚服,一隻手垂著,一隻手抱著膝蓋傻坐在乾稻草上,牢壁上方的長方小窗,兩三根鐵柱外頭的冬風灌進來,尤其的冷。獄卒抖著鑰匙串,領著兩個官兵,走來將她的牢門打開:“謝君曉,過堂。”獄卒將她的腳鏈打開,官兵替她鎖上手腕,將她帶出牢房。小雪看著外頭屋頂的銀白,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今天已經是小雪了。”官兵猛地一推,她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幾步,踩在冰冷的水窪地裡。官兵將她帶到了應天府衙門,腳猛地往她後膝蓋一踹,她往前一栽地跪下。她的鼻子已經凍得發紅,緩緩抬頭看著堂上的大人,她忽而自嘲一笑。明鏡高懸的匾額下,置了兩張案台,坐的便是霜降那日同她一起吃蟹的何萬裡和趙厚德,原來他早就在安排了。案台上何大人威聲喝問:“堂下所跪何人?”小雪嗬地一笑,譏諷道:“還要問嗎,我同兩位大人,不是早就打過交道了嗎?”“放肆!來人,先給她上夾棍!”站兩旁的衙役迅速將夾棍綁上小雪的腿腕,兩個人拽著夾棍上的繩子歪著身子用力往兩旁扯,灼熱的痛燒在腳腕上,她死死咬著牙齒,縮著身子不發出任何聲音。若是把尊嚴都輸乾淨了,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隻是她越忍,衙役往兩旁扯得越厲害,小雪額上冷汗直冒,就是不肯慘叫。案台上趙大人突然揚起手製止道:“行了,行了,行了。”衙役這才鬆了手,小雪急促地吸了幾口氣,在悲慘中揚起可憐的勝利之笑。趙厚德輕輕勸著何大人:“何大人,這犯人還要發配出去的,若是瘸了,說出去可不好聽。何況……”趙厚德離開桌案,走到何大人耳邊細說道:“王爺交代了,要儘快。”何萬裡哼了一聲,趙大人嚇得躲了開,回到自己的桌案上。何萬裡抖了抖桌上白紙黑字的案卷,說道:“罪臣遺孤謝君曉,二十年前本該伏法充妓,卻畏罪潛逃,罪行惡劣,再加一等,充坎州羅塞郡鎮邊營軍妓,即日發配。謝君曉,畫押吧。”小雪倒在地上,木然地看著一旁衙役的腳,狠道:“不畫。”堂上何萬裡聽不清她說的什麼,凝臉問道:“你說什麼?”小雪哽著喉嚨,冰冷說道:“我說,不畫!”“大膽!今日你畫也得畫,不畫也得畫!”小雪撐著身體坐起來,拖回兩條腿,眼睛似利劍射穿高堂,喊道:“我憑什麼畫押?我謝家七十二口是被冤死的,我如今也是遭奸人所害,你們在這明鏡高懸四個字下,乾出這些齷齪事來,也不怕半夜厲鬼嚎哭嗎?”何大人將案上驚堂木一敲,喊道:“來人!給本官畫押!”四個衙役上前,兩個壓著她的雙腳,兩個人抓著她的手,小雪奮力扭動,左右搖擺,嘴裡喊著:“你們放開我!我不畫!”堂上師爺將案卷送下來,衙役抓著小雪的手指在印泥上一壓,往案卷上穩穩一按。小雪淒厲喊叫:“你們這些屈打成招弄虛作假的,死後都會在地獄裡不得超生!”堂上何萬裡檢查完手印,吩咐道:“拉下去關好,明日就發配出去了。”衙役將她反著身子拖出去交給帶來的官兵,這兩個官兵撈著她的肩膀,將她一路拖到牢房裡,白褲被磨得襤褸,腳腕紫痕未褪,腿上又多出磨來的深紅傷痕。“哢”的一聲,牢獄將她的腿鎖好。今天,是小雪啊。窗外的日光在地上的投影漸漸消失,牢房通道的儘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穿著黑色鬥篷、帶著兜帽的人隨著獄卒慢慢走進來。那人一步一步靠近小雪,獄卒將牢門打開,揚著嗓子說道:“快點啊。”這個人脫下兜帽,兩鬢已染上風霜銀發,她把手裡的食盒放下,哽咽著喊了一聲:“小雪。”躺在地上的小雪看到來者,冷道:“是你。”張嫂擦了擦眼睛,將食盒裡麵的紅燒肉,白灼的小白菜和米飯端出來,皺眉閉眼忍了忍鼻子的酸意,說道:“吃飯吧,你那麼愛吃,彆餓著肚子。”小雪晃著胳膊一掃,碗全部翻在地上,一片狼藉。“你來乾什麼?”“我來,我……”“你養了我二十年,叫我來找忠親王,就是為了害死我?”張嫂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雙膝跪在小雪麵前,哭泣道:“小雪,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有苦衷,我不得不幫他們……”小雪咬牙恨道:“我喜歡吃,是你告訴他的?我喜歡玉蘭花香,也是你告訴他的?連我想當廚子,也是你告訴他的?”張嫂的話語在哭泣中都連貫不大起來,話音緩慢而尖銳:“是我,都是我的錯。我沒有辦法,浮香,浮香,她,她是我女兒。”小雪紅了眼眶,又怒又恨地委屈道:“她是你女兒,難道我就不是你女兒了嗎?”“小雪……”“這二十年來,我們一個床上睡覺,一張桌上吃飯,難道,我就不是你的女兒嗎?”張嫂捂著眼睛,胸口一頓一頓地哭著:“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謝家。”小雪一隻手撐著地坐起來,張嫂想扶她,被她躲開,小雪冷冷問張嫂:“你怎麼知道她是你女兒的?”張嫂跪坐一旁,緩了緩,說道:“一年前,浮香來了五亭鎮,她說她是黎鄉人,娘生下她跑了,隻留下一個肚兜,她拿著那隻肚兜來找我,那是我親手繡的,兩隻飛燕。”張嫂說起來,又忍不住哭了:“她爹當年整天打人,我懷著她的時候也挨了拳腳,我實在受不了了,生下她就跑了,是我對不起她。”“所以你就幫著他們,幫著他們來害我?”張嫂哭道:“我虧欠了浮香二十多年,她已經是王爺的人了,王爺若出事,她也會跟著陪葬的。我沒有辦法,小雪,我欠了她。”小雪冷哼一聲,說道:“你還了她,那我呢?”張嫂閉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往心窩子裡一紮。“張嫂!”張嫂往旁邊一倒,倒在了爬過去的小雪懷裡,她懸著氣說道:“我欠你,欠,謝家的,隻能,拿,命,還……”“張嫂!”張嫂還在她懷裡哆嗦著,她麵前又多了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