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邊塞沁曲(1 / 1)

食路迢迢 容安一王 2841 字 3天前

徐府後院西廂房靠牆栽的迎春花開了,水嫩盈黃,嬌俏可人。但是院裡住的謝小雪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什麼也不吃,隻是偶爾要一碗水喝。三天前裕奕將她放在這床上,婉如替她蓋上錦被,當日裕奕坐在她床邊,輕輕對她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她麵對著裡牆蜷成一團,就再沒說過什麼話。這三天裕奕每日都會來徐澤家,或送一支珠釵,或送一個重金求來的機關玩意兒,可就看不到小雪走出房門。婉如將家裡摘的甘棠花插在白色冰裂紋瘦瓶裡,放在小雪房裡的圓桌上,鼻子湊近聞了聞,幽幽清香讓人神清氣爽。“好香,小雪,你聞聞,真的得上院裡來,一聞這花香,人都會精神些。”謝小雪坐在床上,半截錦被蓋著腿,頭靠著床柱子,正望著床簾上的杜鵑花紋發呆。婉如坐在圓桌旁,拿起花繃子,抽出針線來繼續繡著一朵粉色蓮花,溫柔清亮的聲音說著:“昨天蒙忠親王不棄,在家裡用飯了呢。”小雪的手在錦被上動了一動,婉如瞥了小雪一眼,續道:“老爺還跟王爺置氣呢,也怪不得老爺有些無禮。這麼危險的事讓一個姑娘家單槍匹馬一個人出頭,怎麼都不像個男人該乾的事。”小雪的眼睛終於離開了那花紋,移到了錦被上。婉如停了一停針線,繼續說道:“老爺說以後就不讓小雪上那危險地方去了,好好找個人嫁了是正經。”小雪心一緊,坐直了身子,喊道:“不行!”婉如淺淺一笑,又板著臉說:“什麼行不行啊,如今好好一個姑娘在家,飯也不吃,床也不起,都怪王爺照顧不周。咱們以後啊,再不同他往來,老爺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參他一本,泄泄憤。”小雪把錦被一掀,腳落地,忙忙地穿鞋。婉如食指輕輕靠在唇上,抿著嘴竊笑,續問道:“小雪這是急什麼呢?”“我要去找老師,這事不怪王爺。”“怎麼不怪王爺?”小雪噘了噘嘴,怪道:“老師也真不講道理,又不是王爺把我綁到那鬼地方去的。”“誰讓他丟下你一個人?”小雪急了,說道:“誰讓他來這裡幫我?”婉如眉眼稍稍一提,笑道:“王爺,就這麼要緊?”小雪一愣,抬頭嗔道:“你耍我?”婉如“嗬”地一笑,“瞧你緊張的,你這心裡就這麼放不下忠親王?”小雪急道:“你胡說,我,我是感謝他幫我們謝家……”婉如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悠悠說道:“王爺重不重要那是你心裡的事,與我們關係不大。但是這為謝家伸冤的事,你是否想清楚了?”小雪嚅嚅道:“你什麼意思?”婉如將茶杯放下:“老爺說的,其實不無道理。你一個女孩子家,這個任務未免太重了些。這一次被人綁了送進邀月樓,下一次鬼知道還會發生些什麼。你也逃了這麼多年,不如現在就停下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把要找的東西,該怎麼找都交給他們男人去。老爺給你找個好人家,你就隱姓埋名過一輩子,有王爺和老爺在,總不會讓人欺負了你去。”謝家七十二口在鍘刀下血流成河,她娘、她姐姐在冤屈之下受儘淩辱。她卻在這個時候撂挑子省事嗎?小雪握緊了拳頭。“不行,既然謝家是蒙冤,必然得我親自求一個公道。老郭、張嫂為了謝家帶著我逃了二十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讓真相大白。我不堅持,怎麼對得起他們?怎麼對得起謝家七十二口?”婉如抬眼問她:“你一個姑娘家,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怎麼辦?”小雪看著婉如,眼裡的倔強好似焰火:“我不怕!除非我的命丟了,不然我一定要替謝家討一個公道。”“你真的要堅持?”“當然!”“以後發生了什麼也不會後悔?”“絕不後悔!”“那是不是該先吃飯?”小雪堅定的語氣在喉嚨口瞬間消散,她仿佛如夢初醒,忽而挽過婉如的手肘,大聲說道:“多謝師母。”婉如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對外麵喊道:“來人,把鍋裡溫著的香菇雞肉粥端來,還有涼菜。”她幫小雪洗漱打扮了一番,白粥已經準備在圓桌上。一碗白粥,細碎香菇小塊露些棕黑色,還有雞肉末兒滾在裡麵。“三天沒吃飯,喝點粥比較好,養胃。”婉如把粥端給了小雪,小雪喝了一勺,香滑軟糯,嚼一嚼,香菇的點點柔韌卷在口中,而後伴著雞肉的香味流進胃裡,整個人又恢複了生機。小雪吃得越來越快,狼吞虎咽的,最後捧著碗喝了個乾乾淨淨。婉如哧地一笑,說道:“你慢點兒吃,又沒有人同你搶。”說話間,旺兒突然到了門外,躬著身子說:“夫人,老爺回了,王爺也在大廳,老爺差旺兒進來問安。”婉如笑著問小雪:“要不要出去見一見?”小雪拿絹子隨意擦了擦嘴巴,起身道:“走,我們趕緊過去吧。”“這會兒知道著急啦?你也不照顧一下我這個大肚子,心裡隻有你的王爺。”小雪不好意思地笑笑,趕忙回頭來攙扶。扶著婉如到了徐澤家大廳,徐澤和裕奕正坐在夫子像兩邊。小雪進了屋,裕奕見了她,快步走到她麵前,柔聲問道:“小雪,可好些了?”小雪福了福禮,答道:“有勞王爺掛心,小雪已經好多了。”“你清瘦了,我明日讓人送些補品過來,好好給你補補身子。”小雪微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婉如在一旁俏笑道:“補品哪兒比得上王爺親自來看她?隻要您來,她就什麼病都沒有了,藥到病除。”小雪扯著婉如的袖子,細細說道:“就你多嘴。”婉如長袖擋著唇竊笑,向王爺福禮問道:“王爺今日可在府內用飯?昨兒莊子裡打了一隻鹿送來,今日剛好鹵上。”“晚上有宴,就不叨擾了。”裕奕又看向小雪,擔憂之色仍在眉間,誠懇說道:“這一次置你於危險境地,是我的過錯。他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說得嚴肅至極:“我保證,今後絕對不再讓你一人犯險。”小雪心頭好似飄過一陣暖暖的雲,她回以溫柔一笑,說道:“王爺,雖然這條路很艱難,可終究是小雪自己選的,小雪便會自己負責。這次不過是意外,王爺無需自責。”裕奕寬了寬心,輕道:“這次是阮柳柳害了你,我已經警告過她了,她心裡對我還是有幾分忌憚,不敢再亂來的。以後,你小心些,我更會小心些。”“小雪多謝王爺,為小雪出頭。”小雪的精神氣頭好一些,說話的底氣都硬了許多。“本來怕你因為這事失了精神,現在看來,我放心多了。”“所以有勞王爺,繼續幫我尋菜。”“對了,上一次……”小雪的臉垮了下來,可惜道:“上次小雪差點成功了,要緊的時候被綁到了邀月樓。”裕奕鬆下一口氣,寬慰道:“彆擔心,房套三寶還是要吃一刀吳親自做的,聽聞一刀吳還沒回來,等他回來以後,我們可以直接上他家去。”“王爺認識一刀吳?”“一刀吳曾在府裡做過兩年廚子,所以也還算熟悉。這道菜先放一放,你且說下一道是什麼?”小雪走了兩步,從兒時記憶裡尋起老郭不厭其煩念叨那幾道菜:“下一道菜,叫邊塞沁曲。”裕奕微微驚訝,同徐澤相視一眼,兩個人都是鬱鬱之色。小雪瞧了瞧他們倆,感覺事情有些不妙,問道:“怎麼了?”徐澤起了身,說:“這邊塞沁曲,並不是一道菜。”小雪的新月細眉頓時擠在一塊,“不是菜?”裕奕歎了一口氣,說道:“邊塞沁曲本是先帝年輕時,不滿當時皇帝重文輕武,敬獻了邊塞八大野味,為了讓皇帝懂得邊塞軍官疾苦,召了京城名廚,將邊塞將士艱苦生活和奮勇殺敵的麵貌刻在冬瓜上,作為呈現八大野味的盛器。”小雪恍然大悟般,說道:“竟然還有這麼個典故。”“這種雕刻功夫,對廚子要求極為苛刻,如今能做出邊塞沁曲的廚子……”裕奕突然住了口,後半句實難說出口來。“廚子怎麼了?”小雪心一跌,問道:“難道死了?”徐澤從後麵走上前,緩緩說道:“死倒沒死,隻是……隻是現在這廚子,不巧,去了邀月樓。”小雪心裡一緊,手在袖中攥緊了,脖子上已經起了一片密密的雞皮疙瘩。她現在聽見邀月樓三個字都有些不自在。裕奕看著她,猜她是想起了上次在邀月樓的遭遇,心裡發怵。他上前想握住小雪的胳膊,不料小雪竟然往後退下一步,裕奕的手伸在半空中,有些僵硬。小雪自己也沒意料到會退下這一步,隻能低著頭,尷尬地喊道:“王,王爺,我……”裕奕彎嘴一笑,收回手來,輕柔說道:“小雪,你若是信得過我,我來找東西,你就在這裡等我,好不好?”小雪抬頭,看著他誠懇的樣子,那顆恐懼的心竟然有些安定下來,她答應的話都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吞了下去。“小雪是謝家唯一的後人,這是小雪的責任,我應該親自承擔,如果遇到難處便放棄,我怎麼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老郭、張嫂,更重要的是,我怎麼對得起我自己?”“小雪……”“何況,這一次王爺必定在小雪身邊,小雪還有什麼好怕的,再去一次狼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裕奕心裡仍是擔心,探問道:“你確定要去邀月樓?”“去!為了謝家,我一定要去。”小雪的回答就像釘在板上的鐵釘子一樣,裕奕隻能徐徐呼出一口氣,說道:“那好,邀月樓每月都有會宴,不出意外這個雕刻肯定會擺上。最近一次應該是五日以後,到時候我來接你去邀月樓,你就待在我身邊,千萬彆隨意走動。”小雪點了點頭,不管那地方給她帶來多大的不堪與屈辱,她也決意要再去一次邀月樓。裕奕走後,小雪在房裡吃蜜瓜,卻心不在焉地一直癡癡地拿叉子戳盤子裡水靈的瓜肉,婉如問道:“你怎麼了?可是不舒服?”小雪偏著腦袋,滿臉疑惑:“今日,王爺說話好像有些不一樣,可我細細想來,卻察覺不了到底哪裡不一樣了。”婉如雙眼一彎,指靠唇瓣。小雪急道:“你笑什麼?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今日王爺對你,可是沒有自稱‘本王’,而是一口一個‘我’,一口一個‘你’,說不定將來你都不用稱‘王爺’,單單用一個‘他’就夠了。”小雪被婉如這話攪亂了心中一汪春水,“咳咳”兩聲,趕緊叉上一塊蜜瓜給婉如,躲開話題:“吃瓜,吃瓜。這個好吃。”會宴當晚,皓月當空,忠親王府的馬車悠悠晃晃到了柳香街邀月樓門口,裕奕還是不放心,最後問了一遍小雪:“小雪,你若是現在想反悔,我們可以馬上回去。”小雪換了一身衣服,水綠綢衣在裡,外搭絳色大褂,儼然就是個清秀的公子哥兒。她搖了搖頭,回答得十分堅定:“我要去,我必須去。”裕奕籲出一口氣,先下了馬車,將手抬在空中,欲扶一扶小雪。小雪腦袋出了車廂,看著裕奕的手,卻戰戰兢兢的,渾身僵在那裡,手實在伸不過去。裕奕看她還是不能讓人輕易接近,無奈將手又收回來。小雪下了車,她看著門口粉紅的燈籠和匾額上“邀月樓”三個金字,手不禁緊了一緊,裕奕看到她有些發紅的拳頭,低低問了一句:“小雪?”小雪轉頭,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說道:“我們進去吧。”邀月樓大廳,廳中間鋪著地毯,右側一個樓梯通往二樓,一樓中間開出道路,兩旁十來桌圓酒桌,各色人等都在女人的陪伴下喝酒熱鬨,有些不懂得心疼人的,正提著瓷壺扯著姑娘的頭發灌酒。裕奕剛踏進邀月樓,阮老鴇氣一吸,提起平生最諂媚的音調跑過來歎道:“哎喲喂,大人您來啦!”她碎著步子扭腰擺步來到裕奕身邊,手裡的粉紅色輕紗撲在他身上,“大人願意來,小的這樓簡直添上了三層金啊,今日大人想叫哪個姑娘,想喝什麼酒,愛玩什麼,全免單!”說著,老鴇拿紗巾擦著眼睛,哭道:“大人不記掛先前那事,小人簡直太感動了。”裕奕嘲笑道:“本王不提那事,你自己倒不識趣。”老鴇唬地一跳,咧開嘴笑道:“什麼事,什麼事啊,大人說笑了。”忽然一偏頭看到身邊的小雪,老鴇愣了一下,瞥了眼裕奕,立馬換起笑臉說道:“大人是想進廂房?還是小院?想招哪個姑娘?”“會宴在哪兒?帶路吧!”老鴇一跺腳,“哎呀,瞧我這記性,大人來肯定要去會宴的,英兒,快領這位大人去後麵錦華廳。”裕奕和小雪隨著這丫頭穿過大廳,在後麵走過了一進院子,就看到了一個大水塘,夏日將至,水塘裡荷葉漸漸起勢,隻是沒有荷花,素樸中缺了一抹淡雅。水塘的另一邊,遠遠聽得見絲竹音,廳裡燈火闌珊,明亮異常。裕奕和小雪從水塘兩邊抄廊進了錦華廳,廳中央幾個輕紗薄衣的女子正曼扭腰肢,舞步輕盈。他們倆腳剛落地,便見前方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兩頰紅彤彤的靜安王左走兩步、右移三步踉蹌著過來笑道:“皇、皇兄!”他身形不穩,胡亂踩著步子,提著酒指著裕奕喊道:“皇兄今日可,可真是……”他往前一倒,裕奕隻能伸手撈他,他嗬嗬兩聲,站起來喊道:"沒事,沒事,來,皇兄,我們兄弟倆,多喝幾杯。”裕奕的語氣清冷,臉色漠然:“裕誠,你醉了。”靜安王一甩手,步子踩得跟在棉花上似的,喊道:“沒醉,弟弟我,千杯不倒。”靜安王的眼睛往旁邊一甩,小雪往後縮了一下,他踉蹌著走到小雪身前,睥睨著眼,“這個小哥,好生漂亮……”他忽然把臉湊到小雪臉前,濃烈的酒氣撲過來,小雪嫌棄地往後偏了偏頭。靜安王伸出一指喊道:“啊!是你!”裕奕攔著靜安王的腰,壓著他退了幾步,附耳說道:“裕誠,你醉了。”靜安王“咯”地一下打了個酒嗝。“來人,快將這位大人扶下去!你們好大的膽,大人喝得這麼高了,都沒人上前來伺候!”外頭幾個小廝立馬進來扶這個爛醉的靜安王,他手腳亂七八糟地擺動,被人夾到了偏房裡躺下。裕奕和小雪在側邊的一方長幾坐下,舞女們在中央輕盈跳動,大廳最裡頭的長案上,各式托盤裡的山珍海味一字排開,蜜汁雞完好無損,醬辣鴨已經七零八碎,果點混亂地鋪在桌上。西麵桌上冬瓜碎,地上冬瓜塊,上麵的雕紋已經完全看不出什麼模樣,小雪有些急地叫了一聲:“王爺。”裕奕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那一片狼籍,劍眉微微蹙起來,看到對麵一個長瘦的中年長者,轉而又一笑,起身走到那片狼藉邊“唉唉”地搖著頭哀歎起來。廳右邊正在敬酒的程大人轉過背一看,是忠親王,他眼睛溜了溜,走上前,下顎的山羊胡子跟著嘴巴動了一動:“王爺何故在此唏噓?”裕奕淺笑道:“本王好不容易得空,來這裡想看看這邊塞沁曲的雕刻,豈料來晚了,這冬瓜雕都成了冬瓜碎。”“這有何難,下臣立馬叫阮老板再給王爺做一個。”“聽聞這冬瓜雕還挺費工夫,怕……”“王爺是皇親貴胄,這等小事怎麼值得擾王爺的心。”程大人腆臉笑著,續道:“反倒是小犬要往翰林院的事情,叨擾王爺了。”裕奕掛起親切的笑,說道:“早聽聞程公子熟讀詩書,學富五車,本王最是惜才,程大人大可不必擔心。”程大人立馬顯露狗腿本色,抖著手說道:“王爺稍等,我這就叫阮老板再做一個來。”裕奕隨口推辭:“不用不用,勞神勞力的,大動乾戈了。”“這怎麼能叫大動乾戈?王爺向來親厚百姓,百姓也該愛戴王爺才是,下臣馬上去找阮老板!”說完程大人踢著步子就往外走,腳底下都露著一股高興勁兒。裕奕回到小雪身邊,嘴角自信地笑著:“等會兒,邊塞沁曲就會自動送上來。”“怎麼會?”“你等著就好。”小雪還沒弄懂裕奕這話的意思,外頭穿著一身藕色錦緞內裙,外套紫色紗衣的阮柳柳走了進來,步履款款。她仍是濃妝豔抹,紅唇欲滴,看到小雪和裕奕,腳下的步子停了一停,身邊已經有人摟著她的肩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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