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生睜開眼,自己躺在一張竹床上,濃烈的草藥味道熏得他鼻頭發癢,不禁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不想卻牽動內傷,咳了起來。“誒嘿,你醒啦!”一個小童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你要不要喝水?”那小童頭發往後梳成一個發髻,眼睛又黑又大,露出一對小虎牙,手裡捧著一碗水放在床邊。方海生撐起身來,端過那碗水,仿佛一個渴了三天三夜的人一般,一飲而儘。“哎哎哎!你慢點喝!”小童怕他嗆到,急忙去搶,卻沒想到自己比這床沿高不了一個頭,跳起來也夠不到方海生的手。水流過食管進入胃裡那種真實而有些溫熱的感覺讓方海生確信自己還活著,掃了一圈這屋裡的陳設,簡單卻乾淨,看來常有人住。“我徒弟呢?”“在外頭呢,他早醒了,師父在給他針灸。”小童端著碗,露出兩顆小虎牙,“誒嘿,要不要給你再倒一碗?”方海生點點頭,看著小童站在一方小竹凳上給他倒水,不覺有點好笑,“你們救了我們師徒二人,還沒問你們名字呢。”“誒嘿,我叫虎子!我師父呢,就是江湖當大名鼎鼎的……哎喲!”虎子的頭上被人打了一下,回頭一看,一個濃眉大眼的黑胖子站在身後。“又在這裡吹噓我,晚餐加你一根雞腿!”不管虎子在背後對他做鬼臉,走上前一步,對著方海生一拱手,“見過蓬萊劍主。”方海生起身坐在床沿,也略一拱手,“見過玄醫穀主。”“誒嘿,你們見過?”虎子在撓著頭,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人。“沒有,不過身負十七根劍脊的,不是蓬萊劍主又是誰呢?”胖子撓撓頭,帶著一絲狡黠的笑,“可惜這裡不是玄醫穀,我也不是玄醫穀主。”男子在方海生疑惑的眼神中再一拱手,“這裡是懸命草廬,在下命懸一線懸命生。”方海生挑了挑眉,“活人不醫?”“活人不醫。”“你在江湖上的名聲可不怎麼好啊。”“浮生浪名,死後就煙消雲散了,我隻想在醫道上證得天道。”“聽聞被你醫好的人都要替你做一件事。”“是,所以我才隻醫必死之人,隻有必死之人,才有必生的理由。”“雖然你救了我們師徒二人,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方家劍主不要擔心,我救你,並不是想讓你幫我做什麼事。你說的對,生死有命,你們師徒二人遇到我便是命不該絕。或者說我們遇到,恰恰是命中的緣分。”懸命生看起來黑胖黑胖的,可處處透著一股機敏。“聽聞從四百年前一場大事故之後,方家就極少涉足江湖,近幾年更是完全銷聲匿跡。我有許多朋友,跟載龍閣和雲覺宗都有些乾係,打聽來打聽去,原來二十多年前,方家劍主卷跑了所有的劍脊,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此,再無蓬萊劍仙涉足江湖。”方海生站起來,冷冷地看著懸命生,“你知道的有些多了,想乾什麼?”“我什麼也不想乾,話說回來,救了你們師徒二人兩條命,劍主給我一根劍脊做謝禮,不為過吧?”虎子覺得脖子後麵沒來由的一冷,屋裡的氣場一下子壓抑起來,壓抑的虎子眼前竟然出現了幻覺。站在身前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一隻巨大的棕熊對峙著一頭受傷的猛虎。“劍脊乃是方家至寶,決不能輕予外人。你雖救了我師徒二人的命,但是劍脊不能給你。”“何必這麼小氣呢?”懸命生無視方海生冷冰冰的腔調和眼神,拉了一個竹凳坐在方海生麵前,笑得一臉意味深長,“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劍食百妖嗎?”看著方海生錯愕的眼神,懸命生站起來招招手,“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人們往往會說,這是天道。那好,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什麼是天道。”方海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一直以來都認為,妖是極惡的,妖吃人,為害一方。可他從來沒想過妖為什麼要吃人,劍脊為何又需要妖氣祭饗。他以為自己遵從的是天道,維護的是人間正道,可就在懸命生給他看了那個之後,他的心念動搖了。在妖族眼裡,蓬萊方家是不是也是極惡的呢?方海生披衣出門,看到柳劍辰坐在庭院裡,手中折著一根芍藥的花莖。“劍辰,怎麼沒睡?”柳劍辰抬頭一看是師父,往旁邊挪了挪,“虎子磨牙放屁打呼嚕,我睡不著。”方海生挨著他坐下,把衣服披在徒弟身上,隨手扯下一根花莖,在手裡折著。“師父……你是自己磨牙放屁打呼嚕,吵得自己睡不著嗎?”“小兔崽子!沒個正行!”方海生用花莖在柳劍辰頭上抽了一下。“師父。”“嗯?”“你什麼時候教我修習蓬萊劍誌啊?”“你還太小,而且劍脊會跟你體內的妖血靈丹相衝……”“那你教我點彆的也行啊!比如覺難哥哥教我的什麼一氣貫發?這樣的?”“好好的,為啥突然提起這個來了?”“因為……我總覺得你有一天會離開我……”“傻孩子,為師為什麼要離開你?”柳劍辰搖了搖頭,將手中的花莖扔出去,又扯了一根,“我不知道,就是這麼覺得。師父……”“嗯?”“我想變強。”柳劍辰轉過頭來看著方海生,“我知道師父很厲害,但是你不能守著我一輩子。我不想拖累你,而且,我也想保護那些……我要保護的人。”不知為何,柳劍辰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冷家一堆殘木中露出的半截手臂。“以前跟著我娘過,現在娘跟著大師父走了,大師父能幫她修成正果。雖然我很想她,但是也替她高興。”方海生不搭腔,聽著他說下去,他沒想到這個平時人小鬼大的徒弟心裡還挺能藏事的。“以前我覺得世界就柳家莊那麼大,最遠就到河下遊的河堤。後來跟著師父去了北口村,去了白水,遇到了覺難哥哥和姨娘,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有這麼大!”“可是,看到的世界越大,我覺得越害怕。我晚上有時候睡不著覺,就在想,師父天天笑哈哈的,傻吃傻睡,從來不害怕什麼。他不害怕一定是因為他很厲害,如果我要是變成他這麼厲害,是不是也就不害怕了呢?還有覺難哥哥也是,你們都很厲害,都不怕什麼。”“所以,師父,我想變強,變厲害了,世界再大也不害怕了,也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了。到時候收個徒弟,也可以像師父一樣傻吃傻睡,這就挺好。”方海生掄起花莖抽在柳劍辰頭上,“小兔崽子,說誰傻吃傻睡!”“好好好!師父師父,我錯了!彆打了!”傻孩子,你現在還不知道“厲害”意味著什麼,當你背負起責任和痛苦的時候,你才能領悟到,“厲害”的真正含義。“養好了傷,我們就去載龍閣。”“去見姨娘嗎?”“不止,你要修習劍誌的話,必須把劍脊和妖血靈丹分割開來。這隻有載龍閣可以做到。”“好!師父,等著我變成大劍仙的那一天吧!”方海生笑笑,拍拍他的頭,“不早了,你去我屋裡睡吧。”“那你呢師父?”“我再坐會兒。”“好嘞!衣服給你!彆著涼了!”柳劍辰一把將衣服罩在方海生的頭上,跑回屋裡去了。方海生把衣服披好,看著天上的月亮,歎了一口氣。劍辰,你終究有一天會知道這個世界的殘酷,我不求你能一貫初心,隻求你能屏住一口正氣。我已經不能回頭了,所有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夜沉如水,月光輕輕拂過,攬起一蓬碎玉。早上,虎子看到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就連木桶砸在腳上都忘了喊痛。“嗷嗷嗷嗷嗷!哪個挨千刀的拔了我的芍藥!”三天以後,方海生師徒二人啟程前往瀛洲載龍閣。懸命生送彆二人遠去,帶著虎子一溜小跑跑回屋裡,從床下脫出來一個長長的錦盒。“虎子……”“師父……”“是我們求證天道的時候了。”“誒嘿,花了這麼多心血,終於萬事俱備了。”懸命生雙眼放光,緩緩打開錦盒,裡麵放著一根潔白如象牙的劍脊。劍脊被三道紫煞血咒封印,安安靜靜地躺在錦盒裡。懸命生興奮地搓著雙手,看著那根劍脊,仿佛要吃進去一般。“虎子,你激動嗎!”“誒嘿!當然激動啊!師父,畢竟我們等了整整四百年啊!”瀛洲是三座仙山中離大陸最近的,乘船一天一夜就能到。因離得近,載龍閣跟俗世的聯係也是三個門派中最緊密的。方丈雲覺宗一群和尚無欲無求,蓬萊方家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多年。隻有載龍閣,不僅弟子多在朝為官,更是與許多權臣交好,甚至有血親聯姻。載龍閣凜氏一族以記述曆史為己任,也因了這一層關係,與朝廷交好是他們在數千年的曆史大潮中能獨善其身的法門。“誰不想在史書中被多說幾句好話呢?”成國公滿麵堆笑地把一個信封推向凜風烈。不用看,裡麵是一遝萬兩銀票,不會少於五十張。凜風烈喝茶,並不搭腔。“凜兄……這個,事成之後,我再送你百畝良田……”“這是今年的新茶,剛從鎮陽采來的,連夜送到瀛洲。這鎮陽的新茶可是大內禦貢,素有‘黃金一秤,新茶半兩’之說。成國公不嘗一口?”“凜兄……這這這,再加莊園兩座?”成國公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拿起手帕擦著額頭的汗。凜風烈招招手,一個侍童捧著一封信封上來,凜風烈捏在手裡,疊在成國公那一封銀票上,推過去。“還請成國公不要為難我了。”信封裡是五十萬兩的銀票。成國公灰溜溜地跑了,連銀票都忘了拿。凜風烈將茶碗蓋上,“小流,給我衝杯新茶。”方海生師徒二人被一個侍僮引著來到了汗青堂。“閣主,蓬萊劍主求見。”“嗯?你說誰?”凜風烈看著侍僮,仿佛她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你再說一遍,誰來了?”“他……來人自稱蓬萊劍主……”侍僮小心地抬頭看起凜風烈,“穿著是道袍打扮,但又臟又破,不像是蓬萊的人。”“快!快!快帶他來見我!”方海生領著柳劍辰出現在汗青堂的時候,凜風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肮臟邋遢、鬢角微白的中年人,就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方海生!?但凜風烈知道他就是方海生,他眼裡的眼神依舊跟二十幾年前那個少年一樣。“海生!”凜風烈上去一把拉住方海生的手,眼裡竟然有淚光閃動,“你終於回來了!”“來,劍辰,給叔祖叩頭。”方海生笑著拍拍柳劍辰的肩膀,柳劍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小輩柳劍辰,給叔祖叩頭了!”聽得方海生叫他劍辰,又見這孩子生得聰明伶俐,以為是方家後繼有人,未及歡喜,便聽到眼前這孩子姓柳而不是姓方,凜風烈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海生……這……”“世叔,我會跟你詳細說。”方海生憐愛地摸了摸柳劍辰的頭,“這孩子是我唯一的徒弟。”凜風烈招了招手,一個侍僮跑了進來,“帶著公子下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沏兩杯新茶上來。”方海生點點頭,柳劍辰便跟著那侍僮下去了。“世叔,”方凜兩家世代交好,多有姻親,又因了凜嶽婷這一層關係,方海生也如覺難叫自己一般,管凜風烈叫一聲世叔。“海生,這孩子是什麼來曆?”方海生四仰八叉地癱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汗青堂的屋椽,帶點驕傲地說:“這孩子,是蓬萊以後的希望。”侍僮領著柳劍辰穿過了一條長廊,指著前麵一排門麵華麗的房間道:“這邊便是客房,公子請隨意挑選。”突然有人叫他“公子”,讓從小在市井長大的柳劍辰渾身不舒服,雞皮疙瘩都能抖一地,於是便胡亂指了一間。那侍僮前麵領路,打開門,房間裡雖然算不上雍容華貴,卻也是整齊大方,井井有條。這客房本就是給來訪的客人住的,一切以舒適方便為首要目的。房間兩進,左手邊是臥房,右手邊擺著一個沐浴用的大澡盆。侍僮在門口拍了兩下手,幾個女仆魚貫而入,有拎熱水的,有擺毛巾的,一會兒的功夫,這屋裡便彌漫開一股溫香的水汽。“請公子更衣沐浴……”侍僮說著就要上來解柳劍辰的衣帶。“誒……彆彆彆,這個我自己來,不麻煩你,不麻煩你……”侍僮立馬收手站在一邊。柳劍辰解開外衣,看了她一眼。“那個……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先回去吧……我……自己會洗澡……”侍僮行了一禮,退了出去。柳劍辰飛快地脫光了衣服,三步並作兩步躥進了澡盆裡。“爽啊!”從水裡探出頭來,舒舒服服地喊了一聲。他人小,站在澡盆裡,水到他胸口,凜家仆人放了一個小凳子在澡盆裡,坐下去剛好露出一個頭來。靠在桶壁上,想想自己長了這麼大,就算跟著覺難哥哥也沒這麼舒服地泡過澡。水溫剛好微熱,不會讓人燙得受不了,又讓人覺得氣血通暢。水裡加了花瓣和浴藥,清香撲鼻,手腳放鬆伸展開來,每一個毛孔都在喊著:“爽啊!好爽啊!”柳劍辰感受著這種在水中輕飄飄的感覺,仿佛全身穴道都被打通,溫熱的水流流遍四肢百骸,彙集到大腦,再從大腦流向身體各處,他的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而是被這水流支配,如同河底的一團水草,隨波而擺,隨波而擺……“劍辰!劍辰!”柳劍辰覺得自己的頭在隨波而擺,不對,是有人在搖他的臉,這個聲音有點像師父……師父不是應該在跟叔祖談話嗎?怎麼會……“劍辰!劍辰!”方海生拍著徒弟的臉,“醒醒!醒醒!”柳劍辰漸漸睜開眼,看到了方海生那張焦急的臉,“師……父……”張嘴說話才發現自己哆哆嗦嗦,連個句子都說不出來,渾身上下沒了知覺。“師……師父……我……我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柳劍辰迷迷糊糊地記得自己好像在澡盆裡睡著了。“你在澡盆裡睡著了……”是嘛,水太舒服了,不小心就睡著了。“你睡了整整兩個時辰!”什麼!睡了兩個時辰!現在已經入秋了啊!晚上睡覺都要蓋棉被了啊!“在水裡泡得渾身發紫,要不是我們發現及時,你個小兔崽子已經凍死了!”柳劍辰這才發現自己被裹成粽子一樣,包在兩床棉被裡,懷裡還揣著一個手爐。“噗……傻小子……”聽到一聲輕笑,柳劍辰才發現這屋裡還有其他的人。一個中年女人,衣著乾練,頭發做男人打扮,一臉焦急。一個衣著華貴的漂亮女人,盤著一個端莊的發髻,身前站著一個小女孩,長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眉目間與凜嶽婷有幾分神似。看到柳劍辰在看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轉身對女人說:“好啦,傻小子醒啦,娘,沒什麼好看的了,我們走吧。”說著就拉著她娘往外走去。典型的富貴人家大小姐脾氣,柳劍辰見得多了,以前柳家莊王地主家的女兒還沒她好看,眼睛卻都要瞪到天上去了。方海生把他扶起來,端了一碗薑湯,慢慢地喂他。一碗薑湯下肚,柳劍辰的身體逐漸恢複了知覺。“師父!”柳劍辰仿佛突然間想起來一件事,對著方海生大叫了一聲。“咋呼什麼!嚇我一跳!有事兒說事兒!”“師父……你們把我……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我是不是什麼都沒穿?”“不是我把你撈上來的,我是聽到凜家總管跟我說,才趕來的。”“我記得我是把衣服脫得精光……”柳劍辰抬起頭來,滿臉驚恐,“那我現在身上穿的這身衣服……是哪裡來的?”方海生看著柳劍辰那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有心往火上澆一把油,一臉壞笑地說:“呐,這載龍閣有個奇怪的規矩,族中男子,要麼考取功名入世為官,要麼關在銘金樓裡撰寫史書。整個載龍閣,除了閣主,沒有六歲以上的男丁。”柳劍辰癡愣愣地看著方海生,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騙你乾啥,你來這一路上,可曾看到其他的男人?”柳劍辰愣了一下,細細一想,好像真的是這樣。突然之間一臉嬌羞,為難地說:“師父,你說吧,我要娶她們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