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沉落入土;星月,沉沒入海。夜色,如墨硯,如泥潭。隻消一隻素手款款而下,便可攪動漫天風雲,令蒼生泥足深陷。與前一晚的熱鬨狂歡截然相反,今晚的氣氛嚴整肅穆,每個人都神經緊繃,不敢有絲毫懈怠。七嶺山外有三道屏障,分彆是首烏山、二名山、三典山。葉滄起派了幾員大將帶兵戍守這三座山,又將人證洪小兜和物證鳳尾花送至首烏山山門處,將玉驚弦與凝華勾結起來陷害瀾止、盜竊妖王屍身、激起戰事種種罪狀公開,再三要求玉驚弦歸還妖王屍身。仙門弟子起先還有些遲疑,覺得以之前的相處來看,妖族弟子雖行事魯莽,卻都是講理的,斷不會無故傷人。然而玉驚弦認定洪小兜是葉瀾止之徒,鳳尾花更是沒甚可信度,汙蔑葉滄起造謠生事。妖族弟子見自家妖王身被盜,公主被對方折辱,一時間群情激憤。正當此時,數名仙門弟子突然間中箭身亡,箭矢尾端正刻著妖族的族徽。戰事打響,一發而不可收拾。仙門大軍提前了解了地形和守衛分布,一路勢如破竹,很快攻下了首烏山和二名山。三典山的山門外聚集了大批仙門弟子,若此山再失守,則七嶺山危矣!鳳邪與葉瀾止主動請纓,親自率兵鎮守三典山,在月黑風高之時點射所有火石投器,出動精兵對打,又架起數十層結界。鳳邪更是用三昧真火燒出一道烈烈火牆,凡敢上前者必燒個屍骨無存。終於,妖族重挫仙門大軍,將他們攔截在山門之外。雙方以三典山山門為界分庭抗禮,僵持不下。仙門商議過後,決定由淨渠仙君出馬打破十層結界,由墨安帶領水係術法的弟子使用凝水術撲滅火牆,再由任羅天和夢素真人率兵對付妖界精兵。當葉瀾止聽到對方主帥是淨渠仙君之時,她有一瞬間的愕然,整顆心仿佛被鐵鞭子狠狠抽碎,又被丟進鹽水裡泡著。從當初的互換身體、五感互通,到如今換回身體、互通消失,瀾止隻覺離他越來越遠。從今晨到今晚,這一天時光裡發生的變故更是令她心慌,從甜蜜到冰冷,從信任到懷疑,從和平到戰爭……她迫切地想同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一直嘗試集中意識進入淨渠仙君的靈識之中。可是,她找不到他的靈識了,好像他的心突然消失不見,無處可覓。“我去應戰,勢必保住結界。”葉瀾止道。“不可!”葉滄起反對道,“對方可是淨渠仙君。”“正因為是他,我才必須去。”葉瀾止堅持道,“仙君突破結界的術法極強,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彆說十層結界,就算是一百層,仙君也有本事突破,隻是需要時間的長短不同罷了。一旦結界被破,妖界必會陷入苦戰,損失慘重。而那些被蒙在鼓裡的仙門弟子也將成為玉驚弦陰謀的犧牲品,白白送命。如果可以近距離接觸仙君,或許還有機會進入他的靈識,同他好生解釋事情緣由。若能將仙君爭取到她這邊的陣營,以他在仙門中的威信,必能揭穿玉驚弦的陰謀。“寶瀾,彆傻了。他曾經相信你,但那是曾經。”葉滄起歎息道,“他分明可以用追蹤複還術看到真相,分明看得出玉驚弦就是要找個由頭除掉妖族,卻還是站在了玉驚弦那邊。你這般聰慧,難道猜不出是為什麼嗎?”“我……”葉瀾止咬咬嘴唇,低下了頭,“因為……因為他誤會我放了邪君……”“因為他是淨渠仙君,是仙門的老師祖,他的心裡從始至終隻有所謂的天下蒼生!他跟娘親是同類,骨子裡都瞧不上我們這些妖族異類,所以才對父王……”葉滄起滯了滯,沒再說下去。“但他是喜歡我的,我感覺得到……”“那又如何?”葉滄起道,“為了蒼生他可以舍棄飛升天界的機會,可以舍棄自己的性命,也可以舍棄你。”葉瀾止有些動搖,她明白姐姐說的是對的。仙君曾經為了殺死邪君,剿滅為禍蒼生的那種“可能性”,決意設計讓她殺了他自己,再消除她對他的所有記憶和感情。在他心裡,天下蒼生的平安永遠排在第一位,縱然她能讓他動心,卻也無法強占“第一”的位置。但她還是想賭一賭,隻為他曾說過的那句:“一生一世,不容更改。”倘若賭輸了,那便決一死戰,隻為不負父王和妖界的養育之恩。葉滄起見妹妹做了決斷,便知再多勸阻也是徒勞,隻得作罷。她很不放心,親自為瀾止披上戰袍。一襲玄色的廣袖妖雲袍,飄逸中帶著幾分肅穆,瀟灑中帶著幾分沉穩。這是滄起為瀾止縫製的束尾禮祭袍,一針一線皆是滄起親手縫製。她在上麵布下了九九八十一層護體咒,用自己的心頭血作祭,隻為保護心愛的妹妹。早在一年前,滄起便製作完畢,就等著今年送給瀾止。豈料父王再度取消了瀾止的束尾禮,這件祭袍便一直沒能送出去。今日瀾止出了山門,便是代表九尾狼族,為整個妖界而戰。那就讓這場戰事,成為她最盛大的束尾禮!山門洞開,葉瀾止孤身走出,麵對外麵的世界。十層結界泛著金色的光芒,將這方天地照亮。每一層結界後麵都站著一排妖族精兵,他們共同支撐起結界,將三典山牢牢守住。最外層的結界裡,鳳邪帶著洪二狗和一隊火係妖兵構架起烈焰牆。結界之外,彙七山泉水之流而成的一方鏡湖安靜地躺在那裡,成為分割雙方陣營的天然屏障,倒映著也見證著這場戰事。鳳邪直勾勾地盯著對麵那個踏湖而來的身影,不由地攥緊了拳頭。淨渠仙君仍是一襲最簡單不過的白袍子,一根素色發帶將漆黑的長發束起,襯得那張俊美的臉越發地白皙秀麗。他的神色是一貫的清冷淡然,眸子隨意向下一掃,仿佛那十層結界、那數百精兵不過螻蟻。仙君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往虛空處畫了個“十”字。那“十”字驟然顫動,跟抽風似的。甫一鎮定,“十”字中央迸射出灼人的金光,似一支箭簇,橫空刺入結界之內。又快又狠,毫不留情。鳳邪與精兵奮力阻擋,卻仍被他連破三重結界。鳳邪倒是撐得住,但那洪二狗定力不足,被那金光震得飛出八丈遠,眼見著便要摔死在地!說時遲那時快,道道仙風襲來,在虛空裡打了個旋兒,將洪二狗托起,慢慢地安置於鳳邪身側。隨後,又在他們身前形成一麵旋渦牆。那些金光刺入旋渦,便如同被消解了一般,再沒有出來。洪二狗驚魂甫定,忙喊道:“師父要小心啊!”鳳邪亦十分擔憂,“寶瀾當心。”葉瀾止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後退,護好後麵幾重結界。淨渠仙君冷眸一掃,便見那個俏麗身影自結界中走出,昂首挺胸,與他正麵對陣。無數片段從腦海深處洶湧而出,激得太陽穴“突突”地疼。他垂了垂眸,望向自己的心口處,這顆心又開始鈍痛了,真是惱人。他略施法術鎮住心臟,令其恢複淡然。“葉瀾止。”葉瀾止剛欲開口同他訴說,卻聽到他用那樣冰冷的語調喚她全名。那聲音好似一把利斧,劈得她心口鈍痛無比。他們之間從何時開始變得這樣陌生而冰冷?從前的甜蜜依偎、溫柔繾綣,一夜之間都喂了狗嗎?!葉瀾止壓抑著想哭的衝動,告誡自己要牢記使命,絕不可因私廢公,亂了心神。她深吸一口氣,冷靜地喚了聲:“淨渠仙君。”“你可是準備好,與我一戰?”“非也。”葉瀾止不卑不亢地道,“我們妖界確乎渴望和平,不願開戰。邪君之事、凝華之事以及我父王之事,皆是有心人惡意為之,隻要你使用‘追蹤複還術’必然知曉那人便是玉……”“出招吧。”仙君用餘光看了看天色,直接請戰,沒有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葉瀾止一怔,自嘲地笑了笑。果然如姐姐所言,他不是不明真相,而是明明知道了真相,卻還是選擇站在玉驚弦那邊,維護所謂的仙門威儀、所謂的天下蒼生。“好,我們就戰個輸贏!”葉瀾止高聲道,“若我輸了,這條命給你,我身後這七重結界任你破!若我贏了,你便讓玉驚弦歸還我父王的遺骸,然後帶著你的仙門回去,從今而後不準踏足妖界!”大地之下,黑氣滾滾;夜空之巔,墨雲陣陣;鏡湖之中,暗潮洶湧。淨渠仙君微微頷首,默念靈訣。十指微動之間,無數氣團在周身生成,並以極快的速度旋轉,好似一把把鋒利無比的氣刀。葉瀾止右手一揮,將阿斬握於掌心,騰空而起,率先發起進攻。劍氣縱橫,輾轉騰挪,靈活地撇開氣刀,擇了刁鑽的空隙攻去。其劍法一招一式極為霸道狠絕,幾次攻至仙君身前,在他的衣袍上斬出幾道長長的口子,若再進一步,必將傷其身。淨渠仙君側眸瞧了瞧袍子上的裂口,不禁微眯雙眸,腦海中閃過她頭一次應敵時那緊張害怕的小模樣。嗬……經過這番曆練,她當真如他所願地長大了,跟他對陣非但不緊張,還能很快想出製敵之法,並付諸實踐。她自知術法招式都是他所傳授,用以前的招數很難取勝,於是想了個巧招兒。她先用他傳授的招式來襲,在他用氣刀招架的一瞬間加入狼妖功法,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很好,她已經出師,再不需要依靠他。反倒是他,想要殺死她完成使命,必須下足功夫了。淨渠仙君並未立刻反攻,而是固守原處,將氣刀組合成防禦冰陣。眾人遠遠望去,隻見黑色的天幕之上,仙君好似一座冰山屹立,任爾電閃雷鳴瘋狂磋磨,我自巋然不動。葉瀾止則像一隻啄木鳥,舉著劍瘋狂地在冰山上鑿來鑿去,想要把他身上那層堅冰鑿碎。“不好……”鳳邪看出門道,皺緊了眉頭。洪二狗有些納悶兒,“師父現在處於攻勢,打得挺厲害啊,咋不好了?”“仙君在消耗寶瀾的體力。”鳳邪道,“等寶瀾新招用完,體力耗儘,他便可反攻。”“那……那咋辦啊?”鳳邪攥緊了拳頭,比耗儘體力更讓他擔心的,是寶瀾的意誌。她拚著一股子必勝的勁兒去瘋狂進攻自己所愛之人,內裡繃著的那根弦太緊了,一旦超出負荷,心弦崩斷……果不其然,葉瀾止攻擊得越猛,鑿冰鑿得越狠,額上的汗越密,最後混著眼淚一道洶湧而下。“混蛋!就會把自己封住不讓我靠近,從以前就是!分明答應過我不再這樣的!你不信我,我也再不信你了……嗯嗯仙君,你個天殺的大混蛋!!!”阿斬刺入堅冰之中,終於破開一道口子。葉瀾止氣喘籲籲地抬起頭來,忽而有些後悔,方才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一看到仙君身外那層冰便氣不打一處來。她如此衝動而不知克製的結果,便是從雙手向上一直到雙肩都好似灌了醋,又似塞了花椒,酸麻不已,連劍柄都握不穩了。萬一此時他殺出來……說“萬一”,“萬一”到。突然,堅冰爆碎,無數氣刀衝擊而來,直刺瀾止全身!瀾止避無可避,眼睜睜看著氣刀刺入自己的身體。然而下一瞬,她並未感覺到疼痛,那些氣刀居然被玄袍吸入,化作一股股沁涼的微風,給她降了降溫。鳳邪鬆了口氣,朝身後山頭上的葉滄起豎起了大拇指。“葉滄起為了你這個妹妹,連心頭血都用上了。”淨渠仙君淡然道。九尾狼妖的心頭血加上護體咒,可吸納攻擊性的術法,令其儘數消解。“哼,我姐姐說疼我便疼我,不似某人言而無信,助紂為虐!”葉瀾止罵道。仙君撫了撫心口,將那股越來越強烈的鈍痛感壓下,驟然以指化劍,反守為攻,招招逼近。仙君果然是仙君,他那些招式她見都沒見過,且來勢洶洶。饒是平時體力最好之時,她都沒有把握招架,更何況此時體力不濟,應付起來更是十分艱難,步步後退。要敗了……她心裡一緊。不,不行,這場決鬥攸關妖界平安,攸關天下安穩,她絕不能輸!葉瀾止揩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水,讓自己保持清醒,隨即咬緊牙關,握緊阿斬,勉力迎戰。他們打得難解難分,牽動著仙門和妖界所有人的心。鏡湖對麵,仙門大軍早已擺開陣勢,隻待淨渠仙君打敗葉瀾止、突破結界,他們即刻攻上前去,殺妖界一個片甲不留。墨安站在大軍之首,看得最是真切,亦最是心驚肉跳。他敬仰淨渠仙君,亦欽佩瀾止師妹,無論哪一方,他都不願舍棄。為何……為何一定要自相殘殺?墨安顧不上其他人疑惑的眼神,兀自調轉方向飛身而走。仙門大軍後方立著一處營帳,那是專門為虛弱的玉掌門準備的。墨安掀開帳幔,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