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鋪碼頭,作為遠東最大的碼頭、法租界的水上門戶,這裡承載了太多人的記憶,它不僅是整個上海灘三百六十一家商號的重要據點,還是整個遠東和國外的銜接之所,所以不管是華人還是外國人,對這裡都非常重視。而今夜的十六鋪碼頭,和往常一樣,比上海灘大多數地方都熱鬨,江麵上大大小小十幾艘輪渡等著靠岸,抑或出航。岸上來來往往的人流不顧夜色等著登船,還有一些剛下船的人急著歸家,當然,大部分還是碼頭的販夫走卒。這是海天的地界,然而就在這裡,五天商號旁邊的一間貨倉裡,辰陽女中的學員吳麗娜正焦急地轉來轉去,她的旁邊,赫然是小東門巡捕房翻天覆地尋找的女法醫肖寒。肖寒渾身被捆綁著,嘴上也被纏上了一根白色的布帶,她的頭發散亂,身上衣服都已淩亂不堪,此時她就坐在地上,上半身歪倒在旁邊的麻布口袋上,也不知是昏了還是睡著了。忽然,貨倉的門被打開,一個陌生的青年灰衣男子闖進來,吳麗娜迎上去,嘴裡怯弱地叫了聲三哥,隨即便抱住他。男子不耐煩的神色從臉上一閃而過,他輕拍了吳麗娜肩膀兩下,然後推開她,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她:“拿好,這是船票,我們明早天一亮就出發。”吳麗娜接過船票,低頭問道:“三哥,我們真的要走嗎?”三哥嘴角上揚,冷冷地回道:“怎麼?怕了。”吳麗娜:“不是,我……人家是怕你以後不要我。”她剛說完,三哥便立馬抱住她,他的目光掃向肖寒:“小娜,你彆瞎想,你既然跟了我,我怎麼可能會不要你?等我們到了香港,我一定努力掙錢,讓你吃好的穿好的,過掌房太太的生活。”聽到這話,吳麗娜用鼻音嗯了一聲,乖巧地被三哥擁在懷裡。而此時的小東門巡捕房,小光頭已累得氣喘籲籲,他嘴裡罵道:“老子就不信,這幾十道刑走下來,撬不開你的嘴?”刑訊室安靜得隻剩下他自己的聲音,陳老漢已奄奄一息歪倒在老虎凳上,他已遍體鱗傷,破碎不堪的衣服上布滿了血痕,他的十指還被老虎凳上的齒箍夾著,已然瘀青。正在這時,談天手裡提著兩個木桶衝了進來,他對小光頭喝道:“我這都跑十八趟了,你確定不會把人弄死?”“不會,出事我擔著!再說,你也看見了,這老王八蛋骨頭硬得很。”小光頭接過木桶,順手朝旁邊的陳老漢身上潑去。“啊……”陳老漢突地尖叫一聲,然後悠悠醒轉,他驚懼地看著小光頭,雙唇緊閉,腮幫子蠕動。見此,小光頭一步上前,捏住他的下巴,狠狠說道:“自殺?門兒都沒有!談天,把鹽水給我拎過來,匕首扔進去,老子這會兒就讓他看看什麼才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陳舊的木桶,清亮的水倒影著小光頭雪亮的腦袋,他放下捏著陳老漢下巴的手,迅速從桶裡撈起一把雪亮的匕首,先試了一下刀刃,點了點頭,邪佞地對陳老漢說道:“怎麼樣?說不說?你要再不說你兒子去處的話,可沒人給你收屍。”陳老漢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你……你殺了我吧……我不……不會說……的。”“你放心,我絕對弄不死你,你兒子被逮住之前,我不會讓你死的。”小光頭說著便將匕首朝陳老漢的大腿刺下去,輕輕旋轉一下再迅速拔出來。陳老漢“啊”地尖叫一聲,看著自己大腿上翻飛的血肉瑟瑟發抖,而抖動的十指帶動凳子上的齒箍又將鑽心的疼痛傳向大腦,讓他呻吟不斷。“放心,我這把絕活兒差不了,就算把你身上紮滿窟窿也不會讓你多流一滴血的,我還會用鹽水幫你把傷口清洗一遍,不會留下後遺症,你看我對你多好。”小光頭將陳老漢瑟縮的身軀扳直了,用匕首輕輕地在他身上邊拍邊說。“我……殺了……她……一……一命……抵抵……一命,你為……為啥……不讓我……讓我死……”陳老漢咬緊牙關喃喃自語,但他卻朝談天投去祈求的目光。“抵命?我看你想太多,我告訴你,在得到肖法醫的行蹤之前,我不會讓你閉上你這張嘴,還有這雙眼睛。”“你……你……這惡魔……”陳老漢看著對他虎視眈眈的小光頭,猶如見到閻羅王,雙眼一瞪,又昏了過去。“光頭,這樣不行,你就是磨死他,也無濟於事。”談天上前,拉著小光頭握木桶的手,搖頭說道。“寒姐還沒消息嗎?”談天繼續搖頭:“寒姐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然後又被人盯住了?”小光頭站起身:“我也不知道,當時寒姐讓我去找頭兒,她獨自守一會兒。前後不過半炷香的時間,等我們趕到時,卻怎麼也找不到她。”小光頭說完,和談天一起陷入沉默。同樣沉默的,還有冉飛。從來不抽煙的冉大探長,此時指間正夾著根哈德門牌香煙,嫋嫋的煙霧後,他堅毅的臉龐已略顯滄桑,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沒有他要等的人,他抬手看了看手表,11點38分,還有兩分鐘,去關中的宋三就能到達。冉飛將煙頭從車窗扔了出去,將車開到離出口更近一點兒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打開車門走下車,雙臂環抱,斜靠在車頭等著。“嘟……嘟……”火車即將進站的汽笛聲響徹上空,站台上人潮擁擠,售票人員正在兜售即將進站的這趟火車的車票,等車頭進了站,售票結束,工作人員同大多數人一樣,靜靜地盯著火車。火車終於停下,車上的人還未下來,站台上的人便蜂湧而去,好多人竟直接從車窗翻進翻出,車外的人想搶到個好座位,車內的人怕被堵在車裡。而宋三爺此時,已經走出站台,到了出站口,剛巧看見巡捕房的車,急忙奔行了幾步,冉飛順勢打開車門。宋三剛想打聲招呼,便被冉飛截住了話口:“上車再說。”眨眼的工夫,車子已駛離火車站。“有什麼收獲?”冉飛問宋三道。“收獲不小,牡丹魏婭娟原來是個孤兒,她七歲時被一個女人拐賣到了漢中道,當時陳老漢家中原本有兩女一子,但他兩個女兒都是還沒滿月就死了,陳老漢也不知在哪兒聽說的,說陳家風水有問題,女兒養不活的話,便想著抱養一個。她妹妹陳淑芬便將魏婭娟領了去,時間長了,兩口子見魏婭娟長開了,更是舍不得,便請了客,收了她做童養媳。”“你說的陳淑芬現在在哪兒?”冉飛又問道。“據說在香港,已經好幾年沒回來了。自陳老漢家老婆子死後,他便帶著魏婭娟和他兒子陳勇出來,具體怎麼來的上海,並沒有人清楚。”“香港香港……”見冉飛喃喃自語,宋三停止了話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同冉飛說道:“冉探長,我現在得先回去一趟,有些事情得和我們老板彙報一下。”“你不用回去了,大上海這會兒估計沒人理你。”冉飛淡淡地說道。“發生什麼事兒了?”冉飛靜默了幾秒後才回道:“肖寒失蹤了。”“你是說小姐?”見冉飛點頭,宋三深吸一口氣,接著他又聽冉飛問:“你剛才說陳老漢的妹妹在香港?”宋三點頭,答了句:“是。”冉飛看著宋三:“我想請你幫個忙,去碼頭以你們老板的身份禁止一下出航人員,重點是去香港的。我此刻去一趟公董局,立馬來接應你。”“行。”見宋三答應,冉飛在路邊將他放下,疾馳而去。金陵路東段174號,有一處兩翼兩層中間三層的穹頂建築,正是公董局,在這座羅馬神廟式莊園內,法國總領事柯格霖接見了匆匆而來的冉飛。等冉飛說明來意,柯格霖大為震怒,他上半身前傾,雙手撐在桌上,冷冷地對冉飛說:“按你們中國人的話講,肖寒即是我的同窗師妹,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情,不隻是折了公董局的麵子,還有我們整個法蘭西帝國,所以你記住,必須得把她給我完整地找回來。”冉飛對肖寒與柯格霖的關係頗感吃驚,肖寒當初調到小東門,他並未曾多想過,如今看來,如若這次肖寒找不回來,他這個探長也不用乾了。他領著柯格霖的命令,帶上人,朝十六鋪碼頭奔去。這一夜,整個法租界大街小巷都是人影,馬路上的車輛川流不息。從法租界到公共租界以及華界,從天而降的一大張千絲萬縷的網覆蓋了整個上海灘,隻為找到法醫肖寒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