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角門處,馬車已經備好,風不語將皇帝扶上馬車,轉過身看著秋月白欲言又止。一路上他兩次三番這樣,秋月白先忍不住道:“你若實在不放心,不如隨我們一起去京城。”風不語聞言苦笑:“那我們三個人可就真的是困獸了。”“你既然知道,就該清楚多說無益,現在你隻能選擇相信我不會殺了他。”秋月白瞥了一眼馬車,她知道皇帝此時能聽見她和風不語的對話。風不語道:“廣陵行宮雖說兵力不足,但地勢易守難攻。”“風捕頭還記得皇後身邊的那個叫李貴兒的太監吧?”“聖上身邊……罷了,李貴兒也跟了皇後多年了,誰又能保證這廣陵行宮裡沒有效忠瑞王的人呢?”風不語搖頭,“一路小心。”“京城見。”秋月白抱拳頷首,而後跳上馬車。韁繩一抖,兩匹馬揚起蹄子,一路往京城狂奔。馬車要避著瑞王的眼線,故而不敢走官道,隻往山間的小路上行。小路不比官道,一路上顛簸嚴重。皇上自登基之後,養尊處優,早已經不比從前,顛簸了兩個時辰之後,早已經受不住了。秋月白把馬車停在一處溪邊,拿了車上的碗去溪邊舀了水遞給皇上。皇上靠在車門口,一麵喝水一麵打量著正在拍馬頭的秋月白。“你很像你母親。”皇上心裡想著,嘴上不留神說了出來。秋月白的手一頓,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如果休息夠了,就繼續趕路。”皇上尷尬地把水碗放下,一雙眼睛仍舊盯著秋月白。“當時他們說你被救走的時候,我心裡還有些慶幸。”秋月白沒有反應,仍舊在給馬梳理鬃毛。“下旨的時候我也是氣昏了頭。這麼多兒子裡,唯有你父親最得我心,把江山交到他手裡我放心。可是,我竟然有一天聽到他意圖謀反,意圖殺了我這個父親篡權。我真的太失望,不,是絕望,絕望到失去理智,所以……”“所以你下令殺他滿門,你下令把他推到菜市口,午時三刻千刀萬剮,你下令讓他死後棄市不得安寧?”秋月白豁然轉頭瞪著皇上,雙眼通紅,“這是你愛自己兒子的方式?這是你作為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事?”“我……”皇上頹然低下頭,喃喃道:“朕,是一國之君。”一國之君不能朝令夕改,一國之君不能縱容任何人有任何謀逆行為,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國之君的眼裡隻能有江山社稷之穩,不能有血濃於水之情。秋月白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仍舊轉過頭去撫摸馬頸。深秋的風已經涼得讓人發抖,皇上蜷縮在馬車裡,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我會恢複你的封號。”“不必,人死不能複生。”“我知道,讓你原諒我,是奢望。”秋月白沒有說話,從靴筒中拔出短刀釘在皇上麵前的車板上。然後,她過去放下車簾,自己坐在簾子另一邊,繼續趕車。皇上將短刀拔出來拿在手裡。這刀一定沾過很多人的血,離著遠遠的就散發出一股血腥味。細看之下,血槽裡麵還有尚未清除乾淨的血漬,已經變成了黑色。“他們就是用這把刀割了我父親的肉。”簾子那邊傳來秋月白靜如死水的聲音,“我在行刑的台下看著,一刀,一刀,一刀。”她聲音漸低,皇上早已經變了臉色,手一抖,刀落在車板上,發出一聲悶響,那聲音像極了木槌敲在人的胸口上。“當年我派了人給太子收屍歸葬。”“在什麼地方?”“我不奢望你會留下,隻希望你每年能在宮裡小住一段時間。”“洗了這冤,我希望你我從此之後再不相見。”秋月白一抖手腕,馬韁繩重重落在車轅上,“啪”的一聲,兩匹馬立刻領會意思,撒開四蹄飛奔,一刻也沒有多做停留。距離不夜索命榜在京城出現已經十天了。這十天中,瑞王下令銷毀不夜索命榜,封鎖所有消息。對外隻說為了國家大局,此事不宜張揚,他自會處理。而後偽造聖旨曉諭朝廷上下,此事皇上已經知道並交由他來查辦。京城內已經被他的府兵控製,私募的軍隊也已經集結在廣陵行宮不遠處。一旦舉兵,在內可以控製皇宮與朝廷得到擁護,在外可以圍住廣陵行宮逼迫皇帝就範。籌謀了十幾年的事情,終於到了要成功的一天。瑞王從袖中取出一直不離身側的玉璽放在桌子上。自從逆太子一案之後,這東西就再沒離開過他身邊。瑞王心裡十分清楚,逆太子案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有結果,就是因為遺詔上有玉璽印記。所以,這東西堪稱如同他性命一般。正欣賞著手裡這以假亂真,攪動了皇城風雲的玉璽,隻聽外麵有人來回報,說是有要事。瑞王忙將玉璽收回袖子裡,叫外麵的人進來。那人跪在地上,雙手呈上一卷紙,說是剛才門口一位姑娘送來的。瑞王展開看了,竟是一張不夜索命榜,上麵寫著:十月二十五,受托取瑞王性命,不夜侯。在落款的地方,還蓋著一方印章,正是玉璽的印記。“人呢?”“回王爺,已經走了。”“還留下什麼話了?”“說是請王爺看過之後,如期前往皇宮東山上去找她。”東山上有太廟,供著的乃是皇家的曆代先王的靈位,秋月白讓他去那裡,用意不言自明。但是,秋月白明知道京城內外現在已經被他控製了,卻還如此自投羅網,實在太不合情理。瑞王隻覺得滿腦子一團的亂麻,理不出個頭緒來。他坐在椅子上,目光陰沉地盯著那不夜索命榜上的玉璽,將最近的事情前前後後都想了一遍。半個時辰之後,瑞王終於站起來,喚了旁邊候著的人上前。“廣陵行宮已經有一陣子沒有消息。”“回王爺的話,是好幾天了。”“讓人去探一探。”那人領了命離開。瑞王用手在不夜索命榜上一連敲了四下,停了一停又重重敲了一下,好似在敲棺材板。秋月白帶著皇上住在距離太廟不遠的陪祭廟裡。一連三四天,瑞王居然隻當什麼都不知道,並沒有入秋月白料想的那樣帶兵去太廟抓人。難道他已經察覺了什麼?秋月白靠在窗欞上想。皇上跪在巨大的佛祖金身前,雙手合十,雙目緊閉,不知在祈禱些什麼。是自己的性命,還是懺悔曾經的所作所為?秋月白故意轉開目光不看他,目光在窗外樹林中一掃而過,看見一片鳥被驚起,撲棱棱地朝天上飛去。竟找到這兒來了?秋月白忙過去一把拉著皇上到柱子後麵,兩個人一起蹲下。“在這兒彆動,那些人說不好是帶著弓箭的。”皇上點點頭,目光之中似含了千言萬語,隻是說不出口。“算著路程,京畿徐將軍的兵馬也該趕到了。你不必擔心。”說完,秋月白起身就要往外走。皇上一把拉住她,問道:“你做什麼?”“出去。”“如果外麵的真是瑞王,他一定想斬草除根。”“我知道。”“那你現在出去……”“捉賊要捉贓。”秋月白甩開皇上的手,“隻有拿到仿造的玉璽,才能確確實實地證明,當年的冤案是瑞王一手謀劃的,他該給我父親償命。”皇上慌忙站起來,拉住秋月白的手臂道:“朕已經相信了,你不必再冒著性命危險去拿什麼證據。”“當年的事之所以那麼多人相信,是因為玉璽鐵證。”秋月白拿開皇上的手,“所以這一次也必須要證據確鑿。”說完,秋月白越過皇上,徑直走了出去。她反手將門關好,才走到台階下,瑞王就已經帶著人到了寺廟的院子裡。秋月白用餘光在周圍掃了一掃,心裡已經有數。近處的人刀出鞘,遠處的人箭上弓,瑞王這一遭是沒打算讓任何一個人活著出去。無論是她還是彆人,一旦有什麼異常舉動,立刻就會見閻王。“廣陵行宮的消息,說你劫持了聖上不知所蹤。”瑞王全副披掛,按劍站在秋月白的麵前。“這麼說來,如果今天聖上死在這兒,你瑞王也隻落得個救駕來遲之罪。不過,你還來得及手刃真凶,也算是將功補過,全了你做兒子的孝道,新君登基,這民望就算是有了。”“不夜侯果然很聰明,隻可惜,你這聰明用錯了地方。隻要你放了聖上,我可以饒你一命。”雖說探子回報裡麵隻有皇上和秋月白兩個人,但瑞王謹慎起見,在還沒有確定皇上已經是案上魚肉之前,他的話仍舊說得滴水不漏。秋月白一聽這話,當然知道瑞王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回頭看了一眼佛殿那緊閉的兩扇門,對瑞王道:“現在你若是下令放火,來日對麵太廟裡就多一塊牌位了。”“你想將這弑君造反的罪名推給我?”“不是推給你,是為了讓你名副其實。”秋月白兩隻手背在身後,不經意抬眼看了看日影,算著時辰,徐將軍也應該到了。“有個消息,想必你會很感興趣。”“哦?”“風不語和京畿的駐軍在城外遇了埋伏,一時半會兒不會來了。”瑞王此話一出,秋月白心裡一緊。她沒想到瑞王棋高一著,偽造聖旨之後居然還設下了埋伏,以備不測。為今之計就隻有先拖著瑞王,等著涵關的兵馬趕到。秋月白笑道:“看來,今日我們要變成甕中之鱉了。”“你也不必再拖延時間,就請聖上出來相見吧。”“既然你這麼想確定聖上在不在裡麵,自己去便是,請。”秋月白側身一讓,將身後的台階讓出來。瑞王用力握了握手裡的劍,一雙眼睛盯著秋月白道:“萬一裡麵有你布下的陷阱,小王這一進去豈非就是羊入虎口?”聞言,秋月白掩口笑道:“瑞王爺,你疑心病這麼重,以後可怎麼坐江山,成大事啊?難怪這麼多年過去,皇帝都沒有立你為儲君。”她越是鼓動瑞王進去,瑞王心中就越是懷疑裡麵有問題,反而不敢貿然闖進去。秋月白正是算定了瑞王謹小慎微,沒有十成十把握的事情他絕不會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是最膽小的賭徒到了現在這種孤注一擲的時候,也會選擇不回頭地往前走。瑞王的腳踏上漢白玉的台階,緊盯著佛殿那兩扇門。秋月白背在身後的手早已經冷汗涔涔,她看著瑞王的側臉,幾乎連氣也不敢喘。忽然,瑞王停住腳,轉過頭來與秋月白四目相對。他手中的劍“唰啦”一聲出鞘,架在秋月白的脖子上。“父皇,兒臣已經擒下這逆賊,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瑞王一字一句喊得清清楚楚,不獨秋月白,太廟之中每一個人都聽在耳中。然而刀不入鞘,箭不下弓,一旦皇上相信了瑞王的話開門出去,那就必死無疑。等了一會兒,不見佛殿裡麵有什麼動靜,瑞王冷笑一聲,提高了聲音道:“看來,聖上並不在這裡。好,那我今日就先殺了不夜侯,再誅滅其同黨,為國除害。”“住手。”一聲蒼老但不失威嚴的嗬斥聲響起,同時佛殿的門被打開,皇上站在門口,居高臨下俯視著瑞王。秋月白暗道一聲,糟了!此時隻需一支冷箭,立刻就會江山易主,改朝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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