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語按照約定趕到吟醉坊的時候,正好看見後門口停著一輛送酒的馬車。車上的酒桶蓋打開,秋月白從裡麵鑽出來。她半邊臉上塗黑,上麵用白粉畫著骨骼,同一側的手也一樣塗得漆黑。若大半夜裡見了,定然會以為是遇上了鬼。風不語上前伸出手,秋月白扶著他的手臂從馬車上跳下來,兩人一起進了吟醉坊。老板娘在屋裡等著,看樣子是一夜未眠。見了秋月白,立刻迎上去,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是安然無恙回來了。”秋月白笑著挽住她的手道:“不想把你牽扯進來,就是因為你太容易多想,擔憂太過。我在宮裡能有什麼事呢?”“那可是皇宮大內,高手如雲,你又身手不濟,萬一……”“我從小就在宮裡跑,雖說已經過了許多年,可宮裡的布置卻還是同過去一樣的。那些人想抓住我沒那麼容易。哦,對了——”說著,秋月白從懷裡取出一隻鑲金翡翠鐲子遞給老板娘,“幫我把這個給賈老大,告訴他銀子就不用還了,請他把這個送回帝妃陵,放在先淑妃的屍骨旁。”老板娘接了鐲子放在袖中,又道:“水已經準備好了,快去洗洗吧,看你這一副鬼樣子,讓風大人笑話。”這麼一說,秋月白才想起來風不語一直站在門口沒進來,忙轉身笑道:“怎麼樣,老板娘的手藝不錯吧?”風不語含笑頷首:“聽說皇後幾乎被你嚇死。”“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哪怕鬼叫門?她是自作孽。”說著,秋月白轉過屏風自去梳洗。老板娘親自去溫了一壺上好的酒招待風不語,陪著他坐到秋月白出來方才離開。“皇帝昭告天下說皇後病逝?”秋月白把玩著手裡的酒盞,“莫非他心裡有意護著瑞王?”“先太子的事情之後,聖上一直有心栽培瑞王。”風不語一口飲了盞中的酒,“一邊是過去多年的鐵案,另一邊是悉心培養的儲君人選。聖上恐怕會以大局為重。”“他指望一個弑母殺兄的人成為明君?”秋月白重重地將酒盞按在桌麵上。“聖上常說帝王無私情。”風不語的話也隻能說到這裡。如果聖上真的看重親情,或許當年太子的事情也不至於鬨到滿門處斬,太子剮刑棄市的地步。秋月白歎了口氣,沉默良久才道:“他還說了彆的嗎?”“擇日去廣陵行宮,諸皇子不得隨行。”聞言,秋月白正在倒酒的手忽然停住,抬眼看著風不語道:“諸皇子不得隨行?瑞王呢?”“自然也不得隨行。”風不語有些奇怪地看著秋月白,“有什麼不對嗎?”“當然有。”秋月白笑了一聲,連飲了三盞酒,道,“不枉我裝神弄鬼一場,他起疑了。”“誰?”“當然是皇帝。先太子在時,每年陪皇帝去廣陵行宮的名單裡,頭一位就是他。等到先太子出事之後,這位置就換成了瑞王。皇族裡的恩寵顯眼得很,皇帝喜歡和誰走得親近,隻看隨行的名單就能知道。”“可這一次,都沒有。”風不語還是不明白秋月白想說什麼。“表麵上是一視同仁,但同樣是落在地上,萬丈高樓落下的那位肯定摔得更疼。大家都不去,對於平時就不怎麼受待見的皇子而言,無所謂。可對於瑞王這種從前恩寵正隆的人來說,這就是警告了。”聽她說完,風不語細細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聖上的心思。“難道,聖上想要借此試一試瑞王?”“還有其他皇子。”“可若是瑞王真的反了呢?”“你覺得皇帝料不到這件事?”風不語搖頭:“如果聖上此舉真的如你所言,那一定會做萬全準備。可……可聖上並不知道還有另外一方玉璽。”不管聖上的準備有多充分,這都是整個謀劃裡最大的破綻。麵對那些手握重兵,隻聽從聖旨調遣的將軍們,瑞王隻需要矯詔讓他們按兵不動即可。等大勢已定,他們就算有心勤王,也名不正言不順了。越想風不語越覺得背後生出冷汗,立刻放下酒盞起身告辭要走。“你想告訴他玉璽的事?”秋月白追上去拉住風不語的手臂,“風不語,這是要掉腦袋的。”“現在也管不得這許多了。”風不語掙脫秋月白的手,秋月白忙錯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皇帝會相信你?”風不語腳步一頓,沒有回答。“再說,試探瑞王這件事乃是你我猜測,猜錯了你這是離間皇帝與瑞王的父子情分,立時下獄候審。猜對了你這是揣測聖心,論罪當誅。風不語,皇帝身邊現在能信的人可沒幾個了。”秋月白的話句句在理,風不語無可辯駁,隻好轉身回去坐下,給秋月白和自己分彆倒了一盞酒。見他恢複理智了,秋月白也回去坐下,道:“虎毒還不食子呢,他一個比老虎還毒的人有什麼好,值得你豁出性命去。”“因為他是聖上。”風不語飲了一盞酒,“藏劍館下要對得起黎民,上要對得起君王。”秋月白一窒,半晌才笑道:“看我,都忘了你是藏劍館的捕頭。”“我……”風不語張了張口,終於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有的事說什麼都沒有用,他們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要妥協。兩人相顧無言,隻好各自飲酒。日影偏斜,漸漸到了日中。“我要見皇帝。”秋月白突然開口道。“什麼?”風不語吃驚之下險些將手裡的盞砸在地上,“秋姑娘,這事可玩笑不得,還請三思啊。”秋月白看了他一眼,“早晚都是要見的,翻案哪有苦主不到場的道理?”“可現在並非是最佳時機,秋姑娘,不管你心裡怎麼認為,在聖上的眼裡,你還是逃犯,而且最近剛剛被瑞王發現,私鑄兵刃意圖謀反。”風不語無奈地道。秋月白微微一笑:“先太子遺孤不能見他,那不夜侯呢?連皇後都敢威脅的不夜侯,闖了廣陵行宮見駕,不是什麼稀奇事吧?”風不語不說話了,因為他實在想不出秋月白為什麼想要去見駕。“秋姑娘,事關聖上安危,我不得不問一句,你見駕是為了什麼?”秋月白半晌沒有說話,隻是一盞接著一盞地喝酒。直到把瓶中的酒全都飲儘,才慢聲道:“風捕頭,你知道我父親死前最後說的話是什麼?”風不語搖頭。“他要求我師父不要幫我報仇。因為如果師父真的插手,那就是按照江湖規矩辦事,皇帝的命早就不在了。”以命抵命,血債血償。風不語雖然是公門中人,但這規矩他清楚。“父親冤死時,我還小。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若想保住自己的命,是能辦到的。”“君叫臣死,父叫子亡。”風不語歎氣,“先太子顧念著君臣大義,父子親情。”“不錯。”秋月白閉上眼睛,將湧上來的眼淚攔住,“所以,我不會殺他。”風不語點頭,可還是不明白。“那你為何要見他?”“我要讓他親眼看見瑞王起兵謀反。”秋月白豁然睜開眼睛,冷聲道,“我不殺人,但求誅心。”風不語知道自己攔不住秋月白,勸她的話說了也是白說,索性閉口不言,隻約定了在廣陵行宮等她。又過了幾日,到了十月初,正是肅殺深秋時節,聖上起駕,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廣陵行宮走。風不語心裡有事,更比平時小心謹慎,甚至連聖上的近衛都頗為提防。幸而一路無事,平安到達行宮。近衛與行宮守衛按照平日的規製分班巡視,輪崗替換,晝夜不停。所有人都暗自鬆了口氣,但風不語知道,這隻是個開始。平安到了第三天傍晚,風不語正在太安殿門口站著,遠遠的一個人影沿著漢白玉的甬道跑過來。那人穿著太監的衣服,看身量很是嬌小,低著頭彎著腰,手裡還捧著東西。等著他來到近前,風不語一把攔住,道:“秋姑娘。”“風……風大人?”太監一臉驚恐地抬起頭看著風不語。風不語一愣,尷尬地咳了兩聲,問道:“公公急匆匆地趕來,有急事要麵聖?”“風大人,出大事了!”風不語心裡“咯噔”一下,“出什麼事了?”“您看,這是京裡剛送來的。”太監將手裡捧著的東西交給風不語,“就請風大人代為呈給聖上吧。”說完,這太監也不等風不語答應,如同躲瘟疫一樣,腳不沾地,一道煙似的溜了。隻留下風不語一個人站在太安殿的門口,手裡還拿著太監交給他的一卷紙。風不語心中疑惑,低頭展開紙一看,頓時明白了那太監為何要托自己轉呈。這上麵拳頭大小的字寫得分明——十月十五,受托取皇帝性命,不夜侯。大殿之中,皇上盯著平鋪在桌子上的這張榜已經一刻鐘的時間了,臉上日漸清晰的皺紋不易察覺地抽動。沒人知道皇上心裡在想些什麼。風不語抬頭與站在皇上身邊的太監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同時不易察覺地歎了一口氣。“這榜在京城裡貼了有六七日,這裡的人居然毫不知情,最後還是我自己去找人把這榜送到門口。皇帝,你留在京城裡的心腹真是太沒用了。”“秋姑娘!”風不語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忙轉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隻覺得眼前一道白色的影子閃過去,還未回過神來,秋月白已經站在了皇帝身後,手中短刀“當”的一聲釘在皇上麵前的禦案上。風不語才抬腳要上前,隻見秋月白微微搖頭,而後目光轉向短刀。現在皇上的命捏在秋月白手裡,也正因如此,皇上現在並未叫風不語護駕。風不語會意,於是按劍不動。秋月白探身抓起禦案右上角放著的玉璽,往不夜索命榜上這麼一蓋。再拎起來,在那要弑君的告示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一個玉璽印記,看著倒像是皇上欽定了這位不夜侯來殺自己一般。放下玉璽,秋月白笑道:“聖上難道不覺得疑惑嗎?”“疑惑什麼?”皇上端坐龍椅之上,目視前方。刀子就在跟前,刺客就在身邊,仍舊穩如泰山。“不夜侯向來是告而殺,所以不夜索命榜從來都貼在醒目位置。京城是天子腳下,就算是殺一個普通百姓,不到半日也會傳得滿城風雨,更何況這一次不夜侯是要弑君?”然而,廣陵行宮之中沒有得到半點消息。這幾日朝臣送來的奏章上隻字未提,留在京城的那些皇子問候皇上身體安康的家書裡也什麼都沒有寫。“你想說什麼?”“京城現在是一座牢籠,什麼消息都是隻進不出。你自己心裡應該清楚,這樣的局勢意味著什麼。”瑞王果然反了。皇上苦笑了一聲,臉上有說不出的悲涼。“如果你指望京畿之地的駐軍和涵關之上的兵馬,那麼趁早歇了這份心吧。”說著,秋月白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得很好的絹帛放在皇上麵前。絳色絹帛之上用金絲繡著龍,這乃是皇上寫詔書時才會用到的東西。展開了看,上麵是一封發給京畿之地駐軍將軍的詔書。“這……朕從未下詔要將徐將軍革職查辦!”“這是我從徐將軍家裡拿出來的。幸好徐將軍平素在駐軍之中極有聲望,一旦出事必定會激起將士不滿,所以這聖旨上才寫著革職查辦而不是就地正法。至於守著涵關那位將軍還能不能活,我隻能說看他的造化了。”秋月白的話還沒有說完,隻見皇上一把抓起桌上偽造的聖旨,顫抖著手去摸上麵落款處的玉璽印記。一模一樣的玉璽印,甚至連他這用了玉璽幾十年的人都分辨不出真假。這說明了什麼,他心裡太清楚。“這詔書流傳出去,天下人會說皇帝殘害忠良,乃是昏君。”秋月白收回短刀,冷聲道。“朕從未下過這樣的旨。”皇上隻是無力地辯駁,目光仍舊沒有離開那偽詔上的玉璽印。“他也從來沒有偽造過什麼遺詔。”秋月白忍著淚水,聲音發顫。皇上渾身一抖,忽然明白了什麼一樣轉頭去看秋月白。燭光之下,她眉眼之間依稀有她父母的影子。她更像她的母親,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像。“你……你是……”皇上扶著桌子顫巍巍站起來,指著秋月白的手在發抖,不知何時臉上竟然已經老淚縱橫。秋月白後退了一步,道:“請聖上移駕,隨我去京城看一看,到底什麼才叫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