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瑞王下了早朝,來秀華宮探望嚴皇後。嚴皇後靠在枕頭上,吩咐了瑞王坐在她床沿上,朝著李貴兒一揚手,李貴兒頓時心領神會,從西屋佛堂裡的供桌上拿了那鑲金翡翠鐲子呈給瑞王。瑞王接過來放在手中仔細這麼一觀瞧,心裡一沉。“這東西,是她的,沒錯吧?”嚴皇後的聲音有點顫巍巍,此番真是被嚇得不輕。瑞王點了點頭道:“不錯。這鐲子是母妃的心頭好,常年戴著。本是沒有鑲金,隻因我七歲那年貪玩從樹上摔下來,母妃心急,便伸手去接我,於是連她自己也跌倒在地上,這鐲子正撞在石頭上碎成兩段。後來,便用金鑲了那裂縫拚起來。”瑞王用手摸著那冰涼的翡翠鐲,停了停又道:“她死那一日,我親手給她戴上的。”嚴皇後臉上的血色隨著瑞王的話一點一點褪得一乾二淨,她最後的僥幸也被瑞王給擊碎了。若真的是後宮之中有人蓄意想要翻出這事情裝神弄鬼嚇唬她,斷然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件與淑妃有關的東西,更何況是一件已經陪葬的首飾?“母後,您的臉色不大好。”瑞王看了皇後一眼,將鐲子交還給李貴兒,仍舊拿到西屋新設的小佛堂裡供著。嚴皇後長歎一口氣道:“想不到,她生前懦弱,死了之後倒是個烈性的。”瑞王早已經對這些心知肚明,但半點也不能露,否則豈非是自己承認了派人監視皇後?隻等著嚴皇後從司畫死在春和宮,不明來路的宮女來報信開始,一直說到宮女鬼上身,而後夜裡見了淑妃的影子。大概是因為屋裡有個男人在,陽氣旺盛的緣故,如今講起來,嚴皇後自己也平靜了一些。“母後以為是怎麼一回事?”“本宮冷靜下來想想,原以為是有人裝神弄鬼戲弄於本宮,可司畫死時的姿勢與淑妃當年一模一樣,還有那宮女的長相,這鐲子,那葡萄的香味……”嚴皇後用手抓著被角,“當年那些人死的死,亡的亡,眼下除了你我,這宮中絕無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瑞王聞言,低頭想了想,道:“那鐲子,或許兒臣能夠查出是哪裡來的。”“你說什麼?”“回母後,帝妃陵前些日子被盜匪洗劫,不少東西流出去,其中就包括兒臣母妃的陪葬之物。如果沿著這條線追查下去,就能夠知道這鐲子最終落在何人之手。”“這也隻是一種可能。況且,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瑞王的回答顯然不足以讓嚴皇後安心,“當年,為了能讓你養在我膝下,不得已出此下策。或許真的天理報應不爽,她一股怨氣不散,前來找你我索命。毒是司畫下在她藥中的,所以第一個死的就是司畫。”嚴皇後縮了一下肩膀,沒有繼續說下去。這頭既然已經開了,後麵不必說也知道,所有參與毒殺淑妃的人都不可能活著。淑妃的魂魄如今回來,就是為了索命的。“雖說宮裡已經無人知曉兒臣母妃的詳細,但宮外未必就找不到一個活的。母後到底還是要提防著有人覬覦您這六宮之主的位子,故意做下這些事情。”嚴皇後長歎了一口氣,沒有回答。瑞王本想著多說幾句話寬慰嚴皇後,可再看嚴皇後這失神的模樣,想來也聽不下去什麼。於是,就陪著嚴皇後在屋裡坐著,也算是給她壯膽。兩個人正沒話說的時候,隻見李貴兒從外麵進來,回稟道:“瑞王爺,皇上剛才差人來傳話,說讓王爺去一趟勤政殿。”皇上派人來找,那當然是一等一的急事。嚴皇後頷首示意聽見了,眼看著已經站起身的瑞王,道:“你回去請些人給淑妃超度一番,也算是一點心意。”“是,還請母後保重身體。兒臣告退。”瑞王自嚴皇後屋裡出來,且不忙著往勤政殿走,站在廊下出神。李貴兒在一旁候著,也不敢催他。過了好一會兒工夫,瑞王才低聲道:“這件事情皇上知道嗎?”“回王爺的話,已經吩咐下去不得私下裡說。內廷司那邊也已經打點好了。”“那就好。”瑞王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你這些日子看著皇後。我看她嚇得不輕,彆神誌不清的時候胡言亂語,讓人聽了去學舌。”“是,奴才記住了。請王爺放心。”瑞王看著李貴兒滿意地點點頭,沿著長廊出了秀華宮往勤政殿裡走。才下了早朝,皇上又忙忙地召了他回去,難道是聽聞了後宮裡鬨鬼的事情?瑞王一路想著,來到勤政殿外,放慢腳步,聽裡麵什麼聲音都沒有,就如同沒有人一樣。進了門,發現屋裡除了皇上,還有風不語。瑞王見禮之後,偷眼看了一下書案後麵的皇上。一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上含著怒氣,龍顏不悅,看起來是剛罵了風不語一頓。瑞王自己心裡琢磨,估計不是為了後宮皇後的事兒,不然也不會找風不語這個外臣來。可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卻也不知道。心裡正胡思亂想著,皇上開口道:“你看看吧。”話音落下,一張紙輕飄飄地從書案落在了瑞王的腳下。瑞王彎腰撿起來一看,不夜索命榜!那榜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九月二十五,受托取皇後性命,不夜侯。不夜侯果然沒死。瑞王離開帝妃陵之後,曾派人掘開封石進去看看不夜侯是不是真的死了。前兩日得到消息,說裡麵並無屍體,但發現了一個洞通往外麵,那不夜侯想是逃了。“這?”瑞王故作疑惑。“方才在皇城門口發現的,就貼在皇榜旁邊。”風不語給瑞王解釋道。“真是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先是刺殺朝廷命官,現在更是連朕的皇後都敢威脅,他當朕是什麼?”皇上“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氣得胡子上翹,雙頰通紅,胸口劇烈起伏。正所謂是天子龍威,他這一發怒,瑞王和風不語都連忙跪下,口稱“聖上息怒”。“息怒?朕還能息怒?這不夜侯都敢騎在朕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了,朕若不發威,還真是讓他小看了去。”皇上氣呼呼地坐下,指著風不語道,“今夜開始,你帶著禁宮裡的侍衛,寸步不離地守著皇後的秀華宮,要是有半點兒的閃失,你就給皇後殉葬吧!”“是。”風不語叩頭回答。“至於你。”皇上眯起眼睛看向瑞王。瑞王心裡一凜,連忙以頭磕地道:“兒臣在。”“你今天去皇後宮裡探病,怎麼樣?”“母後感了風寒,托父皇洪福,這幾日精神已經好了許多。”“感了風寒?”皇上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朕聽說她夜裡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可有此事?”瑞王一聽這話茬,心道不好,皇上不僅知道秀華宮鬨鬼之事,心裡似乎還十分在意。念頭在腦子裡轉了一轉,瑞王啟稟道:“父皇,兒臣以為是有人想要讓後宮不寧,故而出此下策。”“哦?”“宮中鬨鬼之事,恐怕是不夜侯的計策。”皇上的目光落在瑞王手裡那張不夜索命榜上,沉吟了片刻道:“你是說,不夜侯想趁著後宮不寧,亂中取事?”“正是。後宮鬨鬼,依著慣例,自然會請高僧做法。到時候,來往人多繁雜,不夜侯夾雜在其中混入宮中也未可知。”“嗯。”皇上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點頭道,“此話有理。風不語,你怎麼看?”“回聖上,臣乃是外臣,後宮之事不敢妄下斷言。”“不如就請風大人入後宮調查一番,果然是有人作亂,也好還後宮一個安寧。”瑞王抱拳盯著風不語。風不語想了想,對皇上拱手道:“此事還請聖上定奪。”“眼下,皇後的命要緊。”皇上深吸了一口氣,“風不語,你可明白?”“是。”風不語連忙回答。夜裡,嚴皇後在床上翻了個身,聽見外麵負責守衛的侍衛正在換班。白日裡瑞王走了之後,她一個人坐在屋裡將這後宮之中上上下下,不管是有封號的妃還是新近得了寵的答應,統統想了一遍。然而,怎麼也想不出到底是誰能有這通天的本事,清清楚楚地知道多年前宮中的秘辛。朦朦朧朧,似睡非睡的時候,忽然又聽見門開。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為著上回受驚,嚴皇後特地讓李貴兒睡在屏風另外一邊的地上。要說有什麼響動,他應該第一個聽見。但,嚴皇後沒聽見李貴兒的聲,也沒有聽見腳步聲。屏風另一側的屋裡,燭火一個個地熄滅,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直接掐了燈芯。嚴皇後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床邊上的燈也“嗖”地一下滅了火。屋中頓時漆黑一片,嚴皇後隻覺得鼻子前聞見一股子葡萄的香甜味。接著就看見屏風旁側,緩緩轉出一個人來。她想要叫,但不知為何竟然發不出聲音,喉嚨裡麵像是堵了一個什麼東西,任由她拚了命地張嘴也無濟於事。那人影漸漸走近,外麵的月色仍舊很好。落在那人的身上,正好將麵容看了個仔細。左半邊臉分明是淑妃的形容,而右麵則是半麵的枯骨,骨色發黑,幽幽地泛著翠綠色的光,仿佛是鬼火。她伸出手來,隻有枯骨的五指朝著嚴皇後的喉嚨摸過來。嚴皇後拚命向後躲,驚慌失措地盯著那隻手。對方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收回手扶在腰間,凝視著床上的嚴皇後不說話。嚴皇後此時已經嚇得三魂蕩蕩七魂悠悠,哪兒還有理智可言?眼見著對方似乎有意放過自己,連忙翻身跪在床上,“砰砰砰”地搗蒜一般給淑妃的魂魄磕頭。折騰了有半刻鐘的時間,嚴皇後大氣也不敢喘,跪著保持著磕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心裡琢磨著,這有一會兒沒有動靜了,難道是走了?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一看,隻見麵前一塊慘白色的布從床頂上直直地扯到地上。上麵寫著血淋淋的八個字:上達天聽,懲戒逆子。再看剛才那個半邊是骷髏的淑妃,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嚴皇後當下也顧不上彆的,從床上爬起來就往外跑。途徑門口的時候險些絆了一跤,細細一看,竟是朦朦朧朧剛睡醒的李貴兒。她此時也顧不上罵李貴兒,急忙忙地往聖上的寢宮去。這事兒張揚不得,嚴皇後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開守在秀華宮周圍的守衛,甚至連個跟著的人也沒叫。宮裡多得是那林蔭小路,嚴皇後隻覺得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她不敢回頭,隻能拚了命地往聖上的寢宮跑。聖上寢宮裡麵仍舊亮著燭火,嚴皇後在寢宮門口被人給攔住。這攔住嚴皇後的人也嚇了一跳,黑燈瞎火的誰能想到堂堂一個皇後隻穿著中衣赤了一雙腳出現在這裡?“本宮要麵見聖上,要麵見聖上!”嚴皇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顫巍巍地回頭往後這麼一看,猛地大叫了一聲。不知什麼時候,她腰間竟然掛著那從床頂垂下的布條。血淋淋的字朝著上麵在她身後蜿蜒,好似拖了一路的血跡。“厲聲叫喚,成何體統?”皇上披著袍子出現在門口,隻從那不滿的語氣裡就知道一定是滿臉的不快。嚴皇後用手摸了摸嗓子,也顧不上彆的,連滾帶爬往前走了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聖上,臣妾錯了,臣妾錯了,淑妃……”才說到“淑妃”二字,嚴皇後的聲音戛然而止。“淑妃怎麼了?”皇上起了疑心,盯著嚴皇後。隻見她保持磕頭的姿勢片刻之後,倒在地上,七竅流血沒了呼吸。“護駕,護駕。”率先喊起來的是皇上身邊的太監,話音還沒落下,就聽見外麵一陣喧囂。風不語帶著人一陣風一樣衝進來,跪地道:“臣護駕來遲。”皇上眼睜睜地看著嚴皇後死在自己麵前,再想起今天看見的那一張不夜索命榜,呆了半晌,問:“今兒是什麼日子?”風不語瞄了一眼旁邊嚴皇後的屍體,回答:“二十五。”“人死了,風不語。堂堂大殷皇後,一國之母,竟然死在一個小小的江湖人手裡!”“回聖上,人並非不夜侯所殺。”“你說什麼?”“聖上,臣方才發現皇後娘娘寢宮的門開著,娘娘與太監李貴兒都不見了蹤影。是以,分了人在宮中搜索。”說著,風不語回頭朝著在後麵待命的屬下一揮手,“抬上來。”四個人抬了一個太監的屍體到近前,放在風不語身邊之後又火速退回原本的位置。“此乃是李貴兒,被發現時,已經服毒了。”說著,風不語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竹管,雙手呈到皇上麵前,“此乃是李貴兒身上發現的,可以吹出毒針。”皇上看了看竹管,又看了看七竅都在流黑血的皇後,回身告訴太監道:“把皇後原樣送回秀華宮,說皇後頑疾未愈,需要靜養。風不語,你隨朕進來。”這算怎麼回事兒?皇後薨逝秘不發喪?風不語心裡疑惑,腿上不敢耽誤,連忙站起來跟著皇上進去。那兩具屍體自有太監找人抬下去處理了。皇上從三更天坐到五更天,終於開口道:“皇後九月身染頑疾,病逝於朕在廣陵行宮期間,李貴兒自殺殉主。風不語,你回去準備一下,擇日啟程隨朕去廣陵行宮。”如此宣揚出去,與淑妃、瑞王都扯不上半點關係,聖上這樣做難道是為了顧及瑞王?遲疑了一下,風不語應聲道:“是。”告退離開時,風不語聽見身後殿裡傳出聖上疲憊的聲音。“傳口諭,這次廣陵行宮之行,所有皇子留在京中,不得擅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