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白醒來時,已經在吟醉坊中,風不語正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打盹。吟醉坊的老板娘端著粥從外麵走進來,秋月白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她不要吵醒了風不語。老板娘抿嘴一笑,把粥放在床邊小幾上,悄聲道:“快吃吧,昏迷了一天一夜,怎麼也該餓了。”秋月白含笑點頭,喝了粥,又問:“風不語問過你什麼沒有?”老板娘沒有回答秋月白的話,隻是道:“不夜侯與吟醉坊的關係,江湖上知道的人都不多,你倒好,讓個官府當差的知道了你的落腳點。”“事出緊急,我也顧不得這麼多。”秋月白放下粥碗,“我隻是擔心連累了你。”老板娘搖搖頭:“放心吧,他什麼都沒問。”“這可不想藏劍館捕快的作風。”秋月白忍不住笑道。“藏劍館的人喜歡刨根問題不假,可也得分時候啊。”風不語剛好在醒來時,聽見她這句話。他起身走到秋月白麵前,仔細看了看秋月白的臉色,問道:“氣色倒是恢複了,不知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這條命算是保住了,還要多謝風捕頭。”秋月白對著風不語抱拳。風捕頭笑道:“秋姑娘客氣。本來答應了護姑娘周全,卻出了這種事兒,風某慚愧。”秋月白心知他這話是真心的,也就不再客氣,轉了頭對老板娘道:“現在,我們打算要說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兒……”“等我出去了再說。”老板娘打斷秋月白的話,“我還想過安生日子,這些個事兒我一件也不想知道。”說完,老板娘當真拿了粥碗出去了,順便將門也一並關上。風不語道:“我以為這位老板娘是你的朋友。”“的確是朋友。”秋月白翻身下了床,去桌邊坐著喝茶,“不過,自己的事情不牽連朋友,也算是朋友之義,不是嗎?”“秋姑娘這朋友之義當真特彆。”風不語也過去坐在秋月白對麵,“接下來,姑娘有什麼打算?”“人在甕獄,這話該我問風捕頭。”風不語沒有說話,隻是把玩著手裡的茶杯出神。他似乎有什麼想說的,卻又在猶豫。秋月白心中揣測,莫不是怕她像殺了胡一帆一樣殺了血刀?“風捕頭,人是你藏劍館抓的,我知道藏劍館的規矩,在沒有判決之前藏劍館有義務保護這些囚犯的安全。我可以不要他的命,隻套他知道的消息。”“秋姑娘,玉璽也可以偽造嗎?”風不語說著,轉了目光直視著秋月白的眼睛。秋月白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問,當即愣住。他為何會有此一問?自己又該如何回答?實話實說,風不語會相信嗎?畢竟那是玉璽,由太祖召集十二位能工巧匠,花費數十年才設計雕刻完成。其花紋之繁複,手法之精妙遠不是銀票模板能夠比得上的,這樣大費周章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私自鑄造,以假亂真。風不語見秋月白不回答,又問:“秋姑娘,玉璽當真可以偽造嗎?”“玉璽在豫章殿存放,由八名大內高手輪流看守,徹夜不歇。哪怕是先太子監國,也隻能在豫章殿內使用玉璽,不得帶出。出事之後,那八名大內高手口供一致,除太子之外,沒有第二個人進入過豫章殿。”秋月白停了一會兒,又接著道:“風捕頭應該對這些很清楚吧?畢竟卷宗上有記載,其中一位高手又是你師父。”“師父守印三十年,曾說若先太子能順利登基,將是天下之幸,百姓之福。”風不語歎了口氣,“秋姑娘,想證明是偽造,最好便是拿到偽造出的實物。真假對峙,真相自然也就大白於天下了。”“你相信有偽造的玉璽存在?”這倒是出乎秋月白的預料,“風捕頭,這也不像藏劍館捕快的作風。”“口說無憑,又死無對證。但,我信。”風不語一笑,放下茶杯,“你想報仇可以有很多種辦法,卻偏偏選了最難的一種。若非確信先太子是冤枉的,不會這樣做。”他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雖然當年昭告天下的詔書上說太子滿門都賜死了,可經手辦案的人心裡清楚,太子的女兒在入獄之後不見了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件事乃是驚天的謀逆案,走失要犯是殺頭的死罪。此事由禦史台上報,奏章在聖上的案頭壓了三天,最後朱批太子的女兒已死,一眾官吏不予追究。沉默了好一會兒,秋月白道:“偽造的玉璽不知還在不在,仿造玉璽的白匠人又死無對證。所以,我隻能逼著瑞王造反。”“你先動了虎頭山和金悅賭坊,是斷了他的糧餉。”“接著就是他私鑄兵刃的地方。”秋月白狠狠攥著茶杯,“狗急了才會跳牆。”“秋姑娘,你有沒有想過,若瑞王真的被你給逼急了造反,稍有不慎,這江山基業可就毀了。”秋月白不冷不熱地看了風不語一眼,沒有說話。無論江山天下還是聖上皇族,都曾對不起她的父親,那麼她也就不需要對得起他們。父親還在之時,這天下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然而天下人負了她的父親,還唾罵了他這麼多年。“秋姑娘,我可以幫你,但……”“風捕頭,江山也好,聖上也罷,那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秋月白將茶杯重重按在桌麵上,“我曾因為當年的事入獄,如今能在這兒跟你說話,自然就是有能進出的辦法。你若覺得此事為難,我不強求。”“如此說,我風不語於姑娘而言,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官府傀儡?”風不語心中一股無名怒火躥起,聲音不由地冷下來,“秋姑娘,在下說得對嗎?”對嗎?對。秋月白張了張口,想回答他這問題,又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將風不語牽扯進來,就是為了要讓他以藏劍館鐵麵神捕的名義出麵推翻當年鐵案。應該這樣回答他的,應該承認他說的話,風不語之於她不過是傀儡,有了分歧換一個便是。可是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出口。兩個人僵持不下,一時間屋中寂靜無聲。半晌,風不語開口道:“既然姑娘身上的毒沒事了,咱們走吧。”“去甕獄?”“甕獄自藏劍館接手之後,比從前更嚴,輕易出不來。”“抓了不夜侯回去,是大功一件。日後平步青雲,聖上倚重,恭喜風捕頭了。”秋月白冷嘲熱諷地道。“翻那件謀逆案是打聖上的臉,平步青雲?我隻求有個全屍,就心滿意足了。”“嗯?”“秋姑娘,雖然在下於你而言可有可無,但你於在下而言……”秋月白的心忽然漏跳了一下,“怎樣?”風不語慌忙移開目光,低聲道:“咳咳,那個……是……是這件冤案裡唯一幸存的原告。”“哦。”為什麼會覺得失落?你在期待著什麼?秋月白在心裡問自己,可是並沒有答案。關在天牢的人裡,最多的是兩種,一種是江洋大盜,犯了天大的案子,普通的牢房又關不住,隻好放在特製的牢獄裡看管;另一種是朝廷命官,嘴裡稍微吐出點消息都足以讓整個朝廷晃上一晃,多少人想要封他們的嘴,要他們的命。而天牢之中又另設甕獄。牆壁,地麵和頂棚都是三寸厚的百煉精鋼,防守嚴密,機關重重,且不準任何探視。向上不能飛,向下不能打洞,不管是劫獄還是刺殺幾乎都不可能。能被關押在這裡的,要麼是身手在江湖上都少有對手,要麼是知道很多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秋月白既不是第一種,也不是第二種。而血刀,既是第一種,也是第二種。風不語按照秋月白的要求,把她安排在了血刀旁邊的牢房裡,留下隨身帶著的鑰匙以及一截照亮的蠟燭。蠟燭從一指長燒到隻剩下半指高,也就到了她與風不語約定的時間。秋月白趁著守衛不注意,撬開門上的送飯口,開了門鎖來到血刀的牢房外。住在秋月白對麵的血刀自從她住進來,就聽見對麵有聲音。但血刀並沒有心情去關心究竟是誰被安排在了自己對麵的牢房裡。雖然被關在甕獄也是算自己在道上的地位被肯定,但這地方住著實在是不舒服。四麵都是鐵板做成的牆,地上鋪著枯草就算是床,雙手和雙腳就被用鐵鏈綁住,來來回回也隻能在不足五步的地方行動。這地方的設計純粹是本著不怕你死就怕你逃的宗旨。吃飯有專門的人從門上的小洞裡遞進來,那地方還擺著解手用的桶,每天都會有人來負責更換。唯一能夠見到光的地方是頭頂上,距離他有兩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個隻能容嬰兒腦袋鑽進來的洞。自打進來開始,血刀就沒打算過能出去,起碼是沒打算能被人劫出去。甕獄裡麵究竟有多少機關,血刀並不知道。但血刀可是聽過,那些機關從來沒有失手過。“喂,還活著吧?”秋月白的聲音從孔洞傳過來。這地方哪兒來的女人?難道說新被關進來的是個娘娘腔?“難道是受不了這牢獄寂寞,自殺了?喂喂喂,你好歹也算是溧水上的霸王,響當當的漢子,這麼經不起折騰?”她說出來的話按說應該都是關心,可落在血刀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像是在嘲諷。“滾,少來煩大爺。”“打個招呼而已你凶什麼?喂,你想不想出去?”“出去?小子你自己白日做夢就安安靜靜地做,不要拉扯上老子陪你閒磕牙。”“這半年裡,瑞王一定是想了不少辦法企圖把你撈出去。隻可惜啊,甕獄可不是誰都能來去自如的,來的人全軍覆沒。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把你撂在這兒呢,瑞王心裡頭也一準兒不放心,肯定會繼續想辦法。”秋月白說得高興,這一邊血刀的臉色可就慢慢地變了。他與瑞王的事情彆說是外人,就是自己的親信也沒幾個人知道。這個人是什麼來曆?似乎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摸了個詳細。難道是瑞王派來的?聽這口氣可不像啊。“怎麼?在盤算著我是怎麼知道這事兒的?”又一次被對方說中了心裡想的,血刀心裡一陣惡寒。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門上的那個小洞,恨不能透過厚厚的鐵板看清楚對方到底是誰。“金悅賭坊的鄧老板我想你應該不陌生。”他當然不陌生。每三個月他就要親自溯流而上去一趟金悅賭坊,將約定好的東西送到另外一個地方,置換了必備的材料之後再運送給買家。這生意可是比在溧水上設關收買路錢來得快多了。要不是他對鄧老板有恩,這肥差也落不到他的身上。“他死了。”對方說得很輕鬆,停頓了一下,仿佛突然想起來一般又補了一句,“我進來就是因為他死了。”“你把他殺了?”血刀冷笑。鄧白水是什麼人物什麼身手他血刀多少還是知道一些,對麵的人就算進了這裡,大概也夠不上能殺鄧白水的程度。“哎,就算不信,你表現得也太明顯了。”“信與不信沒什麼區彆,我還能穿牆過去殺了你給他報仇?”“報仇就不用了,道謝還差不多。”“你說什麼?”血刀被這句話給氣笑了。“我說,你應該跟我道謝。”血刀決定不再搭話,待有朝一日他出去了,一定要仔細查查對方的底。不過,這也是個沒影兒的事兒。他現在在甕獄裡,“出去”這倆字離他實在太遠。“如果我沒殺了鄧白水,又怎麼會來找你?如果我不來找你,你又怎麼能從這裡出去呢?”“出去?”“正是,我可以讓你從甕獄裡麵出去。”血刀翻了個白眼,盤膝坐在枯草上,決定還是先睡一覺再說。“你要是不信,可以看看你右邊那個牆角。如果我沒記錯,那上麵寫著一行小字。你應該認字吧?”血刀本來已經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他不用去看,因為他才進來不久時,就已經看到了那行字。是用針一類的東西刻上去的,隱藏在乾草下麵不容易注意到。那上麵寫著,月白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