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後堂裡,風不語與劉正和分了主客坐下。“她說她姓白?”劉正和臉上神色一變,早落在風不語眼裡。“難道劉大人真的認識這位白姑娘?”劉正和兩隻老鼠眼轉了一轉,頓足歎氣道:“也說不上是認識。如果真如風大人所言,這白姑娘就是不夜侯的雇主,那十有八九是因為五年前那件案子,下官秉公執法,跟她結下了仇怨。”“哦?什麼案子?”劉正和四下裡看了看,往前湊了湊頭,低聲道:“五年前,我們這兒出了件大事兒,死了一門十幾口子人。”“滅門?這手段聽起來像是江湖人乾的。”“誰說不是呢?可下官按照證據這麼一查,真是驚出一身冷汗啊。”劉正和輕輕一拍桌子,“您猜怎麼著?殺了這一家十幾口人的,就是他們家的姑娘和少爺。”“如此深仇大恨,動機是什麼?”“後來下官一問才知道,這對兄妹啊暗地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他爹媽當然不答應。這倆人為了在一起,一怒之下,就給一家男女老少都下了毒。”為情所苦倒是個不錯的殺人動機。風不語心裡點頭,這話也說得過去,報給刑部的時候也能省下不少口舌。“那這白姑娘就是當年的……”“八成就是。”劉正和搖頭歎氣,“當年下官上報刑部,發了海捕文書緝拿這兄妹二人,五年過去也還沒個著落。”風不語摸了摸下巴,笑道:“這五年裡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都算在劉大人您的頭上了。否則,也不會花大價錢請不夜侯。”“可不是嗎?唉,下官也是為了還白家滿門上下一個公道,若果真因此命喪歹徒之手,也對得起頭上這一頂烏紗了。”劉正和口中雖然說得大義凜然,麵上卻露出淒楚神色。也難怪,誰聽聞自己死期到了,都不會露出什麼好臉來。“劉大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儘全力保護劉大人。”劉正和聞言,剛站起來要道謝,就看見門口有丫鬟來回話,說車馬已經準備妥當了,來回稟一聲,這就要走了。“劉大人,這是?”“哦,下官昨日納了一房妾室。夜來她說是曾許願請上天賜她一個如意郎君,如今與下官喜結良緣是上天垂憐,於是打算今天去城郊的天龍寺還願。”提起這位妾室,劉正和立刻眉飛色舞。風不語聞言,心中一動,道:“劉大人,這不夜侯的榜還貼在縣衙門口,現在這時候出門,不大安全吧?”“風大人放心,李捕頭跟著去了。”這與直接說不在乎那位妾室的死活也沒什麼區彆。風不語心裡冷笑一聲,又聽劉正和道:“風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本是不該勞煩。可下官這官銜是朝廷封的,下官死了倒不要緊,朝廷麵子上怕是不好看。”他希望風不語能立刻著手安排布防,保住他這一條命。這話說得雖然客氣,但其實容不得風不語拒絕。“劉大人儘管放心,既然這榜上寫著日子,不到日子你不會死。我聞訊之後立刻從京中趕來,也是為了趁著不夜侯還沒動手的時候,先抓到人。”“哎喲,那就多謝風大人了。”劉正和站起來,拱手作揖,“下官已經命人備了酒菜,給風大人接風洗塵。”風不語一抬手,“不必了,我還要先去個地方。”“不知風大人打算去哪兒?下官讓他們準備。”“這就不用劉大人操心了。”風不語拿起桌上的劍,抬腳要走,又轉回身來,“在我回來之前,勞煩劉大人將赤駿縣的縣誌和白家滅門案的卷宗準備好。”劉正和臉上一沉,勉強笑道:“風大人要這個是為了?”風不語劍眉一擰,冷聲道:“劉大人,什麼時候開始,藏劍館查案還要向地方官彙報了?我怎麼不知有這規矩?”“不敢不敢,下官失言,失言。”劉正和縮了縮脖子,小心賠笑。風不語從縣衙出來,那妾室所乘車馬早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站在門口,偏頭看著貼在鳴冤鼓上的榜。他曾聽過天龍寺這名字,恰巧也和一個姓白的人有關。秋月白坐在天龍寺的禪房裡,手裡拎著一把短刀。這刀不知殺過多少人,沾過多少血,才一出鞘,撲麵而來一股血腥味。李捕頭跪在地上,早已經抖成了篩子。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他老婆和年方五歲的兒子。捕頭的老婆一動也不敢動,但那孩子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捧著一隻柚子玩兒得正歡。覺明開門進來,走到秋月白身邊,對著她耳朵低語了幾句。秋月白點點頭,對他道:“把這孩子帶出去。”“是。”覺明答應著,過去蹲在小孩兒麵前,笑眯眯地道:“小施主,跟我出去玩兒好不好?”“不。”小孩兒警惕地盯著覺明,往自己娘親的懷裡鑽了鑽。覺明看了秋月白一眼,秋月白似若無意地將手裡的刀“當”一聲釘在手邊桌子上,瞪起一雙杏眼看著那孩子。眼見著那孩子小嘴一癟要哭,秋月白連忙道:“不許哭,哭就讓叫花子把你帶走。”那孩子抽噎了一下,愣是把到了嘴邊的哭聲憋了回去,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著秋月白,一隻小手抓著他娘親的一角,另一隻還不忘了緊緊抱住懷裡的柚子。“這……這位女俠,孩子還小,您……”李捕頭才跪直了說話,再看秋月白站起來,又縮頭跪了回去。秋月白走到那孩子麵前,指著他懷裡的柚子問:“你喜歡這個嗎?”孩子怯怯地點了一下頭。“我可以把這個送給你,但是我跟你爹娘有事情要商量,你得先出去。”“騙人。”孩子說完,轉頭把臉埋在他娘親懷裡。秋月白苦笑一聲,掉過頭對李捕頭道:“你們家的人是不是都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瞧您這話說的,他一個孩子,哪兒懂這些啊。”李捕頭一麵說,一麵衝著自己老婆使眼色。“女俠,這孩子離了我不行,要不我先帶他出去,你們聊?”說著,李捕頭的老婆抱起孩子就往外走。覺明剛要伸手攔她,秋月白手一抬,笑道:“後山那麼大地方,找個地方埋屍體很容易,隨他們去。看她敢不敢走出這屋子的門。”“回來,快回來!”李捕頭趴在地上連聲喊自己的老婆。聽完秋月白的話,李捕頭的老婆腿已經軟了,癱在門口不敢亂動。秋月白坐回剛才的位置,拔出刀在手裡把玩,口中道:“李捕頭,我也是好心。這孩子還小,若見了血嚇出個好歹來,您恐怕會怪我。”“不,不敢不敢。”李捕頭連連磕頭,扭頭衝著自己老婆道:“趕緊讓孩子跟這位大師出去啊。”自己娘親的話孩子多半都相信,於是就抱著柚子跟覺明走了。秋月白才要開口,覺明又匆匆闖進來,神色有些慌張。他壓低了聲音對秋月白道:“風捕頭來了,在門口。”“他怎麼來了?”秋月白吃了一驚,她可沒想到這個時候風不語會來。難道是白燕露出了什麼馬腳,被他發現了身份?“怎麼辦?”覺明看了一眼李捕頭夫婦,“要不我去前麵拖住他?”秋月白略微沉吟了一下,笑道:“不必,我去見他。哦,對了,也不能白讓李捕頭的家眷跑這一趟。”說完,她過去蹲在李捕頭麵前,用刀在李捕頭臉上拍了拍,笑眯眯地看著他,“李捕頭,你還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不敢當,不敢當。”“今天你隻在禪房裡喝了杯茶,睡了一覺,誰都沒見過。”“是,是。”“那以後如果有緣再遇上?”“小的絕不認識姑娘。”李捕頭立刻回答。秋月白滿意地點點頭,“我看令公子很喜歡在天龍寺玩兒,讓尊夫人帶他在這兒多住幾天。”“啊?”“放心,隻要李捕頭不亂說話,我自然會好好招待他們。”說完,秋月白起身囑咐覺明,“帶他們母子去後院吧。”寺院門口,風不語被一個小沙彌攔住,隻好站在大殿前麵的院子裡一麵跟他閒聊,一麵等著天龍寺的住持出來。香爐上插著三根五色羽毛,周圍搭了祭祀的台子,上麵鋪著寫滿符咒的黃布。四個和尚分彆坐在香爐的四方,手持念珠,口中吟誦經文。似道似佛,又不是道不是佛。風不語又朝著大殿裡看了一眼,正中央供奉的是一尊龍尾人身的雕像。“這是?”“施主是從他鄉來此的吧?”小沙彌雙手合十,“這是護佑赤駿縣百姓的神明。一千年前,多虧這位龍太子,赤駿縣才沒有被水淹沒。所以,赤駿縣百姓起了這座寺廟供奉他。”“真是出門三裡路,彆是一鄉情。”風不語抱著手臂,朝那三支鳥羽一揚下巴,“以前來的時候,好像沒有這個。”“是,這是神明在今早降下的祥瑞之兆。依著古書所言,鳥羽落儘那一刻,就是龍太子顯聖的時候。”停了停,小沙彌又道,“施主,現在供奉神明,可比往日裡更靈驗,您要不要……”聞言,風不語搖頭道:“若舉頭三尺真有神明,也就用不上我們這些捕頭了。”兩人正說著,隻見秋月白從後院走過來,對風不語笑道:“風大人,彆來無恙。”“白姑娘,你果然在這兒。”“天龍顯聖,小女子是特地來祈福的。”風不語點點頭,朝著門外一伸手,“既然有緣相遇,不知白姑娘可方便聽在下說幾句話?”“好。”秋月白走在前麵,風不語在後麵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天龍寺,沿著旁側的小路慢慢往後山走。天龍寺地處城郊,建在山腳下,正對著的地方一派山清水秀,後麵卻是一片荒郊野嶺。因著風水好,漸漸成為赤駿縣有錢人家的墓地。雜草裡時常能看見荒墳殘碑,時不時能聽見幾聲烏鴉叫。秋月白在一片亂墳前站住腳,回頭看著風不語道:“此處隻有你我二人,風大人有話不妨直說。”“白姑娘,應該是你可以說了。”“我?”秋月白詫異,“不是風大人請我來此,有話要說嗎?”“聽說刑部發下了海捕文書,要抓五年前白家滅門案的真凶。”秋月白聽聞此話,心知他的確是問了劉正和關於當年白家滅門案的事情,於是冷笑道:“原來,風大人此行是為了緝拿真凶歸案。”“白姑娘誤會了,在下隻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這案子五年之前由劉正和上報刑部,因為牽扯了十數人命,故而刑部也曾派人複核。”秋月白直視著風不語,“風大人還想知道什麼?”“如果隻是想讓我知道這些,白姑娘日間也就不必出現在縣衙門口了,不是嗎?”風不語麵帶笑意看著秋月白,“既然希望我注意到白家的事情,那麼這其中定然是另有緣由。”秋月白聞言,忍不住笑了一聲。本是打算通過李捕頭的嘴,旁敲側擊讓他去查當年的事,想不到他居然自己問上門來。難怪人都說風不語是一等一難對付的人,果然有幾分聰明。“姑娘笑什麼?”“禮尚往來,先請風大人告訴我一件事,如何?”“什麼事?”“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秋月白目光一轉,落在天龍寺。風不語順著她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人都愛炫耀,做了什麼自覺了不得的事情,總喜歡在酒後跟彆人說說。”他抬起手指著天龍寺的正殿,“令尊在京時曾與我共赴瑞王壽宴,酒後對人說自己親手為家鄉的神明重修了廟宇,其中精巧連太廟都遜色幾分。”這一點秋月白原本並不知道。若早知此事,也不必大費周章地讓白燕帶李捕頭來此處了。不過事有兩麵,他既然知道天龍寺與白家的淵源,一定會格外提防,如此一來,想隻靠著白燕把劉正和誆來恐怕就不太容易了。“姑娘的問話,在下已經回答。”“風大人既然能在這兒跟我心平氣和地說話,想必心裡已經認定我是被冤枉的。”風不語微微低了目光,笑道:“風某心裡如何認為,並不重要。”“風大人覺得刑部的人都是飯桶嗎?”“不是。”“那你覺得這一個小小的赤駿縣縣官,有沒有通天的本事能打通刑部?”“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是,五年前是劉正和調任赤駿縣的第一年,此前與白家任何人都是無冤無仇。”秋月白理了一下被風吹到嘴角的秀發,“現在,風大人覺得如何?”“你是說有人在背後指使劉正和陷害你們兄妹?”秋月白笑而不語,她知道,風不語這句話的後麵還有沒說出來的意思。能指使刑部做事的人,又豈是簡單的角色?風不語沉默片刻,道:“口說無憑,還請白姑娘給風某一點時間,暫時不要輕舉妄動。”“我隻是想殺了劉正和,請不夜侯來也隻是為了殺他。”“若白姑娘果然是被冤枉了,風某一定會還姑娘一個公道。”風不語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可要是姑娘買凶殺人,風某也不會客氣。”“風大人這不也一樣是口說無憑嗎?”秋月白說著,又抬頭看看天,“天色不早了,風大人還是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