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語回了縣衙門,閉門不出,逐一查看劉正和送來的卷宗。這上麵的記載十分簡略,無論是仵作的驗屍結果還是證人的口供都不甚清楚明白。明知他會看出破綻,劉正和仍舊將卷宗原封不動地送來,風不語心中揣測,在劉正和心裡應該是認為這是一件沒人敢異議的鐵案。放下卷宗,再拿起劉正和的履曆。十分普通的仕途,既沒有突然之間飛黃騰達,也沒有什麼十分要命的汙點。唯一卓越的政績就是在赤駿縣走馬上任頭一年,破了白家的滅門案。實在不像十分有靠山的人。風不語將履曆丟在桌子上,揉了揉太陽穴。難道是那姓白的姑娘故意騙他?不,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她既然已經請了不夜侯出山,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想到不夜侯,風不語又忽然想起他在藏劍館的卷宗裡看到的消息。這個人三十年前成名,在江湖上縱橫二十餘年後,十年前突然銷聲匿跡,直到兩年前才又有了消息。大凡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消失與出現都伴隨著他人生的重大變故,這不夜侯的變故又是什麼呢?萬千心結總沒個頭緒,風不語把頭靠在椅子背上,蒙矓睡去。夢中似乎聽見有人在說:“天龍寺……祥瑞……報應……”頭猛地往旁邊一栽,風不語一個激靈坐起來,發現外麵已經日上三竿。門口兩個聽使喚的小捕快正說得起勁兒。“我跟你說,是真的,我老子都已經準備香火去天龍寺了。”“你沒蒙我?”“沒有沒有。”聲音被壓得極低,“你知不知道咱們縣衙門口那茶攤上的小二?就比猴兒還精,賊眉鼠眼的那個?”“記得記得,早上我路過沒見他,還特地問茶攤老板來著。”“我跟他是鄰居,今兒一早起就還願去了。”“還願去了?”“他昨天快天黑的時候去天龍寺的神明前許願發財,半夜裡聽見夜貓子叫,起來一看,你猜怎麼著?夜貓子站的那棵樹上結了兩個這麼大的金果子。”小捕快連說帶比劃,吐沫星子橫飛,完全沒察覺風不語也站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你親眼所見?”風不語冷不丁問道。“那當然——哎喲,風大人。”小捕快回頭一看是風不語,連忙噤聲,垂手規規矩矩地站好。“你剛才說的事兒還有誰知道?”“回風大人的話,大半個赤駿縣都傳遍了。”一個得了意外之財的人絕不可能如此張揚,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故意要將人吸引過去。“你們劉大人呢?”“剛走。”走了?風不語心裡一沉,他那位妾室昨日才從天龍寺回來,一定也把天龍顯聖的事情說給劉正和了。等閒說說也就罷了,偏偏今日又出了茶小二得了意外之財的事情,劉正和不可能不動心。“讓李捕頭集合縣衙裡所有捕快。”“是。”小捕快前腳走,門口那負責守著鳴冤鼓的衙役後腳就一溜小跑進來,嘴裡喊著“大事不好”。“風大人,那張榜,那張榜不見了。”“什麼時候的事?”“就剛才,小的們忙著伺候我們大人車馬,一回身的工夫這榜就讓人給揭走了。”今天是三月初五,按著不夜侯以往的規矩,一定是到了要殺人的時候才揭榜。難道是因為他昨日去找了白姑娘,所以她怕夜長夢多,請不夜侯提前動手?“風大人,李捕頭問咱們去哪兒?”“天龍寺。”來燒香的人將天龍寺的門堵了個嚴實,連唯一的山路上也被人塞得水泄不通。小沙彌連連感歎,天龍寺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旺盛的香火了。秋月白坐在正殿的屋脊上,俯視著那一眾如同螻蟻般的偽信徒。縣老爺的車馬被堵在了山路外麵,劉正和命令手底下的衙役開出一條路來。無非是仗著手裡的腰刀和水火棍橫衝直撞,其他的人就是心中有氣也不敢說。覺明作為天龍寺的主持當然要在門口迎接縣官老爺的大駕。“您來得正是時候,這是頭一炷香。您隻要在這祭台下麵虔誠跪拜,將這一把香插到香爐裡,神明就會保佑您心想事成。”覺明雙手把香捧到劉正和的麵前。旁邊站著劉正和的妾室,忙把香接過來,親自點燃之後才交在劉正和的手裡。外麵那些人都抻著脖子看,已經擠進了院牆裡麵的都被衙役抵在牆邊動彈不得。頭一炷香的吉利大家都懂,可現在隻能眼睜睜看著彆人拔頭籌。劉正和有模有樣地對著香爐行了三跪大禮,接著站起身來,踩著畫了符咒的黃布走到祭台上,伸手把香插在香爐裡。秋月白在屋脊上看著,在劉正和插好了香轉身那一刻,手指一彈,手中的米粒破空而出,正好打在香爐頂插著的羽毛上。那兩支鳥羽同時飄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訝聲,跟著紛紛跪在地上,嘴裡念叨著:“神明顯靈了。”劉正和也急忙轉過身來,跪在祭台上不敢亂動。爐中那唯一的一把香還在燃燒,煙徐徐地擴散開。一陣塤音在周圍響起,那聲音傳來的方位變得極快,一霎時間隻讓人覺得被無數的塤包圍在其中。後山上一片黑影,數不清的烏鴉騰空而起,如烏雲般遮天蔽日。祭台活了一樣拚命顫抖,像是地下有什麼東西正在努力地想要出來。“這是大凶之象啊!”覺明高喊一聲,跌跌撞撞從祭台上跑下去,一路朝著門口跑一麵大喊,“神明發怒了,神明發怒了!”眾人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隻見黃布下鑽出許多五毒之物來。就好像劉正和插下的香開啟了什麼了不得的洞穴,無數居住在洞穴中的嗜血毒物全都一股腦地湧了出來。整個天龍寺的內院頓時如同一鍋煮沸的水,亂成一團。無論百姓還是衙役都拚了命地往出跑,烏泱泱的蛇、蠍子、蜘蛛仍舊不停地從祭台下麵湧出來,根本沒人敢回頭看,隻希望跑得越快越好。劉正和嚇得臉色蒼白,也顧不上彆的,忙著往門口逃命。可這兩條腿十分不爭氣,接二連三地摔在地上,幾乎是一路滾著下了祭台。他的妾室反而走上了祭台,一動不動地站在香爐下。秋月白從屋脊上縱身一躍,輕飄飄地落在劉正和身邊,伸手抓住他的後脖領,往後一扯,劉正和冷不防被摔得四腳朝天,才掙紮起來,就感覺到一把刀冷冷地逼在自己脖子上。“劉大人,這地方亂得緊,不如你跟我往個清淨地方去坐一坐?”秋月白湊到劉正和的耳邊,“還是說,劉大人想要留在這裡喂五毒?”劉正和嚇得說不出話,隻顧低頭看自己腳下有什麼五毒爬上來。這一低頭才發現,所有的毒物都繞著他和秋月白走。“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劉正和膝蓋一軟,又要給秋月白跪下。秋月白忙拎住他衣領,笑眯眯地回答:“好說,好說。”又回頭衝著祭台上站著的妾室道:“勞煩你在這兒等一等風大人。”風不語趕到天龍寺前的山路口,隻覺得漫山遍野的人都朝著他衝過來,那架勢就像是要將他踩成肉餅。跟著他的捕快們一看這勢頭,頓時慌了神,也不等風不語下令,忙各自找了安全的地方縮起頭。風不語隻好躍到樹梢上,另辟一條路往天龍寺走。天龍寺裡已經一片狼藉,瓜果蔬菜被踩得稀爛,被踩掉的鞋隨處可見,還有磕碰得滿頭是血的人倒在地上呻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怪的香味,南疆常以此香驅散毒物。一位姑娘站在祭台上,見到風不語時,對著他盈盈一禮。“見過風大人。”“你?”風不語沒見過劉正和的妾室,故而不認得她。但是,現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毫發無傷,不用想也知道她與此間的事情脫不了乾係。“不夜侯留下話,若風大人來尋劉正和,就讓我帶您過去。”“你與不夜侯是什麼關係?”“小女子受了五年的冤枉,若有一日能沉冤昭雪,全拜不夜侯與風大人所賜。”“你是白燕?”風不語一愣,那他昨日見到的那個自稱姓白的姑娘又是誰?白燕看出風不語的疑惑,指著天龍寺的後院道:“風大人心中種種猜測很快就會水落石出,請隨我來。”說著,她緩步下了祭台,徑自往後院而去。風不語看了看這滿地的驚慌失措,香爐旁飄落的鳥羽,再看看正殿裡那仍舊頷首微笑的雕像。也許,在絕大多數人的心裡,還是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的。天龍寺的後院直通後山。山路崎嶇,雜草叢生。白燕熟練地撥開橫生的樹枝,繞過百年的老樹。風不語一路跟著她在山間七拐八拐,也不知離那天龍寺多遠,總算到了一處隱蔽的山溝裡。這裡既不朝陽也不麵水,連風不語這個外行都知道不適合建墳立碑,可偏偏這兒有墳,而且不止一座。劉正和被綁在樹上,秋月白正在把筐裡的肉丟向旁邊的烏鴉群。見了風不語,劉正和立刻兩眼放光,“救命啊風大人,救命啊!”秋月白丟下手裡的東西,拍了拍手,從靴筒裡拔出刀在劉正和眼前晃了一晃,手腕一翻,刀在他胳膊上一閃而過,血湧出來,刀尖上掛著一片新鮮的肉。劉正和慘叫一聲,幾乎暈死過去。白燕見狀,從秋月白的手裡接過那片新鮮的肉,捧到一旁沒有墓碑的墳前,恭恭敬敬地放下,磕了三個頭。她是在用劉正和的肉祭奠死去的人。風不語點點頭,想必這些無碑的墳都是白家的。“風大人,我們又見麵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秋,當然,風大人也可以叫我不夜侯。”她是不夜侯?風不語露出震驚的表情。旋即,這表情變成了疑惑不解,甚至還帶了點不信。不夜侯少說也有四五十歲了,可眼前這位姑娘分明正在雙十年華。“風大人,我師父是我師父,我是我。”原來是衣缽傳承,難怪十年之後重現於江湖。“秋姑娘,白家的案子的確是疑點重重,希望你能手下留情,讓在下將劉正和帶回去審問。”“審問就不勞風大人操心了。”秋月白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丟給風不語,“這是劉大人剛寫好的罪狀,簽了名畫了押。”風不語接住紙展開一看,是劉正和的筆跡。詳細地寫了他如何受命除掉白家,如何買通白家的廚子下毒,又是如何將罪狀羅列在白家兄妹身上。“有了這個,以風大人的能力,足以給白家的兄妹平反。”秋月白的刀指著劉正和的心口,“他就不必留著了。”“且慢,秋姑娘。”風不語上前一步要去阻攔,轉念一想不敢輕舉妄動,隻好退回一步,道,“就算是有了口供,也還要由刑部派人來審理判決,方能生效。還是將劉大人交給在下帶回去,讓刑部重審為好。”“秋姑娘,當年便是刑部的人複核確認了我和兄長的罪責,更是下了海捕文書讓我們無路可走。”白燕跪在秋月白麵前,“白燕不求什麼清白名聲,隻希望姑娘能殺了這狗賊,以慰我白家冤魂。”秋月白扶起她,對風不語道:“風大人聽見了?”“在下可以保證這一次絕不會讓真凶逍遙法外。”“隻可惜,這不是你一人能夠做主的。”秋月白若有所指地笑了一聲,“風大人還記得我問過的問題嗎?他一個小小的縣官何至於有通天的本事?”“不管幕後的人是誰,風某都不會放過他。”“好,希望風捕頭記住這句話。”她看著他,手裡的刀又進一分。刀尖沒入劉正和的胸口,胸腔裡一股熱血噴出。刀鋒順勢而下,將他腹腔破開,又不至讓內臟流出。接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包粉末撒在劉正和傷口上,一旁的烏鴉頓時興奮地大叫,撲棱棱朝劉正和飛過來,眨眼間將他整個人裹在一片黑色之中。風不語的劍已經出鞘,猶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他很清楚,隻要劉正和的嘴夠嚴,就可以與幕後的人做交易,借此逃出生天。如今他死了,又有臨死前的認罪書作為證據,很容易就能還白家兄妹的清白。慘叫聲和烏鴉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在樹蔭交錯的山溝裡一遍遍回響。身後有腳步聲,風不語回頭,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覺明。白燕走過去跟覺明站在一起,兩個人一起跪在地上朝著秋月白和風不語磕了頭。覺明扶起妹妹,自己走到秋月白麵前,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遞上。秋月白接過布包,從裡麵拿出一方印章來仔細端詳一番後又放了回去,笑道:“放心,風大人此刻沒有動手,此後也就不會動手了。”“往事已矣。”覺明雙手合十,對秋月白低頭。而後,和妹妹白眼一起離開了山溝。風不語並未阻攔白家兄妹離開,眼睛隻盯著秋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