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太陽照常升起,未央宮裡的人像以往一樣,繼續忙碌著。鴛鸞殿裡的宮人端著盥洗用具,也像往常一樣,魚貫而入,服侍弄玉梳洗。弄玉抱膝坐在床上,看見有人進來,便吩咐道:“去把趙臨月給我叫來。”其中一個宮女回道:“回稟姑娘,趙女官昨夜被陛下罰跪了一夜,五更時分才被赦免,據當值的人說,被抬出來的時候,人都僵了。現在正昏迷未醒呢!”弄玉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皇帝這是懲罰她,還是保護她還說不定呢!她問道:“現在趙臨月在何處?”宮女回道:“陛下吩咐,將趙女官送到皇後殿下的椒房殿去了。”說完她抬頭看了看弄玉的臉色,隻是弄玉臉上一片平淡,什麼也看不出來,她便又誠惶誠恐地垂下了頭。趙臨月來鴛鸞殿的這幾天,弄玉正忙著應付皇帝的糾纏和如何營救方天河,根本就沒顧得上處置她,如今皇帝把她送到皇後那裡,想要再對她出手,幾乎是不可能了。不過她昨天在皇帝跟前說的那些有關趙臨月有野心的話,皇帝應該是聽到心裡去了。他素來就猜忌多疑,就算她不說這些話,皇帝也不會輕易相信趙臨月的,更何況她說的這些話,句句屬實,皇帝應該不會拿趙臨月來補她的缺,不會用趙臨月牽製皇後。其實弄玉不是沒有考慮過,讓趙臨月和皇後相互殘殺,兩敗俱傷。但這需要布很大一個局才能實現,她一個人根本做不出這個局來,而且她也沒有時間準備。更何況,趙臨月心狠手辣,一旦她得寵,也許她會跟皇後爭寵,但同時她也不會放過細君她們的,弄玉就更加不能冒這個險了。想到這裡,弄玉歎了一口氣,起身盥洗更衣。等她梳洗完畢出來的時候,霍光正恭敬地站在殿外等候,他的神態恭敬有禮,仿佛麵對的不是她,而是皇帝:“姑娘,請。”弄玉一身素衣,長發披肩,不施粉黛的臉上有著一種從容平靜:“皇帝要送我去哪裡?”霍光看著她那張酷似流素的臉,心中有些不忍,彆過頭去,輕聲回道:“詔獄。”在進詔獄之前,弄玉想了很多種皇帝處死自己的方式,卻沒有料到,他用的是最狠毒的一種,狠毒得超過了她的想象。原來,他不僅僅是要她死,他要利用她消滅整個遊俠。她被沉重的鐵環高高吊起,足不沾地,全身的重量全都靠著鐵環箍著手臂支撐,手腕處早已經被鐵環磨得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手腕往下淌,把她左臂上那纏繞了一層又一層的五彩絲線濡濕成紅豔豔的血色。鹹宣站在弄玉麵前,笑得依舊和善,說話也很客氣:“郭女官,看在咱們往昔的情分上,我對你隻上了最輕的刑罰,我勸你還是招了吧,省得皮肉受苦。看看你這細皮嫩肉的,從小到大,沒有吃過苦吧?倘若你要是頑固不化,我敢跟你保證,我的那些刑具,你一樣都受不住。”弄玉剛被打了二十皮鞭,隻覺得全身疼得像是著了火一樣,口齒之間全都是血腥之氣:“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不管你打我多少鞭……都一樣……”鹹宣閒閒地一笑,說道:“既然我能在這裡混得風生水起,自然也知道分寸。有些人用酷刑是逼問不出來的,那時候該用什麼法子對付他們呢?每個人心中都有恐懼的東西。”弄玉冷笑道:“我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鹹宣笑道:“是呢,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確沒什麼好怕的,但總得一樣一樣試上一試,萬一還能找到一種比死還要可怕的東西呢?我這裡這種東西還有很多。”說完便對身旁獄卒說道:“去把五毒蟲拿來!” “把朱安世押到這裡來,我讓他瞧一出好戲。”獄卒們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拖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等到朱安世看清楚鐵環上吊著的人是弄玉,神色一下變得猙獰可怖,大聲吼道:“鹹宣,你敢碰她,我要你的命!”說著便突然從獄卒們手中掙脫出來,朝著鹹宣撲過來!誰也沒有料到,原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安世突然發難。朱安世像是一頭掙脫牢籠的猛獸,嘶吼咆哮著朝鹹宣衝了過來,抵擋的獄卒紛紛被他撞飛撞倒,但獄卒們都知道倘若讓朱安世殺了鹹宣,那他們全都得跟著陪葬,說不定還會連累家人。縱然被朱安世這瘋狂的模樣嚇得屁滾尿流,但還是乍著膽子把他團團圍在中間。朱安世跟他們纏鬥起來,招招殘忍血腥,他一手捏斷了一個獄卒的脖子,又伸手把背後偷襲他的人挾在腋下一擰,那人也軟趴趴地倒在了地上。獄卒們沒想到受了重傷的朱安世竟然還能如此凶狠殘忍,不過兩招之內,就殺死了兩名獄卒,一時間大夥兒心中恐懼,全都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再輕易動手。鹹宣見狀,冷聲吩咐道:“你們拖住朱安世,不消一刻鐘,他自然會降服!一會兒下手的時候,注意些分寸,彆把他打死了!”鹹宣審問犯人多年,對付人犯有自己的一套本事,從來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困境、難題,因而他在獄卒們心中的威信極高。如今,聽到他這樣吩咐,獄卒們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還是嚴格服從他的命令,齊聲應道:“喏!”說著,眾人又重新抖擻精神,把朱安世圍困在人群中間,衝突一觸即發。鹹宣拔出匕首,朝著弄玉的手腕一劃,血液立即湧了出來,片刻功夫就把弄玉的整條手臂染得血紅,隨後整條衣袖都被染紅了,血液順著她的手臂,流到身上,連帶著身上的衣衫也全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冷冷地說道:“朱安世,你儘管反抗。你反抗一刻,郭弄玉的血就流一刻,你反抗三刻,郭弄玉的血就流三刻。你要是不怕她被放乾了血,儘管反抗!”朱安世回頭,看見弄玉渾身是血,憤怒中夾雜著心痛,大吼一聲,聲音嘶啞絕望,像是陷入絕境的困獸。就在他愣神的片刻,獄卒們眼神會意,有人一棍就打在了他受傷的那條腿上。朱安世吃痛,再也受不住了,跪倒在地。獄卒們舉起棍棒,雨點般落在朱安世身上,朱安世被打趴在地,那嘶吼聲最後變成了絕望的悲鳴,他一口血噴了出來,像是死狗一樣躺在了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身來。鹹宣看著奄奄一息的朱安世,對一旁的軍醫吩咐道:“給郭弄玉止血,彆讓她就這麼輕易死了。”血很快便被止住了,弄玉的臉色因為失血,看上去蒼白無力,她的笑容也帶著虛弱:“鹹宣,我心裡一直有個疑惑。你做事不留後路,就不怕當初經過你審問的人又官複原職,跟你結下仇恨嗎?”鹹宣厭惡她明明早已經是砧板上待宰的魚肉,卻還在這裡威脅自己,便冷冷地說道:“我隻是奉命行事,他們憑什麼怪我!”隨後便不耐煩地罵道:“五毒蟲怎麼還沒有拿來!”獄卒們連忙應道:“拿來了,拿來了。”鹹宣看著弄玉獰笑道:“你彆怕,現在我還不能把你折磨死,我挑的這些蟲子,全都是剛長出來的,毒性甚小,不會讓你立刻斃命!”他伸手從獄卒捧過來的陶鼎裡,用竹筷夾起一隻蠍子送到弄玉麵前,流露出惋惜的神色:“隻是可惜了你這身子,被這些毒蟲咬過之後,隻怕身上就沒有一點好皮肉,全都是麵目猙獰的疤痕,害怕嗎?”朱安世聽見鹹宣的話,勉強支撐起來,大罵道:“鹹宣,我操你祖宗,你敢碰她,我屠你全家!”鹹宣聽了朱安世的話,目光猛然轉冷,哈哈大笑起來:“殺我全家是嗎?隻可惜,我全家已經早被人殺了!”隨後他又把目光轉向弄玉,殘忍又無情:“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郭女官的救命之恩。我一定會利用你救下來的這條命,好好活著,給我全家報仇!”說著,他將那隻蠍子扔進了弄玉的衣服裡。“啊!”蠍子將毒針紮進了弄玉的身體裡,弄玉沒想到被毒蠍子蟄了會疼痛入骨,忍不住疼得叫出聲來。鹹宣的目光又變成了溫和有禮的模樣:“你彆怪我忘恩負義,在這種地方根本沒有什麼恩義可言!更何況,是君上要你死,我絕對不會讓你活著!”隨後便吩咐道:“紮緊她的衣領袖口,把蟲子倒進去,看著她點,彆讓她死了!”“啊!”弄玉的慘叫聲響徹整個詔獄!那些蟲子被倒進她的衣服裡之後四處亂鑽、亂咬、亂紮,那種痛楚就像是把人的骨頭一點一點敲碎,從裡麵吸出骨髓來,弄玉隻覺得身上粘上了無數隻敲骨吸髓的蟲子,那些蟲子要活活把她吸乾。冷汗、眼淚涔涔而下,她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慘叫聲,實在是太疼了!不叫出來,她怕自己會憋瘋的!她雙手被高高吊著,足不沾地,靠鐵環箍著她的手腕來支撐全身的重量。可如今,她卻在鐵環之下,極度扭曲自己的身體,把身子硬生生扭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似乎是想把身上的蟲子抖落出來,又似乎是因為痛楚而蜷曲起了身體。由於掙紮,鐵環扣進她手腕處的肉裡,血肉模糊,隻怕再這樣下去,雙手就廢了。朱安世聽見弄玉的慘叫,氣怒攻心,一口血噴出來,掙紮著又要起來,卻被獄卒們按在地上,又是一頓棍棒落在身上!有獄卒叫道:“君侯,人犯痛暈過去了。”鹹宣看了一眼吊在鐵環上的弄玉,走到朱安世麵前,一腳踩在他的臉上,麵無表情地說道:“現在她中了毒,要是不及時救治,三日之內,就會全身潰爛而死。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老實交代,我立刻會叫軍醫來給她解毒。她的生死如今就掌握在你手裡了。”朱安世雙眼血紅,眼神凶狠得像是一頭惡狼:“畜生!”鹹宣一腳踹在朱安世的肚子上,朱安世一口血噴在了鹹宣的絝腿上,鹹宣冷笑道:“今天這才是審問的第一天,你就受不住了嗎?還有那麼多的刑具,可要怎麼挨呢?我知道郭姑娘硬氣得很,從她那裡是得不到什麼的,那隻能撬你的嘴了。”“我知道你也硬氣,折磨你,你也是不怕的,可是你怕不怕我折磨郭姑娘呢?我的手下可從來沒有見過像郭姑娘這麼美貌的犯人,對她心存邪念也是有的,剛才還有人埋怨說,我給她上毒蟲簡直糟蹋了她這身子呢……”朱安世聽見他們要侮辱弄玉,偏偏自己卻無力阻止,氣得青筋直跳,喝道:“不準你們碰她!有什麼斧鉞加身,鼎鑊烹人,都衝著我來!來啊!爺爺要是皺一下眉頭,叫一聲疼,就不算男人!”鹹宣吩咐道:“把郭姑娘放下來。”朱安世聽見了,用力推開鹹宣,急忙連滾帶爬趕過來,想要看看弄玉的傷。弄玉被放在地上,麵如金紙,呼吸微弱,滿身都是血,頭發早被冷汗濕透了。朱安世爬過去,將她抱在懷裡,看著她被血染紅的衣裳,眼中露出了極度的痛苦之色,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替她鬆了衣口,抖落身上的蟲子,揭起衣裳,想要查看她的傷勢。弄玉緩緩醒過來,朝朱安世安慰地笑笑,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虛弱地說:“二哥,我沒事。”她雖然極力想要裝出一副輕鬆無事的模樣,但臉上的痛楚之色是如論如何都瞞不住的。朱安世心中又氣又痛,抱著她,安慰道:“彆怕,二哥在呢。我不會讓他們再碰你!”弄玉被他碰到了全身的傷口,更加疼痛,倒吸了一口冷氣,強忍疼痛說道:“我不怕。不管他們怎麼對我,我都不怕……現在遊俠的生死就在咱們兩個人身上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不管他們對我做什麼,你都不能出賣遊俠,不然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死不瞑目!”朱安世沒想到她現在竟然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心口疼痛,大顆的眼淚砸在弄玉的臉上,大吼道:“要是你哥哥在這裡,他才不管什麼生死存亡!他肯定不惜一切保護你!你現在卻讓我舍棄你,倘若今日不死,我還有什麼臉麵,見你哥哥?”弄玉苦笑道:“倘若我還能活下來,我去幫你開解。”朱安世握著弄玉的手,在她的手心裡悄悄寫了“有人”兩個字,口中故意大聲叫嚷著:“都是我沒用!我就是個廢物,連你都保護不了!”弄玉明白了他寫這兩個字的含義,韓城下獄的時候,郭羽就告訴過她,詔獄中有他們遊俠的人,隻是當時她一門心思想通過正規途徑把韓城放出來,因此便沒有理會這些事 。如今朱安世給她暗示,她便立刻明白了他的含義。但弄玉心中清楚,如今是皇帝要讓他們郭氏滅族,隻怕靠詔獄中他們遊俠的人不會把他們救出去,反而會中了皇帝的圈套。弄玉搖搖頭,口氣雖然虛弱卻堅決地說道:“不!”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沒有反應過來的朱安世再一次重複道:“不!”朱安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痛苦和矛盾吞噬著他,讓他幾乎崩潰,他忍不住箍緊了弄玉,口氣卻十分堅決:“你哥哥把你托付給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把你救出去!”弄玉被他勒得全身疼痛難忍,冷汗涔涔,她強忍疼痛,對朱安世說道:“你還不明白嗎?現在我們就是釣魚的誘餌,他們是想利用我們來消滅長安的遊俠……”“嗬,我來晚了!沒想到你們倒是先審問上了!鹹君,郭弄玉說了沒有啊?”詔獄中忽然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弄玉聽見這個聲音,立刻就知道自己此次是逃不掉了。趙臨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