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羽笑著答應了,拉著弄玉一起進了亭子。雪下得更大了,被風一吹,紛紛揚揚散落進亭子裡,細君早已經把亭子四周掛著的竹簾放了下來,遮住了雪花,也遮住了明亮的燈光,亭外掛著的羊角燈籠透過竹簾細縫照進來,竹影憧憧,燈光斑駁,亭子正中的火爐燒得正旺,映照著細君紅撲撲的臉。郭羽一進亭子就大笑道:“果然是好酒!”細君已經斟了兩杯暖酒,分彆遞給郭羽和弄玉兩人,又拉著弄玉圍坐在路邊烤火,把櫻桃羹、茉莉肉粥等精細小吃拿給她吃,弄玉這才想起自己奔波了一天還沒有吃飯,早就餓了,便吃了起來。郭羽卻沒有這麼講究,拿起一塊炙烤牛肉就往嘴裡送,卻不想牛肉剛烤出來,燙得很,他被燙得齜牙咧嘴,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吃,好吃!”弄玉笑道:“平日裡我要是吃相略差一星半點兒,就被你教訓沒有規矩,也不知道為了這個挨了多少打,如今可要我打回去?當著大家,你竟一點兒吃相也沒有,跟要飯的花子一樣,明日看你怎麼說我!”細君卻笑道:“我看郭二哥這吃相豪爽!”郭羽臉上依舊笑嘻嘻的,伸手從盤子裡撿了一塊略小的牛骨遞給細君,誘騙道:“你們不知道,這牛羊肉就該用手抓著吃才香!不信,你試試!”細君將信將疑地接過來,嘗試著啃了一小口,吃相依舊斯斯文文。郭羽笑道:“你這種吃法不對,你學我這樣撕咬著吃。”弄玉大笑道:“你少聽他胡說,吃肉哪有抓著吃的!那不成蠻夷胡人了嗎!”細君見弄玉取笑她,上來就撕弄玉的嘴,弄玉沒有躲開,被抹了一臉的油。細君也哈哈大笑起來,又重新拿起牛骨學著郭羽的樣子大口啃起來,邊啃邊道:“平日裡,總是你牙尖嘴利地欺辱我,如今當著二哥的麵,我也痛痛快快報一次仇!”弄玉作勢要打細君,嚇得細君躲到了郭羽身後,郭羽用身子護住了她,笑道:“不要緊,有我在,非要你今天報仇成功。”氣得弄玉質問道:“你到底是誰的兄長?”誰知道郭羽將頭一昂,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我向來幫理不幫親!”弄玉將自己的臉湊到郭羽跟前,指著自己臉上的油,連聲嚷嚷道:“我是被抹油的那一個,我是理!我是理!你的親妹妹才是理!”“這寒冬臘月哪裡來的梨?我妹妹就算變成果子,也應該變成酸酸的葡萄,不是梨!”郭羽笑著抓住弄玉的雙手,招呼細君道,“我給你抓住她了,你快來抹!”細君笑著答應了,又樂顛顛跑過來,獰笑著往弄玉臉上抹。弄玉一邊躲,一邊掙脫,轉頭向趙無傷求助:“趙無傷,快管管你的人!”趙無傷正端坐在背光處安安靜靜地飲酒,挑眉看了她一眼,卻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郭羽聽了這句話,卻不禁一怔,手上的力道登時消散,弄玉一掙就掙開了,她還想去抹細君,卻瞧著細君羞紅了臉,把身子扭轉過去,背對著他們。弄玉再一轉頭,被眼前的黑影嚇了一跳,幾乎在刹那間,趙無傷已經到了弄玉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說,手抓牛肉是蠻夷人的吃法是嗎?”他笑著問道,隨後伸手也抓了一塊牛肉在手,“那今天我也做一回野蠻人!”說完他用沾滿油的手指點在了弄玉的鼻子上。他的指尖在觸碰到弄玉鼻尖的那一刹那,弄玉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終究還是晚了。趙無傷的手很暖,點在她鼻子上的力道並不大,可弄玉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趙無傷看到她的反應,嘴角上揚,滿意地笑了起來,但眼底卻是一片冰冷。郭羽和細君沒想到向來穩重有禮的趙無傷也會開這種玩笑,都笑了起來。弄玉想笑卻笑不起來,她知道他不是在玩笑,自己剛才的一番話也許真的惹惱了他。可是自己哪一句話惹到他了呢?難道這句話觸動了他的心事?弄玉想起來剛才他跟那個神秘男人的對話,想到自己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也許剛才他這一舉動便是查探他的線索。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又朝趙無傷看了一眼,卻正好對上趙無傷看過來的眼神,晦暗不明。弄玉心中不安,不敢再輕舉妄動。趙無傷走到亭邊,說道:“我讓人打水來洗手。”細君雙手還抱著那塊牛骨,聽見趙無傷的話,笑著答應了一聲。趙無傷又看了弄玉一眼,說道:“韓城有消息給你,你隨我來。”弄玉聽他說起韓城,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僵坐著不動。郭羽像是沒有看見她臉色的變化一樣,不耐煩地推開她:“你快去,彆在這裡妨礙我飲酒!”弄玉隻好起身朝趙無傷走去,兩人走進漫天的大雪中。趙無傷在前麵走著,弄玉跟在他身後,雪花紛紛揚揚落了滿身,他們穿過長廊,來到前院趙無傷經常起居的那一間屋子,屋裡有幾個侍從,衣飾華麗,都裹著毳衣圍著火爐烤火,見他到來,便齊刷刷站起身來。趙無傷掃視了一圈,淡淡地問道:“子蘭呢?”有人回道:“她說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了。”趙無傷點點頭,又吩咐道:“派人去給韓城送個信。”有人答應了。弄玉急忙問道:“給韓城送信做什麼?”趙無傷回答:“前些天大半夜裡,韓城忽然跑來找你,卻沒有找到。如今你過來了,我怎麼著也得知會他一聲。”弄玉叫住那個要去送信的人:“不要去!”趙無傷挑眉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問道:“果然不要我去送信嗎?我看你們之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我給你們鋪好台階,你們各人都退一步,這事便解決了。”弄玉聽了他的話,有些委屈,抱怨道:“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我妥協,今天雖然是你在這裡牽線搭橋,可他指定會以為是我讓你去的。你彆去叫他!”趙無傷看著她這委委屈屈的樣子,嘴角一揚,道:“那你可彆後悔。”說著擺擺手,讓那人走開了。弄玉原本隻是想抱怨幾句,從心理上給自己找找平衡,沒想到趙無傷不吃她這一套,竟然果真不派人去找韓城了,她心中懊惱,又不好意思發作,臉上難免帶出幾分後悔的顏色。此時門忽然又被推開了,伍子建裹挾著一身風雪走進來,他看到弄玉先是一愣,朝弄玉打了聲招呼,兩條落滿雪花的雪白的眉毛不自覺地擰緊了。那幾個人都招呼道:“大哥,快過來烤烤火!”弄玉看到他也是心頭一跳,她知道伍子建剛才外出多半是護送那個要殺鹹宣全家的人回家了。不過刺殺這件事,得需要詳細周密的部署,一時半會兒肯定不會動手,弄玉心中並不著急。可他們什麼時候動手,弄玉也不知道。而且她躲在石頭裡也沒有看見那人的長相,為今之計,隻有儘快通知鹹宣和方天河了。趙無傷卻並不說話,也圍坐在一起烤火飲酒,弄玉尷尬地站在那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耐煩地問道:“你說去給韓城送信,也沒有去,也不說話,你把我叫過來做什麼?難不成是為了看你們圍坐著飲酒?”幾個侍從聽了臉色都是一變,其中一個“謔”地站起身來,手已經按住了腰間的佩劍。趙無傷看了那個侍從一眼,說道:“性子還是這麼急,說了多少次都改不掉。去雪地裡反省一個時辰再進來!”那人應了一聲,走出門去。其他侍從臉色依舊,竟沒有一個人出聲為他求情。趙無傷這才對弄玉說:“沒事兒就不能叫你出來了嗎?你在這裡安穩待著便是,嫌冷的話,這邊有火爐可以烤火。”弄玉冷哼了一聲,要水來洗臉。侍女們端上熱水,她盥洗完畢,又冷冷地瞥了趙無傷一眼,挑釁地走出門,打算回到亭子中去。一進後院,弄玉便聽見細君又在撫琴了,琴聲錚錚,如飛花穿庭,落花無聲,空餘留香;如雪入竹林,風聲蕭蕭,竹葉颯颯。弄玉正要進亭,忽然聽見二哥一聲歎息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二哥素來爽朗,與人談話從來都是逸興遄飛,高談闊論,可如今這幾句話,聲音呢喃,百轉千回,大有俠骨柔情的味道。弄玉大為詫異,二哥念的這幾句詩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裡的句子,她之前跟韓城開玩笑總是取笑他是登徒子,有一天韓城一本正經地拿出這卷詩冊給她看過,說他就是詩中那個任美女追求了三年也毫不動心的人。當時韓城念的就是這幾句詩,一邊念還嫌棄她沒有詩中的女子長得漂亮。可如今二哥竟然如此明目張膽地對著細君吟出來,他就不怕唐突細君嗎?更何況,他跟趙無傷交好,不會不知道趙無傷和細君的關係,何以會做出這種不合規矩的事?而且趙無傷眼光向來毒辣,郭羽對細君的感情,他不會不知道。可倘若他知道二哥對細君的感情,他為什麼一直隱忍不發呢?一連串的問題像是千片萬片的雪花,劈頭蓋臉砸到她臉上,讓她應接不暇,卻又沒有頭緒可尋。“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耳畔驀然響起一聲感慨。弄玉想得入神,不知道趙無傷什麼時候站在了她的身後。聽見他突然說話,弄玉被嚇得一個激靈。趙無傷看了弄玉一眼,淺笑道:“你似乎很怕我。”“細君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對鬼怪自然敬而遠之!”弄玉沒好氣地回道。趙無傷抬起頭,看著亭子,透過竹簾隱隱看到亭子裡的兩人,細君依舊在撫琴,舒展悠揚。趙無傷又說:“看你的神色是有話對我說。”弄玉垂眸看著落在手心裡的雪花,回答道:“你的手段太高,我在你跟前什麼事都藏不住。”趙無傷道:“既然知道藏不住,就說吧。”“細君跟我二哥是怎麼回事?”趙無傷忽然一笑:“郭兄原本早就該回洛陽去處理郭氏的事,卻滯留到現在,你不會真以為他是在等你吧?”弄玉眉頭一皺:“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想問你明明知道,卻為什麼放任他們這樣?在我二哥的心裡,義氣大於自己的感情。倘若他知道你和細君的事,絕對不會做這種違背道義的事情,除非他不知道細君愛的人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趙無傷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像是感慨一樣慢慢說道:“你跟細君還真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女子。她是女子中的君子,坦蕩正直,與人為善,對待親人朋友從不猜忌,雖然這樣的人容易受傷,可大部分人都不忍去傷她。你卻剛好相反,敏感多疑,心思細膩,說得好聽一點是足智多謀,難聽一點,就是工於心計,你這樣的人不容易受傷。可就因為外人看來你足夠堅強,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會去考慮你,你反而成為最容易受傷的那一個。”弄玉不耐煩地打斷他:“誰要聽你說這些話,你隻管回答我的問題!”“給韓城送信的人回來了。他說韓城不在家,聽門人說,他去浞野侯府至今沒有回來。”趙無傷說完,看了弄玉一眼,見她原本紅潤的臉上,果然一下子變得蒼白慘淡。韓城一直都是她的死穴,趙無傷輕描淡寫幾句話果然順利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心中鄙夷她的定力,同時也暗自惋惜,忍不住評價道:“男女相處不該如此。韓城年少得誌,一貫要強,你也不肯示弱,天長日久必然齟齬。”弄玉輕笑道:“我知道。”兩人都沉默著不說話,任白雪飄飄灑灑。弄玉又道:“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我二哥和細君到底發生了什麼。”趙無傷看著亭子中的兩個人,淡淡地說:“你終歸會知道,急什麼。”趙無傷一語成讖。三天之後發生的一件事直接或間接地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細君出宮去找趙無傷,不知怎的又遇上了左賢王,被他劫走。等左賢王送她回來的時候,細君已經被他侮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