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弘羊被彈劾的第七天,太子忽然也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書,卻不是彈劾桑弘羊的,而是指責廷尉府濫用私權、草菅人命,希望皇帝能夠徹查廷尉府的廷尉鹹宣等人。同一天,廷尉府也給皇帝上了一道奏疏,詳細列出了太子的陪讀李禹與鹽商勾結,貪汙受賄,共同汙蔑陷害桑弘羊的罪證。書中指出,因為桑弘羊進行鹽鐵改革,侵犯了這些商戶的利益,於是他們買通李禹,並承諾,隻要李禹搞掉桑弘羊,以後鹽、鐵的利潤,他們將分給李禹四成。廷尉府雖然隻說李禹和鹽商們勾結,但明眼人都知道,李禹背後的人是太子。因為早在皇帝提出鹽、鐵改革之初,太子便站出來反對過。雖然後來衛皇後把太子叫到宮中嚴厲嗬斥,讓他事事按照皇帝的心意來辦,但皇帝和大臣們早就知道太子反對鹽鐵改革的主張了。如今太子又出來彈劾廷尉府,這不是因為廷尉府抓住了太子的把柄,太子情急之下汙蔑廷尉府嗎?朝堂上的風氣一時大變,有些原本彈劾桑弘羊的人見風使舵,轉而去檢舉揭發李禹,說他素日囂張跋扈,強占百姓良田、對陛下不敬,口出狂言等等。也有大膽的人上書指責太子,比如說繡衣使者江充,彈劾太子逾矩,在上朝的時候竟然走了隻有皇帝才能走的直道,對皇帝大不敬。方天河得了消息,忍不住哈哈大笑,問弄玉道:“現在皇帝已經讓廷尉府去徹查李禹和鹽商勾結的罪證,這一定會牽連到太子。這次是牆倒眾人推了,我看衛子夫如何化解!”弄玉正百無聊賴地把手中的象牙棋子一顆一顆丟進棋盒裡,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如何化解?不過是棄車保帥罷了!也難得他們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我聽聞連太子最寵愛的李良娣也受了冷落!可見在權勢麵前,哪裡有什麼真情!”方天河伸手接住了一顆棋子,潔白的手指在燈光裡散發著淡淡的光華,她用兩根手指捏著棋子,鐺鐺叩擊著幾案,一邊笑道:“聽你這話,怎麼像是看淡了真情?怎麼回事,跟韓城拌嘴了?”弄玉被她這句話擾亂了心神,手上失了準頭,那些棋子刹那間成了盛夏的急雨,劈裡啪啦摔碎在地上,珠玉四濺!方天河按住她的手,正色道:“彆鬨了,我且問你,我那個弟弟如今怎麼樣了?”弄玉一揚手,手裡的棋子悉數被她拋進了棋盒裡,這才說道:“你弟弟方鑒的養母是個巫醫,與長安城中的許多貴婦交好,時常在她們家中行走。前段時間,衛皇後的長姊身上不好,巫醫便派方鑒到公孫府上去送藥。恰好衛長公主等人也來公孫府問疾,兩人便打了個照麵。”方天河沉吟了半晌,說道:“你想得很周到。現在大臣們都忙著痛打太子,倘若我認下方鑒這個弟弟,反而會轉移他們的注意。不如先當成暗子,讓他隨時給咱們消息,爭取這一次就把太子拉下馬!”弄玉倒沒有這麼樂觀:“我明天再去一趟廷尉府。最近我聽說,禦史大夫兒寬卻上書為太子求情。兒寬向來愛民如子,是一位深受百姓愛戴的忠厚長者,皇帝對他也不免敬重幾分,隻怕我們得做好防備。這次太子一出事,大臣們牆倒眾人推,不免落井下石,連丞相對此事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沒想到這一次兒寬會站出來。”方天河聽弄玉一說,氣得直咬牙,對弄玉說道:“去,去廷尉府讓他們查兒寬!他肯撤回奏書就算了,倘若他冥頑不靈,可就彆怪我心狠了!”第二天弄玉從廷尉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天陰沉沉的,北風呼嘯,吹得光禿禿的樹枝發出淒厲之聲,仿佛失去幼崽的母獸絕望地哀嚎,聽得弄玉頭皮發麻,隻催車夫快走。誰知道半路上車子又壞了,等修好車,趕到未央宮時,宮門早已經關閉了。弄玉無奈,她跟韓城還在冷戰,不便往李府去,便讓車夫直接去趙無傷家中。等她到趙無傷家裡的時候,天上已經開始落雪了,那雪花夾著狂風,一朵一朵竟然有桂花大小,撲簌簌、沉甸甸往下落,不一會兒皚皚白雪便把整個院子覆蓋起來。北風一吹,雪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漫天起舞,倒讓弄玉想起洛陽四月時節滿城的柳絮來。她不禁停住了腳步。忽然間聽到有人撫琴,弄玉暗歎,沒想到趙無傷倒還挺有情致,在雪天撫琴賞雪。她便順著琴聲一路走來,漫天飛雪,風吹萬朵雪花落了弄玉滿頭滿身,此時她已經知道撫琴的人是在後園的茅亭之中,便想抄小路過去。她鑽進小院裡的一塊太湖石中,這條幽徑是她素日走慣了的,腳步輕快,幾個轉彎回旋就來到後園,隱隱的雪光透進來,她正要走出石頭,忽然聽見一個男人淡淡地說:“那我再追加一千斤黃金。”說話的人是趙無傷。弄玉心中一驚,不禁停下了腳步。琴聲錚錚,北風嗚咽,雪花撲簌,趙無傷的聲音在這琴聲、風聲、雪聲中依然清晰可辨,卻與他平日的刻薄諷刺不同,帶著一種沉重的威嚴,像是在胸口壓了千斤大鼎,讓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弄玉屏住了呼吸。另一個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囁嚅道:“一千斤?”又聽伍子建喝道:“如今你隻有兩條路選擇,要麼拿走黃金,要麼把命留下,你自己選!”那人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話,大著膽子探問道:“這一千斤黃金我自己拿不動。可否請趙君夜裡送到我家中?”趙無傷的口氣殘忍而冷酷:“我要廷尉鹹宣滿門一個不留!”弄玉聽到鹹宣的名字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到,倘若鹹宣出事,那他必然不能去查兒寬和太子的底細,如此一來,方天河再想扳倒太子就難了。可是趙無傷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弄不清楚趙無傷的目的,也不敢貿然出麵。那人諂媚地笑道:“趙君等著瞧吧,我一定把鹹宣的頭砍下來,親自送到趙君府上。”趙無傷卻製止道:“不,就留他一人。”那人似乎不明白趙無傷的用意,但還是笑著答應道:“趙君怎麼吩咐,我就怎麼辦。”他又奉承了趙無傷幾句話,便被人帶走了。弄玉撫著胸口,就覺得全身都出了一身冷汗,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伍子建問道:“為什麼不讓他把鹹宣也一並殺了?”趙無傷笑得殘酷:“殺了他?那失去至愛親人的痛苦讓誰來承受?他的親人全都死了,就他一個人活著,這樣的懲罰更有趣。”隨後他又笑道:“更何況,殺了他滿門的成信是王溫舒的人,我還要鹹宣活著報仇呢。我要看著他和王溫舒相互廝殺,最後兩敗俱傷,全都不得善終。”伍子建應道:“不錯,按照鹹宣的性格,他一定不會放過王溫舒。王溫舒也不是善茬兒,就看他們誰先被殺死了。”趙無傷冷冷地笑道:“你放心,以我對鹹宣的了解,一定是他勝出。等他殺了王溫舒,我自然還有彆的辦法對付他。”弄玉聽到王溫舒的名字,心頭又是一震。王溫舒不是韓城撤職之前的上司嗎?他也是鹹宣的上司,當時鹹宣還想殺了韓城來討好王溫舒的,怎麼現在趙無傷會讓他們兩人互相殘殺?伍子建躊躇了片刻,又問道:“那為什麼不利用郭羽和他的手下人?倘若咱們把這仇恨透露給他們,以他們的性格,自然會出麵打抱不平的。”弄玉一聽伍子建這話,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郭羽?”趙無傷玩味地重複了一遍,像是在思慮什麼,便不再說話了。弄玉心亂如麻,趙無傷似乎是在布一個局,鹹宣、王溫舒、二哥或者還有弄玉自己都是趙無傷的棋子,她把跟趙無傷相識以來的場麵回憶了一遍,發現竟然對他的身份來曆一無所知!此時外麵已經沒有了聲音,想來他們已經走了,弄玉原本想走出太湖石,可一想到倘若這樣走出來,雪地上難免會留下腳印,趙無傷那麼精明的人,一看腳印是從太湖石中出來的,他心中就能明白了。但她原路返回也會留下腳印,她隻好原路返回,用身上的羽氅把腳印抹去。琴聲依舊,此時卻有人吹竽來應和琴音。與琴聲的淡然雅致不同,那竽聲一出就是淒愴悲涼的起調,百轉千回,如九曲黃河,時而急流險灘,洶湧澎湃;時而懸崖高瀑,聲如驚雷;時而江入平野,月湧星流……那琴聲漸漸止住了,天地間就隻有竽聲綿綿不絕,時而激越,時而豪邁,時而淒愴。弄玉聽得入神,沿著長廊,朝那竽聲走去。茅亭遙遙在望,亭子四角掛著防風雪的羊角燈籠,把亭子照得燈火通明。在蒼茫的雪色中,紅彤彤的小火爐燒得正旺,爐上溫著暖酒,細君穿著她的白狐裘正托著下巴看趙無傷吹竽。趙無傷一曲吹畢,細君遞上一杯酒,笑道:“你且潤潤嗓子,再來一曲。”趙無傷低頭看著細君笑道:“沒想到我居然淪落到要靠吹竽換酒吃的地步。”他的聲音醇厚溫柔,在這風雪夜中更是透露出一種爐火暖酒般的溫暖,與剛才買凶殺人時候的殘酷無情截然不同。他看細君的眼神裡,也是滿滿的寵溺,細君不知是不是飲多了酒,臉上紅撲撲的,眼睛裡更是盛滿亮晶晶的笑意,不管多大的風雪吹來,她渾然不在意,她的眼中心裡隻有他一個人。弄玉想到趙無傷之前的種種行跡,想到細君為了跟他在一起做出的犧牲,又想起自己和韓城的齟齬,忍不住流下淚來。弄玉不知在廊子下站了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後輕輕拍了她一下,她回過頭去,郭羽站在她身後問道:“你站在這裡看什麼呢?”弄玉急忙去揩淚,強笑道:“我聽見細君他們在撫琴,一時聽得入神了。”郭羽眼中流露出心痛的神色,伸手把她肩膀、頭發上的積雪撫去:“既然過得如此痛苦,就不要勉強自己。”弄玉笑道:“我沒事,我過得很好。你隻要彆再像上次那樣,動不動就把我攆出郭氏,我就謝天謝地了。我現在除了你們,什麼都沒有了。”上次郭羽要把弄玉逐出郭氏是不想讓她再以遊俠之女的身份在長安生活,這樣的身份對她來說太危險了,弄玉也明白他的苦衷,可她寧願跟郭氏同生共死,也決不肯拋棄郭氏苟且偷生。郭羽歎息道:“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你知道,皇帝早晚都是要鏟除遊俠的。”她聽到郭羽這番話,腦海中閃現過一個念頭,其實她幫著方天河扳倒太子,掌握權勢,不但能幫韓城,其實也能保護他們郭氏。弄玉見他眉頭緊皺,便開解道:“哥,再忍一忍吧,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就要過去了。”此時趙無傷已經聽到了下麵的動靜,便出聲招呼道:“郭兄,這裡有上好的暖酒,上來飲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