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給李夫人喂藥,手中的藥盌跌到地上,溫乎乎的藥汁四處飛濺,濺得滿地狼藉。她勉強鎮定下來,問解憂派來送信的人:“細君在哪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宮女見弄玉臉色發青,目露凶光,神色可怖,瑟縮地回答道:“婢子也不知道。隻是聽說細君翁主在宮外一個朋友家做客,不知怎的,就被左賢王擄走了。後來……”弄玉聲音陰沉,音量又加大了:“我問你,細君在哪裡?”宮女被嚇得哭起來:“在……在……在……椒房殿……”弄玉聽了就往外走,卻被李夫人叫住了。李夫人伏在床上喘息了半晌,才說:“你這是去麵見皇後,禦前失儀是死罪。你好歹換身衣服再去。”弄玉被她一提醒,這才緩過神來,道:“夫人,我……”李夫人擺擺手,道:“你隻管去,有我呢。皇後不會不給我這個麵子。”弄玉答應了,急忙換了一身衣服,跟著送信的人往椒房殿中來。弄玉是以李夫人的名義來探望細君,自然得先去拜見皇後。衛皇後跟她客套了幾句,問過李夫人的病情,這才把話題轉移到細君身上來。衛皇後歎了口氣,感慨道:“誰能想到這事能發生到這孩子身上。”弄玉發現衛皇後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滿臉愁容,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心中動容卻又有些疑心:“殿下,小臣不明白:如此有辱我大漢的事,該壓下來,不讓人知曉才是,怎麼如今倒宮裡都知道了呢?”衛皇後看透了她的心思卻並不點破,隻歎道:“你當滿宮人是怎麼知道的?左賢王親自把細君送回來的,還給皇帝上書,說他與細君情投意合,希望皇帝能成全他。如今木已成舟,隻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弄玉心頭怒火橫生,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當初就不該放過左賢王!她咬牙道:“沒想到這些蠻夷人如此陰險狡詐,手段歹毒,那就更不能答應他們!”衛皇後麵露倦色,擺擺手,道:“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先去看看她吧。”弄玉告退,隨著人去看細君。陽石公主和解憂都在這裡,見弄玉來了,跟她寒暄了幾句,全都退了出去。細君看著弄玉,原本麻木的眼神冰凍解封,流下了兩行淚:“弄玉,我完了……”弄玉心疼不已,伸手抱住她,安慰道:“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你隻當是被瘋狗咬了一口。”“忘不掉!”細君痛哭失聲,“我忘不掉。我現在隻要一閉上眼,全都是那人猙獰的笑臉和他做的那些事,我忘不掉!弄玉,弄玉!我該怎麼辦?”上次郭羽他們綁架左賢王之後,給他下了蠱,按說左賢王應該收斂才是,他怎麼會不顧忌體內的蠱毒又做出這種事來呢?弄玉抹掉臉上的淚,硬下心來,強迫細君看著自己,一字一句鄭重地問道:“細君,你不是去找趙無傷嗎?為什麼會撞見左賢王?”細君一聽她問,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平日的淡然氣度統統不見了,麵上露出驚恐又不可置信的表情,尖叫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弄玉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麼能怕成這樣,但她想起之前去綁架左賢王時,見識了他的手段。他能把那些舞女綁在床上施暴,弄玉不敢再去想象細君受到了怎樣的侮辱。一想到細君受了這種侮辱,弄玉就後悔當初沒有殺了左賢王。細君窩在她懷裡,因為恐懼,全身都在顫抖,弄玉用力抱緊她,輕聲安慰道:“有我呢,彆怕。”“弄玉,”細君的眼淚落在弄玉的衣襟上,把她的前襟濡濕了一片,“弄玉,我完了……弄玉,我完了!”“你怎麼會完了呢?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看低你,你在我們心中永遠都是純潔無瑕的好姑娘。”弄玉溫柔地拍著她僵硬的背脊,繼續安撫道,“就算是趙無傷,他也不會在意的。”一提到趙無傷,細君原本緩和下來的情緒立即又激動起來,她一把推開弄玉,鑽進被子裡,全身都在顫抖:“不,不,我不能見他。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我在他跟前永遠都是女中君子的模樣,不能讓他瞧見這樣的我,不能!”弄玉見細君裹在被子裡,目光恍惚,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渾然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樣,顯然是受了極大的刺激,眼淚便止不住了:“好,那我們就不讓趙無傷知道。”細君聽了這話,忽然又大聲哭起來:“不中用的,趙無傷早就知道了。他知道我被人強暴了!”她淒厲地大叫一聲,抬頭就往牆上撞去,弄玉去扯她,力道過大,猛然將她身上的中衣撕開了,就見細君白嫩的肌膚上布滿了青青紫紫的傷痕。弄玉猛地呆住了,她沒想到細君竟然被折磨成了這樣。就在她一晃神之間,細君的頭已經撞到牆上了!弄玉立即反應過來,來不及細想,她伸手一記手刀砍上了細君的後頸。細君的身子軟綿綿地倒下了。弄玉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解開了細君的內衣,縱使心中明白細君被淩辱,也不如看到她的身子來的震撼。當初綁架左賢王時,為什麼沒有直接殺死他呢?要是直接殺了他,便沒有細君今日的痛苦了吧?她的眼淚流乾了,麻木地給細君身子上擦著藥。一想到三天前,細君還跟她在亭子裡賞雪撫琴,言笑晏晏,快活爛漫,如今卻遭此橫禍,心中絞痛。解憂悄悄進來了,低聲對弄玉說道:“你在這裡也坐了大半天了,用些膳食吧。”弄玉被驚醒,猛然問道:“這是什麼時辰了?”解憂掏出帕子,擦乾弄玉臉上的淚痕,低聲歎道:“已經申時了。”弄玉一個激靈,站起身來,對解憂道:“麻煩今夜你在這裡守著她。”說著便向外走去。解憂跟出來問道:“那你呢?”弄玉道:“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她從椒房殿出來,平複了一下心情,徑直去了方天河的披香殿,想要跟她請假出宮。誰知道方天河卻不在宮中,倒是皇帝負著手站在院子裡看花。弄玉冷不防撞進去,恰好與皇帝打了個照麵,想要避開也來不及,弄玉隻好硬著頭皮,上前給皇帝施禮。皇帝問道:“你從哪裡來?”弄玉回道:“從李夫人的合歡殿來。”皇帝道:“又是扯謊,朕剛從合歡殿出來。”弄玉驚出來一身的冷汗,猛地叩首道:“請陛下恕罪。小臣奉夫人的命令去皇後殿下那裡探望江都翁主。”提起細君,皇帝歎了口氣,倒沒有追究弄玉的欺君之罪:“聽說你跟她是好友是不是?她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去安慰開解她也是應該的。”弄玉跪伏在冰冷的地上,不敢答話。皇帝吩咐道:“你起來吧,陪朕說說話。”弄玉驚詫,皇帝身邊人才濟濟,前朝有文武大臣安邦治國,能商議國家大計;後宮有妃嬪宮人可以緩解心情,更有方天河這朵解語花,聰明機智,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都能出謀劃策,何以找她這麼一個身份低微的人來說話。可皇帝說這話的口氣,滄桑蕭索,分明是心中滿懷愁緒,無可消遣。弄玉低低地應聲:“諾。”便站起身來,卻始終垂眼看著地麵,不敢抬頭看皇帝。“韓城還好嗎?”皇帝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又嚇了弄玉一跳!她勉強壓抑住慌亂,抬頭去瞥皇帝,眼中驚疑不定。皇帝看到她這副模樣反倒笑了:“朕不是老虎,你不用怕成這樣。”弄玉大著膽子說道:“陛下貴為天子,是萬民之父,小臣敬仰陛下,哪裡會懼怕?”皇帝笑道:“可是我糊塗了,你當然不怕我。你要是怕我,也不會對我撒謊了!彆以為我不知道你跟方婕妤對我撒了多少謊。你對我說的十句話裡,有一句真話就不錯。倘若我果然追究欺君之罪,得殺你幾次?”弄玉聽了這話,不但身上,連額頭上的冷汗都冒出來了,雙腳一軟,又跪到地上:“小臣該死。”沒想到皇帝居然伸手扶起了她:“隻要你對朕實話實話,朕就赦免你。”弄玉不敢讓他扶,瑟縮著躲開,自己站起身來,回道:“小臣不敢欺瞞陛下。”皇帝便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韓城還好嗎?”弄玉不敢再撒謊,又不知道皇帝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隻好挑了一種最保險的方式回答:“李陵都尉和韓城親如兄弟,陛下問李都尉不是更清晰明白?”“朕就是想問你。”弄玉想起方天河對皇帝的評價,說他極聰明,眼神又銳利,能從你一個細微的動作中看出你的目的動機。現在皇帝對她說不準早已了如指掌,可她卻對皇帝的意圖一無所知,原本就是被動。況且如今,她被皇帝一再逼迫,已經沒有退路可言,索性實話實說。她終於抬起眼睛看著皇帝,反問道:“折斷鷹的翅膀,將它關在籠子裡,陛下覺得這樣它會活得好嗎?”皇帝看著弄玉哀怨委屈的表情,聽著她刻薄的問話,忍不住歎了口氣:“朕知道是屈了他。”弄玉聽見皇帝說委屈了韓城,好像自己多年的委屈昭雪天下一般,鼻子一酸,眼淚忽然滾下來:“陛下也知道韓城是冤枉的嗎?”“辱我大漢翁主,原本就該死!”皇帝眼中殺機頓起,“在我大漢驕縱跋扈,傷我百姓,韓城便是殺了他,那也不為過!”皇帝忽然一掌拍在柱子上,手指漸漸用力收緊,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抓在柱子上卻像是在極力隱忍:“可是朕得忍著。為了大局,不得不忍著。為此,不惜錯判了韓城,還讓細君受了委屈。”“是因為咱們跟匈奴一交戰,便會再有百姓傷亡嗎?”弄玉輕聲問道。皇帝看著她,難得細心地解釋道:“不隻如此。行軍打仗得有糧餉,這些年國庫空虛,要不是有桑弘羊這些人在幫著朕……不說彆的,單說此次京師地震,要不是天河想出這個法子,隻怕這數十萬百姓就死在第一場大雪之中了。”弄玉終於明白了皇帝對她和顏悅色的原因,可鼻子卻酸得像是要炸開一樣,她啞著嗓子問道:“陛下說這些話是想要小臣做什麼?”“朕會找個機會重新起用韓城……”他話說到一半,看著弄玉倔強地看著他,目光盈盈,淚水泫然欲泣,隻好住了口。“陛下想要小臣做什麼?”弄玉固執地又問了一遍。皇帝臉上有些不自在,避開了弄玉的眼睛:“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弄玉斷然拒絕道:“小臣做不到!韓城是韓城,細君是細君,我不能因為陛下允諾給韓城官職就去說服細君嫁給侮辱自己的人!倘若小臣真的這樣做了,天下人都以為我是賣友求榮之人。就是我自己也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兒,覺得韓城的官位,是我出賣了細君換來的!”皇帝臉色也是一變,竟呈現出一種不可違逆的威嚴:“既然左賢王鐘情於細君,那朕成全他們便是!這事原本朕可以不必插手,完全交給皇後處置。朕現在找你去,不是讓你說服她,隻是讓你寬寬她的心!”弄玉知道皇帝說的是事實,他在賜婚之前,肯考慮細君的感受,對細君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可是要讓弄玉去說服細君,她做不到!弄玉跪倒在地,哀哀懇求道:“陛下,細君很苦很苦了。她自小就沒有了父母,在叔祖家裡長大,寄人籬下,沒有過多少好日子,你要把她嫁到匈奴,那便是要了她的命。陛下,請三思!”皇帝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既然你不去說,那就讓皇後直接辦吧。”說著便朝外走去。弄玉心一橫,一咬牙,上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皇室有那麼多的翁主貴人,為什麼單單要選細君?”任立政見狀,立即上前阻止。皇帝卻抬手製止了他,轉頭看向弄玉那倔強不屈的眼睛,喟歎:“原本有人說你是她的女兒,朕還不信。她那麼剛烈不屈、寧折不彎的性格,怎麼可能生出你這種巧言令色、左右逢源的女兒。現在看來,倒是有三分可信。”她?她是誰?弄玉聽不懂他的話,可也無暇去深究,隻是請他放過細君。皇帝臉上露出陰狠之色:“要我放過她也可以,隻要你能代替她去和親,我就放過她!你肯去嗎?”弄玉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雙手也無力地垂下來。皇帝冷笑道:“既然你沒有舍己為人的魄力,那就彆來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著便徑直走了出去。任立政走過弄玉身邊,欲言又止,最後隻輕聲說了一句:“郭姑娘,你救不了她的,不要再引火燒身了,保重!”說完便帶著侍從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