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是被一陣驚呼聲喊醒的,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依然躺在院中的象牙席上,這才想起昨晚看著星星,思念韓城,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弄玉看看天,東邊已經發白,天已經快亮了,弄玉起身對著喚醒她的宮女笑道:“抱歉,我昨夜在外麵乘涼,貪圖涼快就在院子裡睡著了。”那宮女道:“一會兒婢子讓太廚準備些發散的湯藥,雖說這是暑天,睡在外麵也不能馬虎,萬一著了涼,隻怕婕妤要問罪了。”弄玉道了謝,又問今天什麼時候啟程,宮女回答說,必須在明天晚上到達甘泉宮,一會兒就要出發了。弄玉聽小宮女聊天的時候說起過,未央宮離甘泉宮三百裡路,並且甘泉山上的山路崎嶇難走,兩日之內趕到隻怕也難,便問:“為什麼這麼著急?”這宮女聽了抿嘴笑道:“姑娘怕是忘了,明兒是七夕,陛下還在甘泉宮等著婕妤過節呢!”弄玉經她提醒才想起來,原來已經到了七夕,想到韓城心中又是一黯,強打起精神來準備出行。方天河用過早膳,車輦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原本按照慣例,出行的妃嬪都要向皇後辭行的,誰知道方天河不但沒有親自去,也沒有打發一個宮人宦者去說一聲就走了。弄玉忍不住感慨她的囂張跋扈,看樣子她對皇後真的是連表麵上最基本的虛禮都不屑維護了。車隊駛出長安城,一路向西北逶迤而去,太陽升起來,天越來越熱,竟是一絲風都沒有,弄玉心中煩躁,又加上昨夜沒有睡好,犯起困來,索性問宮人要了個靠枕,靠著補起覺來。也不知道她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車子不再搖晃了,她翻了個身繼續睡,忽然又被一陣驚慌的聲音吵醒了:“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弄玉被吵醒了,難免有些起床氣,又不好發作,強忍著怒氣坐起來問道:“怎麼了?”吵醒她的那宮人喘著粗氣說:“貴人與人在前麵的路上吵起來了!”弄玉吃了一驚,問道:“是誰這麼無禮,敢在貴人麵前撒潑?”宮人回道:“是浞野侯家的女公子!此次浞野侯從西域歸來,也隨陛下上了甘泉!”她又粗喘了兩口氣,想來也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乾脆也不解釋了,一把拉住弄玉,跌跌撞撞就朝著吵架的地方跑去。弄玉被她扯得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隻見前麵圍了一群人,烏泱泱的人群車馬,在狹窄的山路上越發顯得擁擠不堪。弄玉剛接近人群,就聽見趙臨月的尖叫聲:“你是個什麼東西,居然敢打我!”想來是方天河對趙臨月動手了,弄玉一陣頭疼,方天河就算是想要對付皇後,也沒有必要如此驕縱,給自己四麵樹敵啊!更何況,她現在得罪的人可是剛剛立功,在皇帝麵前恩寵正盛的浞野侯。趙臨月又叫道:“給我打!”顯然跟隨她的那些奴仆隨侍也是囂張跋扈慣了的,何曾見自己的主子受此侮辱,不等趙臨月吩咐,一些蠻橫的已經擼袖擦拳,隻等趙臨月一聲令下,早就撲了上來。兩撥人在狹窄險峻的山路上廝打起來,弄玉看得膽戰心驚,也顧不上其他了,隻高聲叫道:“看護好婕妤!不要讓她受傷!”趙臨月那撥人見弄玉在人群中吆喝,隻當她是方天河的心腹,有幾個人便圍了上來,舉起拳頭、棍棒就往她身上招呼,弄玉舉起胳膊來擋,前胸後背挨了幾下子。弄玉一邊躲避,一邊拔高嗓門,喊道:“你們敢打皇帝的婕妤,你們是活夠了嗎?”方天河早被人團團護住,此刻她清冷的嗓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得落到眾人耳朵裡,就聽她說:“如今亂者為王了,打贏了的,我重重有賞!輸了,可就彆怪我無情了!”方天河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幾乎把弄玉氣死,她被人逼到死角,背靠著山壁,再也無路可退,氣得她大叫道:“方天河!讓你的人住手!”方天河遠遠地瞧見弄玉忽然笑起來,像是覺得弄玉狼狽的樣子非常好笑。弄玉肩膀又挨了一下,她原本就舊傷未愈,如今又添新傷,痛得滿頭大汗,忍不住蹲下身來。忽然她聽見一個沉穩的聲音在嘈雜的人群中響起,這聲音並不是很大,卻把一切雜亂的聲音都壓下去了,那人說:“住手!”弄玉聽見這聲音,心跳猛然加快,忍不住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山路上的眾人聽見這聲音也都驚疑不定,循著聲音的來源,看見一個身穿盔甲的年輕軍官正站在趙臨月身邊,剛才的話正是他說出來的。眾人見他站在趙臨月身邊,還以為是趙臨月的人,聽見他叫停手,便下意識地住了手,隻看著他們,等趙臨月的下一個指示。趙臨月怒道:“一群蠢材!他讓你們住手,你們就當真停手了嗎?你們也不看看,自己的主子是誰!”眾人仔細一瞧,才發現,那軍官的手正搭在趙臨月的肩膀上,看上去似乎很輕鬆隨意,可懂行的人都明白,這軍官是劫持趙臨月了。趙臨月的隨從大驚,生怕他對自己的主子不利,呼啦啦全都圍了上來。趙臨月鄙夷地瞧著他,冷笑道:“護送方天河的不是李陵嗎?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那年輕軍官不理會她的嘲笑,說:“這位姑娘,山路難走,你們在山路上鬥毆很容易出意外,倘若有人因此喪命,那就得不償失了。我奉勸姑娘一句,退一步吧。”趙臨月倚仗身份,知道他不會對自己怎麼樣,不為所動:“今天我的人就是全都都摔到山崖下死絕了,我也不退!”軍官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似乎沒有遇到過這種胡攪蠻纏的姑娘,一時倒不知道怎麼處理了。趙臨月見他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更加得意,對隨從吩咐道:“你們不用管我,他不敢對我怎麼樣,繼續給我打!”方天河在車上看熱鬨,見此情形,涼涼地說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位將軍,你在軍中擒得敵酋,也是這般好言好語,勸他放下兵刃嗎?”弄玉忽然叫道:“不!趙臨月不是敵酋,你千萬不要上當!”弄玉沒料到方天河用心險惡,居然想出“借刀殺人”的計策,想讓他得罪趙臨月,情急之下,忍不住出聲提醒,生怕他因為不了解趙臨月和方天河之間的恩怨,莫名其妙地被人利用了。方天河看了弄玉一眼,冷哼道:“多管閒事,該打!”方天河的人見主子吩咐,雖然有些不解,可還是將弄玉圍了起來,各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一係列變故讓眾人又是一驚,那軍官驚詫地看著方天河,他原本想著擒住趙臨月就能解當前的困境,沒想到方天河那邊內鬥起來,見弄玉有危險,他再也顧不得趙臨月,搶上前來救弄玉。趙臨月一解脫束縛,又指揮自己的人與方天河的人打起來。他躍出去沒有幾步,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他一扭頭,見懸崖一角露出一片鮮豔的紅色,就像是崖邊盛開的大片紅花,他來不及想,迅捷地竄到崖邊,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躍下了懸崖。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眾人都站在原地,一個個呆若木雞。一個淒厲顫抖的女聲在人群中響起來:“姑娘……姑娘掉下去了!.”她話音未落,從懸崖下麵露出了一張英俊的臉,他眉頭緊皺,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緊盯著離他不遠處的一個人,示意他向前幫忙。弄玉的心幾乎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說道:“快把他拉上來!”她的聲音因為太緊張,已經不自覺地帶了哭腔。那軍官吩咐道:“先把她拉上去。”眾人這才發現,他左手攀著崖邊的石頭,右臂正摟抱著一個女子,正是趙臨月。想來剛才在混戰中,趙臨月不慎失足摔落懸崖,也幸得這軍官隨機應變的本領極強,不然此時趙臨月隻怕已經摔死在崖底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趙臨月拉上來,那軍官已經自己跳了上來。趙臨月劫後餘生,還沒有緩過神來,雙目無神,臉色煞白,隻管扯住那個軍官的衣襟。那軍官輕輕掙開趙臨月問道:“姑娘,你無礙嗎?”他一連問了三聲,趙臨月才從驚恐中緩過神來,問道:“你是誰?你救了我,我要讓我爹爹好好謝你!”軍官微笑道:“姑娘無礙就好。這山路原本就崎嶇難行,就是我們這些行伍之人行軍過山,都要小心翼翼,更何況你們!依我看,大家不如各自退一步,就不要在山路上爭執了,萬一再驚了馬,那時候隻怕山道上的人都要遭殃。”趙臨月點點頭:“好,我聽你的。”說著一揮手,她的隨從們各自閃開道路,讓方天河的車隊先走。軍官又朝趙臨月點點頭:“那我就多謝姑娘了!”說完,他朝弄玉看過來。此時太陽已經偏西,金燦燦的陽光正照在他側臉上,他整個人似乎被陽光點亮了一樣。他朝著弄玉走過來,一雙燦燦如電的眼睛裡含著數不清楚的笑意,連嘴角眉梢上也是金燦燦的光芒,仿佛五月溫暖的黃昏,微風吹過嫩綠的樹葉,令人說不出的心情愉悅。他一步步走近弄玉,弄玉仰起臉看他,甚至能看清楚他下巴上因為連日趕路,沒顧得上打理的微青胡茬,他微笑時微微皺起來眼角的細紋,以及他烏黑濃密的眉。他低下頭,柔聲說道:“好久不見。”方才他跳下懸崖的驚恐,安然無恙的驚喜,分隔多日的相思,表白心意的千言萬語,弄玉覺得自己有一千一萬句話想要對他說,可話到嘴邊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就好像剛剛解凍的黃河奔騰呼嘯著朝下遊奔湧,卻被下遊尚未解凍的冰河阻擋。弄玉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叫了一聲:“韓城!”便撲進了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