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把方天河留在驛館中,自己策馬來到趙無傷住處,想提醒細君幾句話,誰知道細君又去槐市買書了,隻有趙無傷在家。弄玉無法,隻得把自己要進宮陪方天河的事情告訴趙無傷,讓他轉告細君,並千叮嚀萬囑咐,讓趙無傷一定把“細君不能和方天河扯上關係!”這句話告訴細君。趙無傷搖了搖頭,似乎並不讚成弄玉的做法,說道:“方婕妤謀劃得倒是不錯。我聽說她是孤兒出身,好不容易借助李夫人的牽引受到了皇帝的寵幸,卻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像當年衛皇後的弟弟衛青。她在宮中孤立無援,要想站穩腳跟,除了自己肚子爭氣,生下皇子,更要緊的是在外朝還得有人。”弄玉沒想到趙無傷看上去風輕雲淡,對宮中的秘事居然也知道不少,現在聽他如此說,便接話道:“因而她才想利用我去拉攏李陵。李陵是皇帝跟前的寵臣,又是將才,將來很有可能會成為大漢的第二個衛青,方天河要是真的能拉攏住他,興許真的能與皇後抗衡。”趙無傷點點頭,說道:“可你既然知道她是想要用你來拉攏李陵,為什麼還要乖乖聽她的話呢?你現在的做法無異於與虎謀皮。這法子不妥,你還是回絕了她吧!”弄玉神色黯然,有些苦澀地笑道:“我明知道會被牽扯,可也非去不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趙無傷隻道她的苦衷是說方天河拿著細君和李陵威脅她就範,便有些瞧不起她的這種自我犧牲,淡淡地說道:“我看你也是操心太多,細君沒有你想象的這般柔弱。李陵更不用說,他既然能在宮廷深闈中活下來,並且成為天子寵臣,根本就不用你操心他被脅迫拉攏的問題。這些人看待問題比你深刻多了!更何況,你怎麼就能認定你去方婕妤身邊就能把一切困境解決了呢?你如果去,隻會讓你越陷越深,再想抽身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弄玉不便對他透露自己去方天河身邊其實是求一個身份,能光明正大地嫁給韓城,隻好苦笑道:“我會想辦法,細君就托付你照看了。”趙無傷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窗外幾個正在摘茉莉花的婢女,那是細君臨走前叮囑的,說是回來要醃製茉莉花的花醬。弄玉見他不說話,心裡著急,也跟上來,問:“細君可曾對你說過一些話?”趙無傷沉默良久,就在弄玉以為他不會說什麼,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卻又開口了:“我在長安住不了多長時間。過上兩三個月,我便要走了。”他雖然話說得隱晦,然而弄玉已經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就覺得自己心怦怦亂跳,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弄玉聽見自己用不敢置信又帶著試探的聲音問他:“你對細君說起過嗎?”“說了。”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把細君對他的情誼一筆抹去了,這個男人當真狠心絕情。“那細君怎麼說?”弄玉問完就後悔了,因為趙無傷根本沒有回答她的意思,隻把視線轉向了窗外。弄玉苦笑:“這些話,細君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也不能要求每個人把什麼話都跟你說。”趙無傷淡淡地回應道,似乎對她和細君的感情有些不以為然。弄玉又是一陣苦笑:“以細君的性子,她有些話指定沒有對你說過,我今日就多管閒事替她說了吧,即使走不到一起,我也不想她心有遺憾。她說過,你就像一泓湖水,澄之不清,擾之不濁。我以前以為她用這幾句話是形容你的氣度,可今日見到你我才知道,她這話的真正含義是:她根本就看不透你。”趙無傷背對她而立,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沒有被細君的這一腔深情感動,抑或者依舊是那副任憑天下事都動搖不了的淡然。沉默了片刻,趙無傷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口氣也是淡淡的,似乎這天地間沒有什麼能讓他動容:“你真是為了細君好,去了甘泉宮後,就不要再跟她見麵。餘下的事我會教她,隻要她按照我的法子,就不會成為和親的人選,也不會留在皇後身邊,她會安安穩穩回到自己的封地,這對她而言是最好的選擇。”弄玉答應了,心中替細君難過,可也無可奈何,轉身往外走去。趙無傷的聲音在弄玉身後響起,讓弄玉吃驚的是,這一次他問話的口氣卻不再是那種淡然,而是帶著一絲猶豫:“此去甘泉宮,不論成敗,在皇後眼中,你都是方天河的人了,倘若方天河得勢還好,她一旦失勢,你勢必會受到牽連。到那時,韓城如果選擇跟你在一起,也會受到牽連;如果他舍棄了你,那今日你做的種種都是白費心血。值得嗎?”弄玉想到細君的滿腔癡情換不來一個好結果,又想到自己費儘心思,不過是想擺脫遊俠之女的身份,以官方承認的身份留在韓城身邊,鼻子一酸,問道:“你有沒有心裡喜歡一個人?”趙無傷沒有回答,弄玉繼續說道:“你極喜歡一個人,隻要能討得他的歡心,什麼事你都願意做。就好像在懸崖上長了一朵花,你想采下來討他歡心,倘若一腳踏空,你就會摔到懸崖之下,粉身碎骨,可你還是忍不住要去采摘。”趙無傷點點頭:“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多保重。”弄玉感激道:“那就多謝你了。”趙無傷又叮囑道:“你一旦走出這個門去,就隻剩一條生路:全心全意輔助方天河。隻有這樣,你才有一線生機,萬事小心。”弄玉答應了,跟趙無傷道彆了,便出了門來,揚長而去。弄玉隨方天河進宮,被她安排進了披香殿的偏殿。但方天河對她極其冷淡,除了那天下午兩人的那次談話時,她見到了方天河言笑晏晏的模樣,餘下的時間裡,她見到的方天河都是冷若冰霜的。服侍方天河的兩個宮人私下告訴弄玉,就是皇帝來了,方天河也是這副神情,弄玉忍不住好奇。這一日,她用完晚膳,方天河身邊的一個小宮女悄悄走來,告訴她:“請姊姊收拾好行囊,明日一早,貴人便要啟程去甘泉宮了。”弄玉問:“這次後宮的貴人們都是誰隨駕?”小宮女答道:“後宮的貴人就隻有咱們家婕妤去,皇後殿下要坐鎮後宮,再者李夫人病了,還要照看李夫人,自然是不能隨行的。不過今年倒是聽說有兩位和親的翁主會隨駕一同去甘泉宮。”弄玉明白,這兩位隨駕的翁主自然就是細君和解憂了。弄玉又問了小宮女幾個問題,這才知道皇帝的車隊三天前就動身了,方天河嫌人仰馬嘶,惹人心煩,便不與皇帝同行,誰知道皇帝不但沒有生氣她的逾矩,反而派李陵護送她。弄玉笑道:“沒想到陛下這麼寵愛你們家貴人。”小宮女見弄玉誇讚方天河,心中得意,就好像自己受到了誇獎一樣,忍不住誇耀道:“陛下對貴人的好,姊姊你來披香殿的日子少,以後就慢慢知道了。”弄玉見小宮女童趣猶存,也想多了解點兒情況,就逗弄小宮女道:“到底有多好,你說出來要我評評看!”小宮女道:“陛下極忙,成日總是待在未央宮的前殿裡處理政務,往往好幾日都不來,咱們貴人惱了,有一次看見陛下的車輦到了,居然吩咐我們把殿門關了!我們哪裡敢?我們都想,貴人把陛下關在門外,陛下惱了怎麼樣呢?再說了,後宮裡這麼多女子都巴巴地盼著陛下呢,陛下要是去了她們那裡,再也不來了可怎麼樣呢?我們這些人都替貴人捏了一把汗,又不敢勸。”弄玉問道:“後來怎樣呢?”小宮女道:“陛下到底也沒有惱,反而好言撫慰貴人。”弄玉點點頭,感歎:“各人有各人的命。”她還想再問,小宮女卻說要回去為方天河疊衣裳,弄玉隻好作罷,也去收拾自己的行囊。她東西本來也不多,很容易就收拾好了。七月份的天氣,雖然已經夜間,依舊悶熱難熬,弄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隻好起身,披上一件紗衣,拎著一柄團扇走到門外乘涼。黑漆漆的夜空下掛著一彎極細的殘月,天上的銀河此時看去像是一條舞動的素鯢,滿天繁星閃爍,像是它身上閃閃發光的銀鱗。弄玉順勢坐在殿前的台階上,搖著團扇看星星。忽然聽見有個清涼的聲音說道:“階上涼,我這裡有象牙簟席,你過來坐吧。”卻是方天河的聲音。弄玉沒料到方天河也在這裡,倒是有點兒詫異,借著微弱的星光,就見她正坐在院子的東南一角上。弄玉過去坐好,方天河說:“李陵被支走了,明日並不能與我們同行。”弄玉“嗯”了一聲。兩人一時都沉默了,隻遠遠近近地聽見有蟬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嘶鳴,越發顯得院子裡寂靜無聲。弄玉仰著頭,望著滿天閃爍的星星,指著那條寬闊的、比夜色略淺的銀河輕聲說道:“我小的時候,帶我的保母給我講過天女星和牽牛星的故事,他們一個在東岸,一個在西岸,隔岸而望,那時候我恨極了天河。可你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呢?讓人一聽就覺得難過。”方天河淡淡地說:“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值得什麼!”弄玉聽她口氣冷淡,渾然不在意,便說道:“我猜,這不是你的真名。”方天河聽到她這話,忽然笑了,她的聲音在清涼的夜色中像是環佩叮當的山間小溪:“我倒是小瞧了你,連這個也能猜到?”弄玉道:“其實我還能猜到彆的。”方天河“嗤!”了一聲,似乎在嘲笑她,可她對弄玉說的話中卻又似乎帶著欣賞和惋惜:“原本我還在考慮如何處置你,看樣子,你倒不如留在我身邊做個女官。明兒,我就告訴掖庭令,讓他給你造冊入籍。”弄玉不願意入宮為官,更不願意牽扯到方天河的奪寵中去,便推辭道:“我能不能入宮為官,還需要皇後殿下點頭同意才是。”方天河似乎不願意她提皇後,手中的團扇“啪!”的一聲摔到象牙席簟之上,上好的荊山黃玉雕鳳的團扇扇柄被她用力一摔斷成兩截,她提高聲音,說道:“稟告什麼皇後,我說可以就可以!”弄玉見她動了怒,怕隔牆有耳,一時忘了忌諱,急忙伸手去堵她的嘴:“你小聲些,就不怕隔牆有耳嗎?”方天河伸手推開她的手,冷笑道:“倘若我在這披香殿裡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人聽了去、看了去,那我也不必跟皇後為難了,一個禦前失儀就能死個十回八回。”“我知道你不願意到我宮裡來當官的原因!你是怕和我糾纏太深,以後無法脫身。”方天河冷笑了一聲,停頓了片刻,用更加冰冷嘲諷的口氣說,“可你終究還是太天真!你隻要在我這披香殿住上一晚,哪怕你什麼都沒有做,在外人眼裡,你就已經跟我方天河脫不開關係了!”弄玉道:“我並沒有幫你。我不信他們能這麼黑白不分!”她話未說完,方天河驀然已經欠身來到她麵前,她的臉幾乎貼到了弄玉臉上。弄玉嚇了一跳,身子向後仰去,幸好她反應靈敏,雙手撐在象牙席上才沒有摔倒。方天河看著她,眼中的恨意像是狂風巨浪,她咬牙道:“黑白分明的他們是誰?我倒是不知道!我隻知道當年因為陳皇後巫術媚道而死的那些人,哪一個是有罪的?”弄玉心中大駭,此時一個念頭忽然在她腦子裡閃過:方天河不是因為皇帝才跟衛皇後爭寵的!她的雙手還撐在象牙席上,那簟席細膩溫潤,觸手生涼,弄玉此時手心裡卻全都是冷汗,摸著那簟席就覺得冰冷刺骨。“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把我牽扯進來?”弄玉聽見自己乾澀嘶啞的聲音在問方天河。方天河對把弄玉牽連進來的事非但沒有一絲悔意,反而威脅道:“你彆想著能全身而退!現在你隻有全心全意輔助我,才有活命的機會!否則,即便我死了,你也要為我陪葬!”弄玉後悔不迭,趙無傷說的是對的,她現在跟方天河在一起可不就是與虎謀皮麼!可她居然天真地相信了方天河,以為自己來方天河身邊,一定能全身而退。弄玉憤恨道:“你彆逼我!逼急了,你不怕我投靠皇後,出賣你嗎?”方天河這才稍稍後退,用手溫柔地擦去弄玉額頭的冷汗,在她耳邊用極輕極柔的聲音說道:“好,我不逼你,也不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但是你也要明白,皇後早晚是要倒下的,就算不是倒在我手裡,也會倒在彆人手裡,因為……”她忽然笑起來,那種笑聲在弄玉聽來,說不出的殘忍可怕。弄玉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說道:“衛皇後已經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後了,她心思細膩而富有韜略,衛氏一族的勢力在大漢根深蒂固,朝中許多機要的職位都是他們的人,你一個人怎麼跟他們鬥?鬥不過的!”“我已經沒有了退路,就算我不找他們尋仇,皇帝一旦晏駕,太子登基,你覺得衛氏會放過我嗎?”方天河反問道,隨後又發出了一陣讓弄玉極其不舒服的笑聲,她笑了片刻才說,“更何況,有人想讓我除掉衛氏,隻要有這人在,衛氏就一定能連根拔起!”弄玉脫口問道:“是誰?”方天河聽她問,止住了笑聲,沉默了片刻才說:“你有心上人嗎?”弄玉猶豫了片刻才如實回答:“有。”方天河笑道:“是了,當初你求我的第三件事就是和你這心上人成婚。你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居然甘願跳入虎穴,那我也不告訴你這人是誰了。”弄玉不解:“為什麼?”方天河道:“我怕我說了,你便再也不信世上還有什麼男女之情了。看到你這為了心上人不顧惜自身的傻樣子,我倒有些憐惜起來。”說完,她又伸出冰涼的手,拍拍她的肩膀:“你比我幸運,還能找到這麼一個人,讓你相信。”弄玉聽她的口氣悵惘,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她,隻訥訥地說:“陛下待你甚好。”方天河站起身來,轉身朝正殿走去,她的聲音此時卻變得似乎有些蒼涼:“嗯,他待我,甚好。”弄玉心情沉重壓抑,再也支持不住,仰身躺倒在簟席上,隻覺得滿天的星星都在晃。如今她是上了賊船了,想要抽身也難,說不定此次會連命也搭進去了,更彆說能跟韓城白頭了。她思念起韓城,她還能等到他回長安嗎?他現在到哪裡了,怎麼還沒有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