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城十五歲就以童子郎的身份進入軍營,後來在邊關幾年,屢立戰功,更是曾帶領二十八騎兵在草原上追趕匈奴人數千裡,救回了被匈奴劫掠的數千百姓,名震京師。隻是他常年駐守邊關,在場眾人多半都不認識他,弄玉那一聲“韓城”才使人恍然大悟,一時間欽佩者有之,讚歎者有之,豔羨者有之,嫉妒者也有之。隻是大家都沒想到韓城居然這麼年輕,眉目俊朗,如同翩翩貴家公子,完全沒有一般軍人的豪放粗獷。方天河遠遠地站在車上,看著人群中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一對戀人,臉上又浮現出了淡漠的神色,仿佛事不關己。趙臨月被韓城從鬼門關救回來,仍然心有餘悸。適才韓城將她摟在懷中,用力極大,身上的鎧甲鱗片隔著紅綃禪衣硌得她肌膚生疼,她卻覺得在這種真實的疼痛之外,滋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地在她心上撩撥。現在她看見韓城抱著郭弄玉,這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好像變成了一種又酸又澀的痛楚,她自言自語道:“原來他就是韓城。”偏巧她的話被侍女聽見了,侍女因為趙臨月劫後餘生,正在慶幸,就接話道:“姑娘你大概不記得了,侯爺這次出征西域,韓校尉就是率領軍隊接應他的人呀,侯爺平定西域的功勞,說不定還有這韓校尉的一份呢!”她興致勃勃,還想再說幾句,可看到主子悵然若失的模樣,把嘴邊的話又硬生生給忍住了。原本安排了李陵護送方天河去甘泉宮,但李陵因為緊急事務,並沒有跟隨方天河同行。再者方天河驕縱跋扈,不辭而彆,皇後也沒有及時派遣新的護送人選。而這次負責方天河出行安全的掖庭丞見韓城平定了山道上的爭端,身手又好,就邀請他一路同行。韓城見弄玉也在隊伍中,自然樂意隨行。弄玉聽韓城跟掖庭丞的談話才知道,他剛回到長安就接到皇帝的旨意,要他去甘泉宮述職,也顧不上休息,又快馬加鞭地往甘泉宮趕,誰知道半路上倒與他們遇見了。弄玉與韓城久彆重逢,有說不完的話,不想跟他分開,打算同他一起騎馬。韓城卻執意不肯,如今他們走的山路崎嶇,路邊就是懸崖,萬一馬匹受驚,掉下懸崖,後果不堪設想。為了安撫弄玉,他答應陪弄玉乘車。弄玉臉上掛著陰謀得逞的笑容:“多謝韓校尉。”韓城無奈地看著她,也笑道:“你呀,這任性的脾氣竟是一點兒都沒改。”這次爭執耽擱了許多時間,眾人都怕不能按時抵達甘泉宮,不敢停留,浩浩蕩蕩的車隊又重新啟程了。弄玉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方天河與趙臨月為了爭先通過山路,兩路人馬都是恃寵而驕,各不相讓,這才發生爭執,大打出手。弄玉皺眉道:“這兩個驕縱慣了的人湊在一起,不發生爭執才怪!”韓城從進入車中,眼睛就一直在盯著弄玉看,似乎總也看不夠,現在聽她這麼說,接口說:“不是兩個,是三個。你彆想把自己摘乾淨,在洛陽的時候,你可比這驕縱多了。”弄玉臉上一紅,扭過頭去,不再搭理他,韓城心中好笑,忽然想起什麼事,問道:“你傷到沒有?我看你適才被趙家人圍困住了。”剛才她又是忙著擔心韓城,又是沉浸在與韓城重逢的喜悅中,倒沒覺得疼。如今經他一提醒,弄玉果然覺得身上隱隱作痛,尤其是肩膀處,疼得更是厲害,她怕韓城擔心,支吾道:“沒事,我沒有傷到。”韓城伸手在她肩頭捏了一下,問道:“這裡也不疼嗎?”弄玉疼得冷汗都下來了,恨不得跳起腳來罵人,但她卻依然握緊雙拳,咬牙說道:“不疼。”韓城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口氣疑惑而無辜:“是嗎?我還見有人好像打到了這裡,原來是我看錯了。”他力道雖然不大,但弄玉卻疼得幾乎昏厥過去,她無意間瞥了韓城一眼,見韓城亮晶晶的眼裡藏的全是得逞後的笑意,他故意的!弄玉倒吸了一口冷氣,平複了一下翻江倒海的心情,才說:“剛才我說錯話了,很疼。”韓城這才對她的反應滿意地笑起來,順手抹掉她頭上的冷汗,笑道:“這才對嘛!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及時告訴我,要是讓我自己發現了,我自然有法子整治你,一直到你承認為止。”說著他俯下頭來,輕輕吻了吻弄玉的肩膀。縱然隔著衣衫,弄玉還是感覺到這種溫熱的觸感順著肩膀傳遞到全身,仿佛置身火炭一般,她輕輕去推韓城,低聲說道:“彆這樣,有人看見了。”韓城窩在她肩頭笑出聲來,他的聲音乾淨好聽,就像初秋雨過天晴的碧空,晴朗璀璨,澄澈乾淨。他笑著問:“要是沒人看見,就行嗎?”弄玉佯怒,推開他,嗔道:“你跟著哪個登徒子學得這麼輕薄!真是惹人討厭!”韓城又湊上來,將弄玉攬在懷裡,笑道:“這個登徒子說起來身份倒不低。”弄玉疑惑地瞧著韓城,看他強忍著笑,眼睛裡的笑意卻像是汩汩湧動的清泉,怎麼藏也藏不住。他這樣笑起來眼睛很好看,亮晶晶的,像天上星,像黑曜石,像初夏清晨的太陽,像平靜澄澈的湖水。弄玉瞧著韓城的眼睛怔怔地出神,心裡第一次後悔沒有好好讀書,要是她也讀幾卷書,說不定能從書裡找出上次像細君說的那種“澄之不清,擾之不濁”的話來。她癡癡地看著韓城,讚歎道:“韓城,你真好看。”韓城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苦笑道:“從咱們見麵開始,你的眼睛就跟長在我身上了一樣。我倒想問一句,郭姑娘喜歡的是我這個人呢,還是我這張臉?”弄玉被他一嘲笑,臉羞得更紅了,但還是沒皮沒臉地說:“我好德如好色!”韓城聽了她的話,笑得更加愉悅,指著弄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弄玉大聲申辯道:“我說的是真的!”“是,是,是……”韓城笑著連連答應,手卻悄無聲息地解開了她外衣的衣帶。弄玉沒有察覺韓城的小動作,繼續跟韓城說話,口氣卻有點兒沮喪:“你還記得細君吧?上次跟你說過的那位翁主,我來長安跟她住了一段時間。她讀了好多的書,遇上了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她就把自己喜歡的人比作湖水。我也想說幾句給你聽,但我讀書少,尋不到。”韓城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你想聽什麼我來說給你聽。剛才你說到好看,要找幾句話來形容是吧?我倒恰好想起一首詩來,我念給你聽。”說完他便朗聲念道:“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禦亂兮。”弄玉聽他念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加上他的嗓音又清越可聽,隻覺得全身舒暢,忍不住閉起眼睛來,一半享受,一半默默記誦。等韓城念完,她兀自回味了片刻,才問韓城:“這首詩是說什麼的?”韓城口氣卻變得嚴肅地嚇人:“怎麼傷得這麼嚴重?青了這麼大一塊!”弄玉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剛才全神貫注聽他念詩,沒想到他念詩隻是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實際上,早就輕手褪了她的外衣,露出了瑩白如玉的肩頭。弄玉又氣又羞,慌手慌腳地亂推韓城,要他放手。韓城一手製住她想要逃開的身子,嗬斥道:“彆亂動,讓我看看你的傷!這些人下手也太重了!”弄玉窘迫不已,一雙手緊緊揪住韓城的衣襟,因為緊張太過,肩膀也微微顫抖起來,那模樣就像是迎著寒風瑟瑟而立的花朵。韓城從身上拿出一盒治傷的藥膏,抬頭看到她這可憐兮兮的樣子,心中憐惜起來,收斂了調侃嬉笑的神色,專心致誌地替她塗起傷藥來。弄玉見韓城眉頭緊皺,目光專注,生怕再弄疼了她,他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擺在他麵前的是一件稀世珍寶,她大為感動,一手托著火辣辣的臉頰,另一隻手稍微掀起車窗上竹簾的一角,看起落日時分的風景來。韓城塗完藥,幫她把衣衫整理好,見她看向窗外,也湊了上來,把頭擱在她另一側肩膀上,乾脆把窗簾掀起了大半,問:“看什麼呢?一起看。”他溫熱的呼吸就在弄玉的耳畔,暖暖的,癢癢的,弄玉靠在他懷裡,就像臥在雲裡,暈暈乎乎,像是飲醉了酒一樣全身無力,握著竹簾的手一鬆,垂到了淺綠色的裙子上。韓城也鬆開了手,被拉起來的竹簾“啪!”的一聲打在車窗上,隨著搖搖晃晃的車子,來回晃動起來,發出“啪嗒啪嗒”的細微響聲。車中兩人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坐著。時間仿佛凝固了,也許是過了許久之後,也是不過才短短一瞬,車廂裡響起了一個聲音。“弄玉……”那聲音纏綿、輕柔、深情,又帶著一絲蠱惑。“嗯?”“想我嗎?”那聲音越發纏綿,越發蠱惑。弄玉的大腦一片空白,朦朦朧朧,腦海中隻有那個蠱惑的聲音,她所有的矜持、害羞全都因為那聲音消失殆儘,她順從著自己的本意,說出了隱藏在心底百回千轉的相思:“想……”“有多想?”那聲音繼續耐心地循循善誘。“每一天都想,一沒有人在我跟前的時候就想,一看到彆人持刀佩劍,引弓射箭就想……”韓城低聲笑起來,愉悅的聲音在他的胸腔中震動,他靠得更近了:“我……”他話尚未說完,車子忽然停住了,兩人都是一愣,弄玉這才驚覺,兩人靠得如此之近,急忙推開他。韓城好笑地看著她,任由她遠遠地坐下。此時車外有個恭謹的聲音響起:“韓校尉,行宮到了,今晚方婕妤就在這裡歇下,明早繼續趕路。”韓城知道按照慣例,此時他要先帶人去行宮布防,轉身對弄玉說:“我要帶人先去行宮內安防巡視,等晚間再來找你說話。”弄玉答應了,韓城跳下車去,早有人牽過他的馬,他上馬帶領一隊人先去雲陽附近的行宮安置。弄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四合的黃昏中,悵然若失。昨天那個天真童趣的小宮女拎著一個食盒走了過來,臉上掛著興奮的笑容:“郭姊姊,這是婕妤貴人賞你的瓜,拿泉水湃過的,涼涼的,甜甜的,正適合這時候吃呢。”說著揭起食盒,盒內黑底描紅的漆盒中放著幾葉新切開的甜瓜,噴香誘人,弄玉忍不住讚歎道:“這瓜好香!”小宮女笑道:“正是呢,這瓜起先是一個廣陵人家裡種的,他家就住在長安城東門外,因為這瓜香甜可口,大家都愛吃,就給這瓜取名‘東陵瓜’,如今已漲到一百錢一個呢,不是富貴人家誰舍得吃!”弄玉曾聽家中的侍女說起過,如今他們家裡在庖廚幫工的廚娘一個月的月錢也才三百錢,沒想到一個瓜能頂得上一個廚娘十天的工錢了,尋常人家果然是吃不起。弄玉撚起一塊咬了一口,果然汁多味美,滿口留香,又涼絲絲,甜滋滋,脆生生的,不像彆的瓜那麼糠。她見小宮女站在她麵前,就順手也遞給她一塊:“果然好吃,你也嘗嘗。”誰知道小宮女卻笑著推開了:“姊姊,你留著自己吃吧,婕妤也賞了我呢。婕妤說,大夥兒今天頂著這麼毒的日頭趕了一天路,必定又熱又渴又餓,剛才一人賞了一個。”弄玉心中一動,她一直覺得方天河對人冰冷疏離,沒想到她能如此體貼周到。他們這次隨行的人員有近兩百人,一人一瓜,去掉在路上壞掉的,這次出來她準備的瓜隻怕得用好幾輛車來裝吧?倘若那些隨從在出發時就知道受儘皇帝寵愛的方婕妤,高高在上的方婕妤在路上為他們準備了隻有非富即貴的人才能吃得起的‘東陵瓜’,怎麼能不對她忠心耿耿,舍命相護?弄玉裝作不經意地閒談,從小宮女的名姓家鄉,問到她在方天河的披香殿當值,繼續套那小宮女的話,那小宮女天真爛漫,隻要是她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弄玉。弄玉發現從小宮女口中,方天河雖然冷淡,但絕對不是那個步步緊逼,用細君和李陵威脅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毒女子。她有些恍惚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方天河呢?還是說方天河對宮人好也是收買人心的一種手段,隻是因為手段太高明,做得滴水不漏,才讓大家察覺不出來?她正在思索,忽然在夜色中隱隱看見一片燈火通明,她知道這是已經抵達雲陽的離宮了,一想到韓城在這裡等她,她心口一暖,所有的疑慮全都拋在了腦後。剛才他們的話還沒有說完,如今,她竟然興奮地期待起晚上的會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