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開始了。守候在殿外的宮女們魚貫而入,跪在每張食案一旁斟酒、布菜。衛皇後在座位上坐定,掃視一周,見在座的少女們都愁容滿麵、惶惶不安,隨即微微一笑,口氣柔和:“諸位都是王室的宗親王女,有許多人是第一次進長安,也是第一次進未央宮,想來是被宮中的規矩拘謹了。大可不必如此,在孤心裡,你們就跟孤的女兒們一樣,孤看著你們心裡喜歡還來不及呢。萬年,去給諸位翁主斟酒!”她身邊的貼身女官應道:“諾。”說著便起身,依次為翁主們斟酒。細君有些緊張,弄玉低聲安慰道:“不用憂心,你依禮答謝就好。”誰知道她這話卻被那斟酒的女官聽見,女官略微停頓了一下,這才繼續給細君斟酒,弄玉自悔失言,便不再說話。女官斟完酒,皇後道:“匈奴曆來猖獗,先時高皇帝被圍白登,高皇後受辱,及至文景兩位皇帝,國內憂患不斷,對匈奴隻能示好,卻年年遭遇他們的侵擾,殺掠我大漢子民。我大漢隱忍多年,直到今上登基!”“今上雄才大略,大漢將士英勇善戰,多次打敗匈奴,向西奪回河西走廊,使得大漢能直通西域;向北直到漠北,使漠南再無匈奴!這樣的功績,足以彪炳千秋!”整個椒房殿靜穆無聲,隻有皇後那柔和卻堅定的聲音在殿上回響,聽上去字字平淡,落到心裡卻又重逾千金。每個人的情緒都被調動起來,當她說到大漢的屈辱時,少女們聽得心血澎湃,恨不得化身男兒,也到戰場去廝殺一番,保家衛國!皇後又道:“幸得今上聖明,如今匈奴被咱們打怕了,再也不敢與大漢為敵了!這第一杯酒敬大漢國祚延綿,千秋萬代!”翁主們都起身祝酒道:“大漢國祚延綿,千秋萬代!”皇後似乎很滿意被她帶起來的氛圍,口氣緩了緩,又繼續說:“如今浞野侯在西域打了勝仗,打敗了車師,俘虜了樓蘭王,圍困烏孫,直逼大宛,用不了多久,西域小國便儘數歸順咱們大漢了!“隻是西域距離咱們大漢路途遙遠,要想管理起來也難,今上曾與孤說起,在西域諸國間設立都護府,那時候和親嫁入烏孫的公主在西域便是代表了今上,這是何等的榮耀!隻怕到那一日,這位公主的身份比起她的父親——在大漢的諸侯王,還要尊貴幾分!”她這話一出,原本鬱鬱不樂的翁主們中有幾個名利心重的果然興奮起來,但還是有謹慎的人問道:“既然如此,那咱們隻跟烏孫和親便是,為什麼還要把公主嫁到匈奴去呢?”衛皇後道:“如今匈奴大不如前啦,他們的老單於已死,新單於不敢再與大漢為敵,故而前來求和。過些時日,他們的太子還要到長安親自求婚,以示他們求和的誠意。”她這話一出,在眾女當中激起了千層浪,大家也顧不得禮儀,都竊竊私語,小聲商議起來。弄玉無意間瞥了衛皇後一眼,見她也有意無意地往這邊掃視,猛然間兩人視線對上了,弄玉急忙垂下頭,不敢再看向皇後。她心中卻疑惑不已,皇後好端端地瞧她做什麼?此時跪在一旁斟酒的宮女起身為細君斟酒,用極低的聲音對細君道:“翁主,殿下等著呢。”細君疑惑地問:“等什麼?”宮女卻不肯再細說,隻是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恭謹地垂下眼瞼,似乎泥塑的一般。弄玉看向眾位翁主,見大家兀自討論不休,衛皇後卻並沒有製止的意思,安靜地聽著大家討論下去。弄玉說:“皇後是想讓你當眾告訴大家你要去和親,如果你說了,那便無異於公布天下,再不可更改。你可要想好了。”細君道:“有什麼想好想不好的,我不是早已經應允了嗎?現在怎麼可以食言?”弄玉緊皺雙眉,沉吟片刻才說:“也罷……”她話還沒有說完,就見有一個少女盈盈冉冉從芍藥花中站立起來,嬌聲說道:“殿下,臣女解憂願意前往烏孫和親!”弄玉暗道:“壞了!被這女子搶了先機!”起先弄玉一直沒有明白衛皇後的用意,現在忽然一個大膽的假設在她腦海中形成。她剛才在宴會開始之前,聽見坐在細君身邊的那個翁主說,皇後也逼迫她去和親,弄玉就隱約覺得皇後是在試探她們。她在每一位翁主麵前都施加了壓力,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要去和親的那一個,而為了不去和親,她們每個人都會想儘辦法辯解推脫,皇後最關注的應該是她們在想推脫之詞時所表現出來的應變能力和胸襟氣魄。但讓弄玉想不明白的是,挑選和親的人選有必要這麼嚴苛嗎?還是說皇後其實還有彆的意圖?可皇後到底有什麼意圖呢?她想不出來了。但是不管怎麼樣,細君已經在皇後麵前承諾了要去和親,而剛才那個宮女也來提醒自己要兌現承諾。那時候細君站起來,她也能像這位叫“解憂”的翁主一樣搶占先機,選擇去烏孫和親,而不是去匈奴,兩弊相權取其輕,這才是破解當下細君絕境的唯一辦法。可就是因為弄玉這一瞬的猶豫,反而讓細君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不管是在皇後麵前,還是和親國家的挑選上。弄玉冷汗流下來,後悔自己跟隨細君進宮,細君的兩次險境都是她造成的,她覺得是她一步步把細君推向了和親匈奴的道路上。果然,解憂話音剛落,幾個聰明機敏的翁主立即察覺到解憂的意圖,也跟著站起來說道:“殿下,臣女信願意和親烏孫!”“殿下,臣女代州願意和親烏孫!”“臣女持弓願意和親烏孫!”“臣女婉君願意和親烏孫!”衛皇後笑道:“一個人去烏孫就足夠了,還差一個去匈奴呢?你們誰去?”她一句話說完,眾女不再言語。細君要起身,手卻被弄玉緊緊握住了,弄玉嗓音有些發啞:“我不知道皇後為什麼逼你當眾承諾去和親,可我隱隱覺得她這麼做絕對不是為了讓你去和親,她好像是在試探你有沒有勇氣當眾承諾。現在倘若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麵答應了去匈奴,要是我猜錯了,那你就會去匈奴和親;如果猜對了,或許你就通過了她的試探。你也可以選擇坐在這裡安穩著不動,不說話,不承諾,但這樣一來會不會惹惱皇後,惹惱皇後又是一個什麼後果,我……不知道……”細君朝弄玉看了一眼,眼中淚光隱隱,她站起來,輕聲說道:“殿下,臣女細君願意……願意和親……和親匈奴。”衛皇後剛要說話,卻聽見有宮女來報,皇帝來了。眾人誰也沒想到皇帝能出席,一時間全都慌了神,不過畢竟是王室貴女,又受過宮廷禮儀的訓練,很快便都鎮靜下來,跟隨衛皇後把皇帝迎進椒房殿。弄玉伏在侍女中,忍不住偷偷打量皇帝,他看上去年紀也就在四十歲左右,可她聽韓城說過,如今皇帝已經五十多歲了,想不到他看上去這麼年輕!皇帝整個人都神采奕奕,身上散發著與眾不同的威儀,那是常年呼風喚雨,掌握生殺大權,天下唯我獨尊培養出來的自信與果斷,這種威儀對女子來說有一種致命的魅力。一時禮畢,衛皇後含笑問道:“陛下日理萬機,怎麼想到今日過來?”皇帝笑著指著身邊一女子笑道:“是她聽說皇後正在挑選和親的人選,就非要纏著朕來瞧瞧!”那女子躬身給皇後施禮:“妾身方天河拜見皇後殿下!”弄玉聽到叫“方天河”的女子的聲音又是吃了一驚,她的聲音並沒有弄玉想象中的輕柔溫婉或者千嬌百媚,反而像是初春剛剛融化的雪水,清涼刺骨。弄玉忍不住抬頭,想看這個女子是什麼模樣,能有這樣冰冷的聲音。她再次偷偷抬起頭,見皇帝身旁站著一個女子,她眉眼平常,並無動人之色,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冷疏離,乍看之下,還以為她是從冰天雪地裡走出來的,連她周圍的溫度仿佛都比彆處的要冷一些。弄玉忍不住再看向衛皇後,她比皇帝小幾歲,如今也該到五十了,比起一般五十歲的婦人,她看上去要年輕許多,可眼角也是隱隱可見細紋。衛皇後眉眼溫婉,年輕時必定是個柔和似水的女子,可即便如此,這樣的女子不管多麼隱忍溫和,到底輸給了時光,被一個年輕的女子比下去了。眾人見皇帝落座,也各自歸座。皇帝問道:“和親人選挑的怎麼樣了?”衛皇後答道:“妾倒是選了幾個,隻是還得細看看。”皇帝看向在座的眾人,說道:“爾等奉旨和親,代表的便是大漢,自然要好好選選。”眾人急忙起身應道:“諾!”方天河此時卻開口了,她指著細君道:“你是哪位?”不等細君回答,立即有宦者上來回答:“這位是江都翁主。”此時細君也站起身來,再次行禮道:“臣女細君拜見陛下、貴人。”皇帝眉頭一皺:“江都王之女?”細君應道:“諾。”江都王行為乖戾荒淫,在父喪期間與父親的姬妾們私通,皇帝對他十分厭惡。方天河又道:“她穿得倒是很有趣。”她話音剛落,就有翁主竊竊取笑,其中有膽子大的,更是直言說:“回稟貴人,江都翁主從小便寄住在魯王府,魯王向來吝嗇,隻怕這塊料子還是江都翁主求來的呢!”方天河連看都沒看那個向她獻媚的翁主,反而看向皇帝:“她怎麼會住在魯王府呢?”皇帝看著方天河,口氣寵溺:“魯王和老江都王,也就是這位江都翁主的爺爺,同出一母,都是景皇帝的兒子。按輩分算起來,魯王還是江都翁主的叔祖父。”方天河取笑道:“那你也是她的叔祖父了?沒想到你還有個這麼大的孫女。”眾人聽她對皇帝說話,如此不羈,都是一驚,暗道:這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怎麼如此無禮?皇帝不以為意地說道:“彆說像她這個年紀喚朕‘祖父’,就是像朕一般年紀的,也有人喚朕‘祖父’呢!”方天河拾起擺在幾案上的象牙團扇將臉一遮,道:“你也不羞,我倒替你害臊!”皇帝被她的小女兒情態引得哈哈大笑,吩咐道:“方婕妤賜江都翁主錦緞百匹,赤金一百。”立即有宦者應諾。方天河將扇子一摔:“又拿著我的東西送人,明兒個看我怎麼鬨你!”皇帝笑道:“隨你怎麼鬨,明兒個我也給你增三萬戶食邑,隨便你怎麼賞人,你看可好?”眾人一聽皇帝這話,人人驚得瞠目結舌,麵兒上居然不知道擺出什麼表情才好。按例,一般在戰場上立功的侯爵,也不過才封幾千戶食邑,就是最受皇帝寵愛的衛長公主也不過才三萬戶的食邑,沒想到皇帝一開口就賞賜這女子三萬戶,偏偏皇帝的口氣隨意,就像是送給她一朵芍藥花一樣。弄玉瞧瞧打量衛皇後,見她原本溫和的麵容此時也微微變色。那女子卻冷哼道:“誰稀罕你的食邑?我不要!”人人暗道,這女子恃寵而驕太過,連皇帝的賞賜都敢駁回,可皇帝卻並不氣惱,反而任由她胡鬨。這到底是為何?衛皇後道:“這位江都翁主雖然家中貧寒,今日雖穿綈袍赴宴,卻是個極有氣節的女孩兒。適才妾召見,見她可憐,也是賞賜錦緞百匹,卻被她回絕了。”方天河冷笑道:“她雖然駁回了皇後的賞賜,卻未必敢駁回我的。我賞賜江都翁主錦緞三百匹,赤金五百!”細君剛要開口,卻被弄玉按住了手,弄玉低聲道:“你現在開口,是要得罪皇後,還是皇帝?你沒瞧見,這是她跟皇後賭氣,處處找機會壓製皇後嗎?”細君一想,確實如此:她如果接受這賞賜,那她之前已經推掉了皇後的賞賜,勢必會得罪皇後;她明知道這賞賜是方婕妤在給皇後難堪,如果推辭了這賞賜,那自然是當眾給了方婕妤和皇帝難堪,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一時間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弄玉低低地歎了口氣:“我之前跟你講過,這件衣服可高貴華麗,也可樸素無華,全憑衣者的心意。原本我以為你朝見皇後,默默無聞就好,誰知道還是得用上高調的一麵了。”說著她便拉過細君的手,在她的手心裡寫下了幾個字。細君重新起身道:“臣女先謝過陛下、貴人賞賜。今日臣女雖然隻穿了一件綈袍前來赴會,並不是因為家境清寒置辦不起錦衣,而是因為臣女覺得唯有這襲綈袍最能表達臣女心意。”皇帝饒有興致地問:“你倒是說說。”細君應道:“諾。”轉而又向皇後說道:“懇請殿下在殿中燃起燈火,並安置十數枚銅鏡。”衛皇後按照她的要求做了,細君又道:“臣女今日獻舞一支,感謝陛下、殿下並貴人的照拂。”說完細君便脫去原本罩在身上的素紗蟬衣,走到大殿中央,燈火照在她身上,有人已經忍不住驚呼起來。隻見細君身上刹那間綻放出無數朵紅豔豔的石榴花,映著燈火,反射到銅鏡上,越發顯得灼灼耀眼,滿室紅光,那隱隱流轉的光華把整個大廳上的幾百上千朵芍藥花的光彩都奪去了。原來弄玉在做這件衣服的時候,繡花的紅絲線是用特殊的染料浸泡過的,如果衣服的料子用絲綢做成,絲綢原本就有淡淡的光華,反而顯不出紅絲的光澤,是以選用了綈來裁衣料。平日穿時,外麵罩一層素紗蟬衣與一般的深衣並無區彆,如今燈火一照,繡在衣服上的榴花反射燈光,光芒四射,華美得令人驚歎。一時舞畢,方天河麵兒上還是冷冷的:“把燈火都撤了吧,晃得我眼花。”細君再次跪下說:“這綈袍,臣女九個月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了,親自染色,親自縫製,做成這件衣衫總計花費不足一萬錢,並不奢靡。繡花的花樣選取石榴花花樣是寓意大漢與西域能順利和親。倘若陛下選定臣女前去西域和親,臣女必定義不容辭!”皇帝眼中露出讚許:“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衛皇後也說:“細君心細乖巧,確實招人喜歡。”方天河冷笑道:“原來倒不是因為家裡窮困,買不起錦衣!你這一身衣裳雖然沒花多少錢,但它的價值隻怕不知道比一件普通的錦衣貴多少倍吧?”細君不說話,隻唯唯諾諾地站在那裡,她知道,如今做不到左右逢源了,如果必須得罪一個人,那個人必定不能是決定她命運的皇帝或者皇後。方天河也明白這個道理,反倒收斂了怒氣,重複著皇帝的話:“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慢,就像是在嘴裡嚼碎了才吐出來的。細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