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很快證明了弄玉說的第一條路說不通。女官韓壽說過,這些翁主在宴會開始之前是要先參拜皇後的,細君原本以為是所有的翁主一起行禮,那她避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原本也無妨。誰知道這些翁主竟是一個個進殿向皇後行禮,接受皇後的召見。一連召見二十幾個女子,有多疲倦可想而知,衛皇後完全沒有必要如此,但她卻不怕勞累、親力親為,其嚴謹仔細的做事風格由此可見。還沒有見麵,弄玉就對這位皇後肅然起敬,不敢再輕慢。細君在接見隊伍的隊尾,等她見到衛皇後的時候,衛皇後依然氣定神閒,沒有絲毫疲態,麵色沉靜溫和,口氣更是慈善。弄玉幾乎立即明白為什麼她已經失寵多年,卻依然在皇後的寶座上屹立不倒。衛皇後詢問了細君家中的一些情況,又跟她閒談片刻,眼神忽然定在了她身上的那件深衣,含笑問道:“你這深衣的料子我看著倒覺得眼生,可是綈裁的?”細君忙回道:“殿下好眼力,正是綈。”衛皇後又道:“昔日文皇帝是節儉慣了的,宮中的妃嬪、夫人一律不準穿繡花的衣服,長裙的曲裾不準曳地,連他最寵愛的慎夫人平日也隻能穿著厚綈織成的袍子呢!細君今日穿綈衣出席可是這心思?”細君回道:“臣女今日穿這件深衣並非刻意討好,殿下也知道臣女的父親早已因罪自裁,陛下重情,不再追究臣女的罪責已是莫大的恩典,還保留了臣女翁主的封號,臣女還有什麼可求的呢?”“隻是殿下不知,說來慚愧,臣女雖然貴為翁主,近來卻家道艱難,一律的錦繡綢緞,能免則免。今日是殿下舉辦的家宴,臣女不敢怠慢,這深衣雖然是綈絲織成,但上麵的石榴花卻是臣女耗費許多時日繡成,一來顯示臣女的拳拳真心,二來這榴花來自西域,臣女也期盼著此次大漢能順利與匈奴烏孫和親順利,使百姓免遭戰火之苦。”衛皇後笑向一旁的女官道:“你聽聽,這孩子生了一張巧嘴,真是惹人憐愛。”女官笑著應和。衛皇後又向細君道:“想來你鬢邊簪上一朵榴花也是為此了?你頭上這幾顆珍珠倒是彆致。”細君聽衛皇後這麼一說,心中暗道,皇後的眼光果然毒辣,聽了自己這番話,心中的疑慮果然沒有完全儘消,一眼就看出弄玉給的這串珍珠價格不菲。好在她已經有準備了,臉上露出慚愧之色:“臣女頭上這珍珠是向女友借的。”衛皇後問道:“果然艱難嗎?你食邑多少?”食邑原本是皇帝給王侯的恩典,在封地之內劃出幾千幾萬戶百姓,要他們每年向王侯繳納一定數量的賦稅,供養王侯,這也是王侯貴族一般的經濟來源。食邑數量的多少也是有規製的,不同的爵位食邑數目自然不同,像皇後公主等人的食邑能達到十萬戶,而像細君這樣的罪王之女,幾百戶也在慣例之內。細君道:“三百戶。隻是臣女自幼在魯國長大,每年所得也一起並入魯王府庫,再從魯王府中一起調配。”衛皇後皺眉道:“魯王向來貪財吝嗇,他魯王府積攢的財寶都堆成山了,沒想到還來算計你這點兒錢!這點兒錢怎麼夠花,連每年買脂粉的錢都不夠,也怪不得你今日穿成這樣出席,倒難為你一片巧心!”弄玉在旁聽著心酸,細君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這些事情,大概是不想在她麵前太過難堪吧?先前她以為細君天性愛素淨,不喜歡珠寶玉石,卻沒想到不是她不喜歡,是根本無力去置辦。一介孤女,寄人籬下,連自己最後的一點財路都被魯王截斷了,這些年她活得該有多辛苦?衛皇後歎息道:“也難為你了。適才你說你盼望大漢與匈奴烏孫和親順利,你願意替大漢去和親嗎?倘若你答應去和親,那便是和親的公主了,雖然是遠嫁,可到了番邦,你代表的就是大漢,那是無上的尊崇榮耀,比起你如今的生活不知道要風光多少倍。就是我,也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疼愛……”“殿下開恩!”弄玉撲通跪倒,失聲道,“翁主原本就已經夠薄命的了,去了那種地方,哪裡還有命?”她原本以為皇後聽了細君的這番話會心生惻隱,卻沒想到衛皇後根本沒有按照她們預想的走,反而擺了她們一道。衛皇後說的句句滴水不漏,她連反駁的機會都找不到。一想到自己弄巧成拙,連累了細君,她心中簡直恨死了自己。情急之下,顧不得什麼禮數對錯,隻想阻止她!衛皇後的女官嗬斥道:“這是哪裡來的不懂規矩的賤婢!還不拖出去!”細君急忙求情道:“殿下贖罪,這是臣女的侍女,不懂規矩,衝撞了殿下。但求殿下念在臣女的份上,不要計較。”衛皇後依然麵目沉靜,口氣溫和地問道:“你可願意和親?”細君低頭沉思。衛皇後又道:“你剛才說你在衣衫上繡滿石榴花是盼望烽火平息,百姓免遭塗炭之苦,可知說的是場麵話,不過是哄我開心罷了。可我並不需要你用這些花言巧語來哄騙我……”“不!”這一次衛皇後的話又被打斷了,不過這次打斷她的人確是細君。細君原本低著頭,此刻已經抬起頭來了,盈盈淚目看著衛皇後,口氣堅定:“我沒有說場麵話哄殿下開心。我……我……願意去和親。”“細君!”弄玉驚叫道,“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不管是嫁到匈奴,還是烏孫,那都是豺狼之處,你還有命嗎?”細君看了弄玉一眼,再一次對衛皇後重複道:“殿下,我願意去和親。”衛皇後麵容愈發沉靜,隻是眼中卻多了一份弄玉看不懂的笑意:“你考慮清楚了?我並沒有拿你朋友的性命要挾你,不如我放她出宮,你再細細考慮考慮?”她的身份暴露了!弄玉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恐懼起來。她是什麼時候暴露的?難道是開口為細君求情的時候,可……她又看了衛皇後一眼,直覺告訴她事情絕對不會這麼簡單,難道是更早的時候?既然暴露了她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當下跪在地上,抬頭對衛皇後道:“殿下,您貴為一國之母,怎麼可以用這樣的手段脅迫一個弱女子?”衛皇後道:“你是細君的女友?”弄玉道:“不錯!”衛皇後又道:“你可知道頂撞皇後是什麼罪責嗎?”弄玉道:“民女不惜命!”細君喝道:“郭弄玉,你在說什麼?”弄玉道:“殿下,你這樣做太卑鄙!”堂上傳來吸氣聲,一直站在皇後身旁的女官喝道:“大膽,居然侮辱皇後!左右,給我掌嘴!”細君大驚失色,急忙叩首道:“這是臣女帶來的人,她有不是該懲罰臣女才對!”說著便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兩個耳光。衛皇後道:“哪有這樣的規矩?”細君領悟到她話中的含義,急急忙忙道:“諾,臣女的人由臣女來管教!”說著便站起來走到弄玉身邊一個耳光扇過去。弄玉的臉登時便腫了,細君強忍著眼淚,又反手給了弄玉一耳光,她右臉登時也腫了。弄玉喝道:“你彆哭!今日就算打死我,也不許你流一滴淚!”細君再也下不去手,強忍悲痛:“殿下,臣女已經想清楚了,願意去和親。如果能消弭國家間的災難禍患,臣女便不會顧惜自身!”弄玉聽見細君如此說,氣得險些暈過去。然而衛皇後原本平靜的臉上此時才露出一抹讚賞:“你小小年紀有這份誌氣,的確難得!萬年,江都翁主乖巧可人,我很喜歡,拿我的錦緞五十匹、散花綾二十匹、緗縑二十匹、齊紈十匹給翁主裁衣裳。另外再拿二十匹上好紅絹、一鬥東海珍珠給翁主簪花。”女官答應了。弄玉卻微微冷笑,打完人接著又賞賜,皇後在籠絡人心上,恩威並施,果然好手段。細君卻阻止道:“不!殿下的心意臣女心領了,隻是這份禮物太厚重了,臣女無功受祿,愧不敢當!”衛皇後道:“這是我自己的東西,我願意怎麼給就怎麼給。”細君堅決推辭:“殿下,臣女自幼喪父走到今天,不說吃儘苦頭,也確實經曆過許多一般姑娘家沒有經曆過的風浪,這一百匹錦緞綾羅在殿下眼中不值一提,可以隨意贈送……”衛皇後打斷她:“那在你眼中也是不值一提的嗎?”細君道:“臣女以後的路並不會因為這一百匹錦緞綾羅就徹底改變。縱使享受一時,終歸還是要回到舊路上去,倒不如踏踏實實走好自己的路!”衛皇後道:“好!細君果然比起一般的男兒更有骨氣!若是換作尋常女兒,看到這麼好的東西,又是皇後賞賜的好體麵,隻怕高興還來不及,沒想到你還有這份見識!”衛皇後找細君談完話,沒多久,宴席就開始了。弄玉心中懊惱,隻不搭理細君。細君自然過意不去,百般逗弄玉:“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要是不打你,他們就會動手,我想著,由我來總比他們強些!”弄玉怒道:“我是因為這事生氣嗎?你為什麼答應要去和親,你難道沒聽那些翁主們說的話嗎?就你這身子,能在西域那種地方糟蹋幾年?”細君心虛道:“可是皇後她逼迫我,我要是不答應……”弄玉道:“那就讓她打死我!”細君卻握住她的手:“我寧願去和親,也不願意你被打死!”兩人正在說著話,不防旁邊一個翁主湊過來問道:“你也被選定了和親嗎?”弄玉和細君對視一眼,見那翁主並不是行館派而是王邸派的。弄玉原本以為王邸派和行館派會分開坐,沒想到皇後安排的座位居然打亂了她們的派彆,要不是能從那些王邸派的姑娘臉上還能瞧見一點兒趾高氣昂的神色,恐怕還真不能區分誰是誰。但是細君的座位卻被安排得極為靠近皇後的地方,等她一落座,引起了宴會上諸多女子的不滿。不過當時兩人對適才發生的事心有餘悸,誰也沒有注意座位安排。現在聽到這位王邸派的翁主問她們,細君便問道:“皇後殿下也選定你去和親嗎?”這位翁主幾乎要哭出來:“沒錯,殿下問我願不願意去,我說不願意,殿下也沒說讓我去,也沒說不讓我去,就讓我出來了。隻怕我現在已經被殿下選中了。”細君道:“放心,不會是你的。我已經跟皇後答允了去和親。”女子露出驚喜的笑容:“此話當真?”弄玉掃視一周,卻對細君道:“我猜皇後這是在試探你們。”細君不明所以。弄玉道:“你看看殿中的諸位翁主王女。”細君這才把眼光落在整座椒房殿的正堂上,隻見整座椒房殿簡約而大氣,翁主們的席位雁翅排開,一直擺到大殿門口。這大殿之中的顏色原本以莊嚴的青灰二色為主,卻又在每個翁主的座旁另設一個半人高的長頸細口蒜頭瓶,瓶中皆插著一色紅豔豔的芍藥。這芍藥的花朵也不儘相同,有的瓶中插著數枝正開得燦爛的芍藥,雲蒸霞蔚;有的瓶中則插著十數枝半開半放的,如紅暈滿臉,醉酒的少女;有的瓶中插得密密麻麻,如同繡球,是讓賞花人看群芳爭豔;有的瓶中則有插得稀稀疏疏,反倒更顯出一枝獨秀的韻味……這殿中原本有些死氣沉沉,可因為這幾百朵芍藥花的緣故,整個殿中煥然一新,光彩奪目,散發著勃勃生機。諸位翁主王女卻一個個蹙眉抿唇,滿懷憂愁,坐在芍藥叢中不但沒有增豔,卻因為愁容減損了顏色,反而顯得花比人嬌。弄玉道:“看來皇後不止對我們說了和親的話,她對每個進殿的人都說了。”細君問道:“她這是做什麼呢?”弄玉也不甚清楚,猜測道:“大約是試探你們吧?”細君又問:“她試探我們什麼呢?她又何故試探我們?”弄玉道:“這就不曉得了。”她想了想又對細君說:“不管怎樣,一會兒宴會開始了,你要顯得開心一點兒。”細君皺眉道:“我哪裡還能開心?”弄玉道:“為什麼不開心?反正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和親,你早已經提前知曉結局了,你還怕什麼?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細君道:“你說的對,我現在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和親。”弄玉對著她一笑,道:“我隱隱有種直覺,你不會是和親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