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卷:第4章 未央宮(1 / 1)

出塞曲 白玉京 2197 字 4天前

到了初七這一日,細君按照前幾日商議的裝扮起來,果然端莊文雅、沉穩大方。弄玉也換了裝束,扮作侍女的模樣跟在細君身後。阿齊目送著她們上車。車駕一路向南,朝著未央宮駛來。未央宮就建在長安城之南,與東邊的長樂宮占了一半的長安,加上未央宮在龍首原上,地勢要比城中其他的建築高出許多。從遠處看去,巍巍峨峨的宮廷殿宇說不出的莊嚴肅穆。據說當年高祖皇帝選定在長安建都之時,讓丞相蕭何負責建造未央宮。蕭丞相把未央宮建造得極其宏偉浩大,台殿四十三、宮池十三、山六、宮門九十五,這還不包括後來曆代皇帝擴建的各種尚未登記在冊的宮台殿閣。此時弄玉聽著細君給她講著未央宮的種種,唯有咂嘴感歎而已。馬車走了一段路程,忽然停下來。弄玉正疑惑,就聽車外一個恭謹的聲音響起:“翁主的車駕已到司馬門,按律,請翁主下輦。”弄玉急忙按照在行館中演習的,攙扶細君下車,四周環顧,隻見門前果然停著各色華貴的車駕,想來今日跟隨細君一同進宮的翁主王女都是在這裡停車的。有一個中年人正手持一側竹簡站在一旁,見細君下車,便施了一禮,口中稱頌一番,說道:“請翁主畫個簽,好讓下臣按律登記。”弄玉上前對著中年人也施了一禮,說道:“我家翁主封號江都。”中年人答應道:“原來是江都翁主,請翁主跟隨小黃門先去皇後殿下的椒房殿中等候。現下各位翁主都在那裡等候。”說著手中的筆在竹簡上飛快地勾畫了一下。弄玉謝過他,便攙扶著細君跟隨小黃門往椒房殿而來。此時整個未央宮狹長的甬道中人來人往,然而人人都是垂著頭專心走路,並沒有人駐足交談,就聽見木屐踩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弄玉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四周,隻好邊走邊用眼角的餘光留意著身邊的人來人往。忽然她感覺四周似乎安靜下來,前麵領路的小黃門也停住了腳步。弄玉忍不住抬眼觀看,隻見遠遠地走過來一個穿鎧甲的男人,隻是離得太遠了,看不清麵目。弄玉心中一動,立刻想到了韓城,心中暗想:也不知道韓城到哪裡了?要是今日迎麵走過來的人是他該多好。她正想著,那位將軍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才看清他的臉。不是韓城,卻是李陵。李陵顯然也是認出了她,不過對於她此時的身份倒有些疑惑,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幾步上前,擋住弄玉的去路,問道:“你怎麼好端端地走掉了?”弄玉聽他的口氣,知道李母、許媼並沒有把當日發生的事情告訴李陵。弄玉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當年會不會她們也是用同樣的法子逼走那個叫“素素”的女孩子,反而讓李陵誤會是素素自己走掉的呢?弄玉心中委屈,可又不能把自己被逼走的實情告訴他,便伸手一指細君:“這位是江都翁主,是我的好朋友,我沒想到還能在長安見到她,就去館驛陪她住幾天。”細君聽她這麼說,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卻並沒有拆穿。李陵“嗯”了一聲,又問:“這幾日,我在宮中當值,抽不開時間回家,你打算在館驛住幾日?我派人去接你。”弄玉道:“我住在館驛也好,可以跟翁主敘敘舊,說說話。”李陵皺眉道:“那怎麼行?住在館驛中的官員貴族都是有定製的,你又沒有官職爵位,他們哪裡肯收留你?再說了,你既然來長安了,我就得替韓城照顧好你,要是他回來看到你不住在府中反而住在館驛,你讓他怎麼想?”細君見弄玉再也說不出拒絕的理由,便笑道:“這位將軍,我也是剛來長安,人生地不熟,有弄玉陪我,我安心多了,就讓她陪我在驛館中住幾日吧。等她住倦了,我打發人送她回將軍的府中便是。就是韓校尉問起來,也有我呢,就說我留下弄玉了,再不成我去跟韓校尉解釋。”弄玉見細君滿腹疑惑,雖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還是選擇幫她解圍,心中感激,忍不住暗中扯扯細君的衣襟。細君卻恍若未察,繼續說道:“今日我們奉皇後殿下的旨意進宮,不敢有任何耽擱,倘若將軍還有事,不妨到館驛中找我細談?”弄玉感激不已,更是握緊了細君的衣襟。李陵隻好作罷,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先在驛館中住幾日,等我得閒了親自去接你。”說著便與細君告辭,徑直去了。弄玉感激道:“細君,今日多謝你替我解圍!”細君卻笑得古怪:“你居然還有這件事瞞著我?”弄玉道:“隻是不知從何說起。”細君問道:“那現在呢?還是不知從何說起嗎?”弄玉急忙道:“知道知道,等回到館驛,我一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細君這才朝小黃門打聽這位將軍的身份。小黃門道:“這是陛下的騎都尉李陵都尉,掌管整個禦林軍的騎兵!彆看他性格溫和,本領大著呢!他的一手好箭法深得李廣老將軍的真傳,我們這些人私下裡都說,如果他早生二十年,說不定能跟冠軍侯霍大將軍一較高下呢!隻是如今咱們和匈奴講和了,也用不著李都尉出征了,否則封候拜將對他來說,就像是探囊取物一般!”細君這才明白剛才這位將軍居然是大漢大名鼎鼎的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陵,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認識李陵?”弄玉道:“韓城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他被李廣李老將軍抱回府中,當成親孫兒一樣,親自調教,韓城和李陵從小一起長大,我剛來長安便借住在李府上。”小黃門一聽她提及韓城,忽然興奮地插話道:“姊姊,你認識韓校尉嗎?”弄玉來了興致,問道:“你也認識韓城?”小黃門尷尬地笑道:“是小奴早就聽聞越騎校尉韓城的名聲,不過韓校尉不認識小奴罷了。當年韓校尉率領二十八騎打退匈奴數千人,長安城中傳頌一時,人人都誇讚校尉英勇無敵,小奴也想像韓校尉一樣馳騁沙場呢!”細君笑道:“想不到你還對行軍打仗感興趣。”小黃門道:“不瞞翁主,我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像衛大將軍、霍大將軍一樣馳騁匈奴,把他們全都趕到漠北去!要不是家中窮困,爹娘把我舍了,我現在說不定也是一個大將軍了!”說著,他情不自禁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真的是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一樣。弄玉和細君都被他的樣子逗樂了,忍不住笑起來。小黃門正說得得意,忽然又想起什麼來,興致一下子就散了:“隻是我現在是殘缺之身,這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細君安慰道:“不要緊的,這世上有很多身體殘缺的人最後都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小黃門急忙問道:“那我該怎麼做,才能也成為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細君道:“這個就得靠你自己去找了,最要緊的是找到適合你的路。”弄玉接話道:“不錯,以前有一個人是瞎子,可他偏偏編了一本書,你說他得比普通人吃多少苦?”小黃門鄭重地點點頭:“我記住了。”三人說著話,早已經穿過了長長的甬道,來到了椒房殿前。小黃門對著細君、弄玉鄭重地行了一個稽首的大禮,道:“今日多謝翁主和這位姊姊的教導,小奴身份低微,不能送翁主進殿,隻好在這裡拜彆。但願翁主與姊姊能長壽安康、子孫滿堂!”說完就一徑去了。在椒房殿前迎接諸位翁主的女官遠遠地就看見了她們,此時兩個宮女緩步走來,神色恭順:“翁主請隨婢子進殿。”細君答應了,便尾隨她二人來到椒房殿前殿。迎接女官這才快走幾步上來迎接:“下官是椒房殿的執事女官韓壽,在此迎接翁主。”細君微笑著答應:“勞煩韓女官了!”韓女官又道:“下官先引翁主到東偏殿休息,等待尚未到齊的翁主們。等各位貴人到齊了,需要先參拜皇後殿下,然後才能開宴。”細君道了謝,幾人一同進了椒房殿的東偏殿。花椒果實繁盛,氣味馥鬱,取其和泥塗牆,滿室生香,又寓意多子,是以曆代皇後都居椒房。現任皇帝年少時與館陶長公主家的阿嬌訂立婚約,曾經立下誓言:“如果我能娶阿嬌,我一定給她蓋一座黃金屋來讓她住!”後來皇帝登基,立阿嬌為皇後,到底有沒有蓋黃金屋,大家各執一詞,莫衷一是。但陳皇後嫌棄椒房殿不夠宏偉壯麗,重新擴建倒是板上釘釘的事。隻是後來陳皇後恃寵而驕,得罪皇帝,被廢棄為庶人,被貶到長門宮去住了,皇帝立身份卑微的衛子夫為皇後,衛皇後便接手椒房殿,成為新主人。陳皇後驕奢,把椒房殿鋪排陳設得極其華麗;衛皇後卻節儉,平日裡的一應陳設,能免則免,故而東偏殿中陳設倒也不甚華麗。細君由韓女官引導著往裡走,那些早早就來到的翁主們見有人來,目光立刻被吸引了來。細君進殿後立即有相識的幾位翁主上來跟她打招呼,卻引來另外幾位的嗤鼻以對。原來除了像細君這種父輩有罪的諸侯王以外,一般的藩王在長安都是有自己的王邸的,作為他們進京朝見皇帝時的落腳之處,這些王邸自然要比普通的行館好很多,故而很多翁主來到長安居住的正是自己家的王邸,剩下那些父輩有罪的、被皇帝冷落的、封地偏遠家無餘財的才會住行館。因此這些少女們也分成了兩派,住在行館的是一派,住在王邸的自然是另一派。兩派任各自圍在一起交談,弄玉留神細聽,就聽見行館派的幾位姑娘都在討論今日進宮的服色發飾,以及即將見到皇後的忐忑心情。而王邸派的翁主們卻在談論這次和親。弄玉原本是站在細君身後,聽她們談論穿著的,後來卻逐漸被王邸派的談話所吸引。一位說道:“我來之前,我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千萬想辦法不要被選上。”另一位道:“倘若不幸,被選中了,也要爭取去烏孫,千萬不要去匈奴!”“這話怎麼說呢?”“聽我兄長說,匈奴人反複無常,今天和親,說不準明天就會毀約攻打大漢,他們時常這麼做,無恥得很!萬一真的嫁到匈奴,要是匈奴真的跟大漢再打,你細想想,咱們還能不能活?”“是啊,去烏孫就不一樣了,烏孫現在歸順了大漢,他們自然不敢怠慢大漢的公主,隻怕到時候整個烏孫的人都想著怎麼討你歡心呢!”又有人說:“可是那種蠻夷之地尚未開化,聽說那裡的人都是吃生肉的!茹毛飲血,行事如野獸一般,誰敢去那種地方!”“不錯,就算是嫁到烏孫也萬萬使不得。你想,烏孫是離大漢近,還是匈奴近?這一次,大漢兵臨城下,烏孫才投降,匈奴人時時就能攻到烏孫,沒準那時候烏孫又重新歸順了匈奴,還會留你一個大漢的公主嗎?說不準,烏孫王會親手殺掉大漢公主向匈奴表示決心!”“是了,咱們一定要想儘辦法,不要中選。”弄玉看著王邸派翁主,人人麵帶憂色,正謀劃著如何把這危險轉移到旁人身上;而行館派的翁主們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危機,依然談笑風生、言笑晏晏。她們隻道王邸派看不起她們,不跟她們一起,卻不知道王邸派不跟她們一起也許從她們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弄玉忽然替細君感到難過。她扯扯細君的衣襟,細君問:“怎麼了?”弄玉悶聲說道:“你聽聽那邊那些人在說什麼。”細君聽了一會兒,笑著安慰她:“不要緊,我未必就會被選上。”弄玉又思索了片刻道:“細君,你沒有發現,你們這些人比起她們更容易被選上嗎?”細君臉色一變,她知道弄玉說的是事實,她們的父輩都是或貶或黜,他們的子女比那些深受皇帝寵愛的王侯之女更容易獲得戴罪立功的機會。她們這些人比起王邸派更容易被挑選到去進行和親,畢竟如果挑選那些王邸派的翁主,還得向她們的父輩解釋,還得應對接下來這些王侯的求情。而如果選了她們呢,皇帝完全可以用一句戴罪立功來說明一切,搪塞一切。弄玉又道:“我想了一個法子,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反正現在就兩條路,要麼就退到不為人注意的地方,讓皇後殿下在事後確定人選的時候完全想不起你,但這條路不知道能否走通;要麼,你就得討得皇後的歡心,讓她舍不得把你嫁出去。”細君沉默了片刻,見身旁的翁主們依然笑得歡快,心中湧現起無限淒涼:“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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