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講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根本原因在於,前一波之所以能暫時平複,完全是由於出現了新的挫折。杜款款在家裡躺屍好幾天,連換手機都直接讓羅森給她快遞過來。跟她爸學的,休息,就是要擺出廢人的姿態,四仰八叉躺在隨便哪個角落,全身接觸地麵的比例不能少於百分之七十,要麼吃,要麼睡,要麼準備吃和睡,無比充實。她爸下班上樓看見她就不由地羨慕:“你媽一看我躺在沙發上,就說個沒完。”媽媽則堅定地站在她這一邊:“款款拍起戲來一天隻睡四小時,你跟她比?”爸爸已經舉手投降,媽媽還要補一句:“你這個豬!”杜款款就掀開一半眼皮笑,然後繼續憂心忡忡地準備入眠。媽媽喊她吃飯,也說:“你是睡得太多了,明天就是新年了,你沒什麼特彆的打算?”元旦了,爸爸也關掉診所放幾天假,徹徹底底陪家人。他是牙醫,在樓下開了一家口腔診所,早幾年還在醫院端飯碗,現在正畸的工作量足夠大,名聲也不錯,乾脆就辭了單乾。杜款款突然眼睛一亮:“要不我去拔個智齒吧。”她爸爸想了想:“也好。趁過年前拔掉,恢複了也不影響你工作。”杜款款早就拍過片子,四顆智齒都整裝待發,但是直到25歲還是沒有冒頭的跡象。左下的這顆基本是橫著長的,爸爸早就斬釘截鐵說必須得拔,也算是找到了合適的時機。而杜款款則單純是為了拔掉智齒。她在想或許真的在身體上造出一個小傷口會比較清明,也不算疼得莫名其妙。因為腦子一團糟,胡鬆拓那邊至今沒有消息,杜款款擔心阿姨身體是不是有點什麼事,但是他不來說她又不敢去煩他,兀自急得抓耳撓腮。宣傳期結束,胡鬆拓從公眾視野裡徹底消失,工作室微博也好幾天不更新,杜款款琢磨著是不是去加一下胡鬆拓新助理的微信,但想起嶽流蘇又覺得心有餘悸。晚上看跨年晚會,倒不是她想看,是她一直躺在沙發上沒動彈,媽媽坐在她旁邊三家衛視一圈又一圈地打,爸爸念叨著:“今年也沒有款款,怎麼看都怪沒意思的。”媽媽跟著說:“也沒有胡鬆拓,真沒勁。”過了一會,她眉開眼笑,“又是Lance!這孩子長得也討喜,我喜歡。”Lance跟著組合唱了一個衛視的開場,然後迅速撤離,AllSing已經紅到不需要跟著熬跨年的夜了,但Lance不行,他連她那份宣傳一起背,緊接著飛去另一城市唱電影白爛的主題曲。杜款款看著兩個小時之後造型煥然一新的Lance,十分愧疚,等他結束主動打給他問候新年。Lance很高興她來電,聲音很明亮:“休假愉快嗎?”“特彆好。”“你是不是和那誰正在跨年約會啊?”他酸溜溜地調侃,“你不知道,這家編導特彆賊,你們新聞一出就做了我和胡鬆拓的合作舞台,要不是他臨時cle掉行程,我明天肯定能沾光上熱搜。”杜款款聽完,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迅速結束通話:“今年辛苦了,新的一年我們一起加油!”她擔心這一會工夫也會耽誤接胡鬆拓的電話。結果電視上正好就出現了胡鬆拓的臉,是個VCR,泛泛的新年祝福,這人是真的消失了,阿姨到底病得多要緊,他才要推掉跨年舞台啊。或好或壞,他總得來個消息,但他音信全無。杜款款最擔心真是出了他扛不住的大事,又強撐著不敢告訴她。雖然他平時嬉皮笑臉,但真是一點苦都舍不得她受,她都知道的。杜款款想了想,走到陽台上去,客廳裡電視開得很響,她關上門,對著落地窗打給古耐。古耐絕對正在某個party現場,興致高漲地說:“新年快樂!杜款款!”杜款款扶著額頭,她能從一個喝高了的小朋友嘴裡套到什麼話?她沉一口氣,問:“你這兩天跟胡鬆拓有聯係嗎?”“我哥啊?”他換了個乾淨的背景,“沒有,他不是去找你了嗎?”“第二天就走了,然後再沒聯係我。”“那你找我做什麼?這不是你們之間的事嗎?”古耐語重心長,“雖然我說過,我永遠站你這邊,但是胡鬆拓是我哥啊。我覺得你們的內部問題還是自行解決吧,新的一年我決定再不摻和你們的事,因為我也有自己的情感困擾,行嗎?”“行吧,您忙,少喝點。”“我喝的都是可樂!”“我就是說可樂,會長胖。”古耐笑了一聲,“新的一年祝你取得長足進展,特彆指情感方麵。外麵像我這種情感谘詢師都是按分鐘收費的。”杜款款掛了電話,給他發了個以滾為名的紅包。過了一會又發了一個,留名“謝謝”。陽台上沒有地暖,她縮了縮手,看著手機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新年了,胡鬆拓還是沒有給她來電,她握著手機,看窗外此起彼伏的煙花。她家住得很高,小區裡住戶放的小型煙花,炸響,躥上來,正好在跟她持平的高度綻開。很簡單的形狀,紅的,綠的,白的,耀眼如星,瞬間照亮略帶紫意的天空,還有空裡殘留的煙。她平時是個很靈敏的人,但是碰上胡鬆拓,就拋棄了所有的機警,甚至沒有追究古耐的“情感困擾”是什麼。她其實也好奇胡鬆拓要跟她解釋的嶽流蘇真相,但又怕他的講述有一點不得人心,但凡跟她內心信仰的忠誠有一點不符,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接下來的事。她已經清楚地知道她沒辦法放棄胡鬆拓,所以就稀裡糊塗地翻篇吧,把那些小摩擦攢起來,等到真的積怨爆發的那天拿出來說服自己死心。她給自己的退路,是毫發無損地退出。畢竟信任經不起一絲裂縫。她甚至有一絲懷疑,那天胡鬆拓帶嶽流蘇見他媽媽到底安的什麼心?這次他說媽媽生病,又是不是對她誠懇?她不敢想了,隻是給他更多時間,但願他編得出一個完美謊言。杜款款拔牙隻花了十五分鐘,什麼感覺都沒有,咬著棉花坐在家裡看電影。人人都說聖誕新年的必備電影是《真愛至上》,她不,她最喜歡《小鬼當家》,年年看,年年覺得好笑又溫馨。麥考利·卡爾金被歲月摧殘成那個鬼樣子,她還是看見就親切。親切比好看來得重要得多。術後24小時要冰敷,但杜款款嫌實在太冷,隻要爸爸不盯著,就偷偷把冰包放下來。爸爸神出鬼沒在她房間門口,“你又不遵醫囑!”杜款款隻好裝模作樣地敷衍一下,一邊抱怨:“我又不疼!”到了中午麻藥退去,她才開始知道疼,疼得不能說話,張嘴就困難。這時候胡鬆拓來電話了,聲音很疲憊:“新年快樂。”是啊,元旦了,皆大歡喜的迎新年,大街小巷都是歡天喜地的“新年快樂我的愛”,可是她一聽他這把嗓音,就知道他這幾天真是過得很糟。她放下一半的心,另一半更高地吊起來。她故作輕鬆:“新年快樂,我休息得特彆好。”“你聲音怎麼怪怪的?”“沒有啊。”她早就吐了棉花,努力字正腔圓,“阿姨怎麼樣了?”“舊病沒有複發,新病還沒定性,這兩天就出結果。”胡鬆拓苦笑一聲,“現在我們家,倒是我媽媽最有精神,反過來安慰我們。”杜款款聽著,時不時發出聲音讓他知道她在。胡鬆拓又說:“我媽雖然看著笑眯眯的,其實她最擔驚受怕,還要住院觀察一陣子。”“好。”杜款款乾脆地說,“我過去陪你。”杜款款翻身下床,她帶回家的行李箱一直懶得收拾,好幾天了還原樣擺在地上,預備出門穿的幾套衣服,也因為足不出戶根本沒動過,隻摳了一套護膚品出來用,現在她再把這空缺塞回去,迅速打包完畢。她爸都蒙了:“你這是要去哪?”杜款款草草梳了梳頭發,回答:“胡鬆拓的媽媽病了,我回去看看。過年前肯定回來。”爸爸按住她的行李箱:“你才剛拔完牙,至少也過三天才能坐飛機。”“那我坐高鐵。”眼見她去意已決,爸爸也留不住她,隻好給她準備無菌紗布,叮囑一旦有出血傾向,要立刻咬紗布止血,還親自押送她去了火車站。杜款款跟爸爸告彆。他們很少有機會麵對麵站著,她挺高的,平視,眼睛裡全是爸爸的白頭發,他早上剛剛理完發,本來要媽媽給他染的,還沒來得及就被杜款款催著出了門,現在鬢角幾乎是全白的。爸爸也看著她,過了好久把她的頭發掖到耳後,說:“你記得早睡。”他頓了一下,似乎發現甚至都不知道囑咐一年難見幾麵的女兒什麼,他幾乎從她的生命中抽離。他終於說:“平時,坐在書桌前,注意坐姿。”杜款款點點頭,他才鬆開握著行李箱杆的手,“過年一定要回來啊。”他笑笑,看著她進了候車廳才安心。杜款款本來披頭散發是想稍微擋一下臉,現在卻舍不得放下來,她這些年,每年回家的次數少得可憐,爸媽都隻能從電視裡拚湊她的生活,她仔細一想,家裡的電視似乎從來不關,媽媽為了她認真地學玩微博,她用小號上去看,裡麵除了媽媽點滴的生活記錄,全是帶她話題的轉發。她不知道媽媽是怎樣笨拙地了解飯圈規則,跟她的黑粉較真,被罵得難聽。她都勸媽媽不要去看了,可是媽媽能了解她的途徑太少了。到底是她做得不夠好。她老老實實做他們的女兒,隻到十三歲,在那之後是上升期急功近利的女演員,再然後是戀愛裡鬨心抓肺的女朋友。她不夠好,才讓爸爸思忖良久,隻能叮嚀她“注意坐姿”。那是她在他們眼前讀書的時候,爸爸眼裡的頭等大事,她那時候喜歡歪著坐,久而久之有點高低肩,爸媽為了矯正這一點,替她操了很多心。她能走到這一步,絕不是她自己的功勞。漫長的七小時,她看了三遍《小鬼當家》,也偷偷哭了三次。這樣的時刻,她必須陪在他身邊,她知道,有可能失去家人是多麼大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