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默後,還是李嬸兒先開了口:“不然呢?”“我們一起在這山裡住了這麼多年,你們兩個陌生人一來小武就死了,不是你們是誰?”老於頭比她稍微有邏輯一點,這個淳樸的老山民昨天還熱情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現如今的眼神裡卻全是戒備。“小武這麼個半大娃娃,咋會有被人殺的理由?”老於頭沙啞著嗓子道,“我們想破了頭,覺得唯一蹊蹺的,也就隻有那根勞什子簪花了。”“我們這些山裡的大老粗,哪能和那勞什子東西扯上啥關係?能有那玩意兒的,也隻有你們這些富貴人家——何況,你們自己也說了,你們認識那東西的主人。”這些愚昧的山民,在出事之後的第一反應便是抱團一致對外。在共處了數十年的鄰居和根本不清楚底細的外來人之間,他們理所當然地選擇相信鄰居,非常武斷地把外來的人判定為了凶手。如柏沒忍住看了一眼嚴子周。李嬸兒明白了她那一眼的意思,道:“你彆栽贓嚴公子。”“本來我們也不是不懷疑嚴公子的。”李嬸兒咬咬嘴唇,“但是起碼人家沒有支開我們,在小武的屍體邊兒上不知道琢磨些啥。”如柏又氣又無奈,簡直想跪倒在他們的思維之下。然而就在這時,旁邊的楚明軒突然開口了:“阿若和大牛呢?”如柏之前一直沒有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下意識地覺得虛弱的阿若恐怕此刻不知道癱在哪兒,大牛留下來照顧她了。然而那兩個愚民並一個書呆子卻似乎剛反應過來,他們的反應很快證明了如柏的想法是錯的。“是啊!”李嬸兒和老於頭對視一眼,“說好的一起上,那兩個人呢!”如柏的心頭猛地掠過一絲陰影。她突然厲聲對那幾個人開口道:“把所有的燈都點起來!”如柏不管真實性格是什麼樣,表麵上仍然大致有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兒。在這些底層人的眼裡,自然是個溫和的大戶人家小姐,此刻突然疾言厲色起來,嚇了眾人一跳。那幾個人下意識地聽從了她的命令,把周圍的幾盞燭燈全都點了起來。廳堂整個亮了起來,明亮的燭火照出了剩下的兩個人——阿若和大牛靜靜地呆在角落裡。那一瞬間,整個廳堂極為安靜,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片刻後,李嬸兒最先反應了過來,她猛地嚎了一聲,衝了上去:“阿若!大牛!”然而那兩個人都再也不會回應她的呼喚了。微弱的月光鋪在地上,仿佛給這世間鍍上了一層森冷的銀。李嬸兒、老於頭和嚴子周全都瑟縮地坐在牆角,每個人的嘴唇都是一片慘白。如柏冷冷地看了一眼這三個人,李嬸兒邏輯混亂,老於頭年邁昏聵,於是她十分不客氣地一指嚴子周:“你來從頭說!”嚴子周悶悶地低下頭去。“嚴公子,不是我說你,你能這麼輕易地被山民們給說服了,跟著他們的思路跑,這十幾年寒窗的聖賢書都是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吧?”如柏沒法不火大。楚明軒的安排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隻要這些人一直乖乖地呆在廳堂裡,凶手隻要敢弄出動靜,剩下的人肯定會立刻發出警報,她和楚明軒就會馬上趕到。本來阿若和大牛是完全不必送命的……誰知道竟會鬨成這樣。沒想到的是她和楚明軒站在小武身邊推測這些人裡誰是凶手時,這些人也在無聲無息地推測著他們。良久,嚴子周才低聲道:“不是我。”“不是我殺的!”“他們聚在這裡談誰殺了小武,說肯定是外來的人。”嚴子周低聲說,他的聲音仍然像之前那樣沒什麼起伏,然而此時此刻如柏已經完全能感受到這是呆滯而非冷淡,“然後就一起想了這個計劃……引你們過來,先製服了再說。”嚴子周把頭埋在膝蓋間:“我本來不支持的……但是我也是外來的人,我怕……”他沒說下去,然而如柏已經明白了。怕他不配合的話,這些山民就會轉而懷疑他。有些人或許讀了許多書,但是除了“之乎者也”之外,並未在書裡學到一點該有的骨氣和決斷,在現實裡遇到困難時,仍然是這樣不堪一擊。“我沒下狠手……嚴子周低低地辯解著,“砍你的那把刀是我遊曆前我爹給我的,說我出遠門的話得帶個防身的家夥……你看,我砍你的時候都沒有把刀鞘拔下來,我隻是想把你敲暈……”如柏懶得理這個絮絮叨叨的書生了,她轉頭看去,楚明軒正從阿若和大牛的屍體邊走回來。“怎麼樣?”如柏問。她驟然發現楚明軒的臉色極為難看。他坐到如柏身邊,壓低了聲音道:“對方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如柏打了個激靈。“那對青年小夫妻,是在黑暗裡無聲無息地被人擰斷了脖子。”楚明軒低聲道,“大牛那樣強壯的山裡漢子都是轉瞬之間被殺了……沒有防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凶手武功在身,普通人絕對不是對手。”如柏的心提了起來:“比你呢?”楚明軒看了她一眼,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比我弱。”如柏緩緩舒了一口氣。其實這是顯而易見的,恐怕凶手現在最忌憚的,就是楚明軒的存在。如果對方的武功高過楚明軒的話,他完全可以在擊殺楚明軒之後,再動手清理掉剩下這些完全沒有一戰之力的老幼婦孺。如柏的眼神緩緩掃過嚴子周、李嬸兒和老於頭。凶手就在這三個人中間。“你懷疑誰?”她壓低了嗓子問楚明軒。楚明軒沉默片刻,道:“他們三個人裡,嚴子周的位置特殊一點,李嬸兒和老於頭現在幾乎是沒有區彆的。”“嚴子周是這些山民裡唯一的外人,李嬸兒和老於頭都是小武一家的鄰居。”如柏點點頭,輕聲肯定了楚明軒的說法,“這樣看上去,確實嚴子周特彆一些,但是……”她和楚明軒同時低聲道:“凶手在李嬸兒和老於頭之間。”兩個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楚明軒微微一點頭,道:“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很簡單,還是順著之前我們在後院裡談的那個思路走。”如柏道,“那個幕後黑手要和蘇浣溪在這裡接頭——但是以那個人位高權重的身份,不可能親自過來,一定是派手下人把銀票交給蘇浣溪。”“那個手下成功地辦完了主人交給他的活兒,然而他沒有想到,小武手裡居然有那根簪子。”如柏輕輕打了個冷顫,“那個人懷疑他們的交易被小武看到了。”“然而就在他殺掉小武之後,阿若的話讓他發覺自己殺錯了人——阿若和大牛才是真正有可能目睹交易的人,於是他轉而要滅這兩個人的口。”“如果那個手下不是本地人的話,他沒有必要把蘇浣溪叫到這裡來。”如柏輕聲說,“也隻有一個本地的山民熟悉這裡的地形,能極大地降低風險,避免這樁交易被彆人發現——然而我唯一的疑惑是,那個所謂的幕後黑手,為什麼會安排一個手下一直潛伏在山民裡?”楚明軒平靜地注視著她,道:“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如柏望向他。“你記得這座宅子的主人是誰吧?”如柏一愣:“六皇子……這和六皇子有什麼關係?”“你還記得當年宋姑姑試圖殺十一弟和六弟的事麼?”楚明軒道,“如果這個幕後黑手和宋姑姑的目的一樣,也是儘可能地殺掉所有皇子呢?如果他在這裡留下一個殺手,本身的目的其實是試圖找機會殺掉六弟呢?”如柏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她的脊梁骨竄了起來——她驟然發現,楚明軒的說法,完全講得通。至此,前前後後的案子竟然串成了一條線。“那麼……究竟是李嬸兒,還是老於頭?”如柏輕聲問。然而,就在如柏和楚明軒兩人在心底輪流分析這兩個山民時,變故再度發生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活動了一下堅硬的肩頸,那根一直在她懷裡的金簪掛得不牢固,便在這一動中被牽動得掉了下來。那根“被下了詛咒”的簪子落在地上,愚昧迷信的李嬸兒和老於頭都下意識地讓了讓。然而嚴子周卻並沒有躲開,他突然顫抖著伸出手去,握住了這根簪子。也許是黑夜太容易使人變得脆弱,也許是接連的死人讓人再難維持住理智和清醒,也許是潛在危險的陰雲始終籠罩在頭頂……嚴子周終於崩潰了。這個一直說話沒什麼起伏的年輕書生蜷縮在角落裡,突然捂住臉大哭起來,嚎啕出了一個名字:“浣溪……”楚明軒和如柏的眉心俱是一跳。如柏“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衝到嚴子周的麵前,一把扯開他擋在臉上的手:“你說什麼?!”嚴子周的臉上被涕淚糊滿,哀切地看著如柏。如柏隻覺得上下牙床不受控製地碰在一起,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一把從嚴子周手裡把那根簪子搶了回來,確定簪子尾端那個小小的刻字隻有“溪”,而並非“浣溪”後,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嚴子周:“你……你認識蘇浣溪?”嚴子周的眼神空蕩蕩地落在那個小字上,然後又驟然發出一陣嚎啕。然而這一次,他的嚎啕才嚎出了一半就猛地卡在了嗓子裡。楚明軒把那把嚴子周父親留給他的佩刀抽了出來,刀尖抵在嚴子周的喉嚨上。“哭什麼哭?”太子殿下的耐心已經被耗儘了,整個人森冷如一把出鞘的名刀,目光裡透著一股刀刃般薄而涼的寒氣,“你明明認識簪子的真正主人,卻一直瞞著不告訴我們——你應該知道現在你身上的嫌疑有多大,不想我現在就殺了你的話,就快說!”嚴子周被那把刀震懾住了,就在他抽噎著剛要開口時,楚明軒突然猛地一緊手腕,那刀尖距離他的喉嚨又近了半寸,幾乎直接抵到了皮肉裡,牽出一絲細細的血痕,嚴子周嚇得魂飛天外,當場“嗷”地發出了一聲慘叫。“等等!”楚明軒低喝道,“先不要說!”眾人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一時間都愣住了,嚴子周戰戰兢兢瑟縮著,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連如柏都懵了,隻能一臉驚疑不定地看著楚明軒,不知道他到底要乾什麼。天已經蒙蒙地亮了起來。楚明軒拎著那把刀,沉默地站在原地,周圍的一圈人都望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在良久的寂靜之後,楚明軒放下刀,對嚴子周低聲說道:“你隻告訴我,不要叫這在場的任何一個彆人知道。”他把耳朵貼了上去,嚴子周不敢不按他說的做,隻能哆哆嗦嗦地捂住嘴,小心翼翼地衝著楚明軒耳語。所有人都在觀察著楚明軒的表情,然而太子殿下自始至終臉上平靜無波,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他在想什麼。嚴子周說完了,楚明軒回過身來,正視著他的眼睛:“每一句都是實話?”嚴子周顫顫抖抖地點頭:“我……我發誓……”楚明軒輕輕一點頭,那一瞬間,他冰冷繃緊的唇角幾乎是彎出了一個微笑的弧度:“信息都對得上,我相信你。”下一秒,他的手閃電般地伸了出去,毒蛇般纏上了嚴子周的脖子。嚴子周的眼睛急劇睜大,然而他一聲尖叫還沒來得及發出嗓子,整個人就倒在了地上。楚明軒拍了拍手站起來。如柏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他在做什麼……“這就是殺害之前那三個人的凶手。”楚明軒平靜地說,“現在已經被我除掉了,諸位不必再害怕了。”如柏震驚地看著他,然而楚明軒一點要理睬她的意思都沒有。這一刻,太子殿下仿佛冷酷得不近人情。“從現在起,所有人不許離開我的視線,隻許坐在原地。”他冰冷地說,“不會再有命案了,所有人耐心等待救援。”老於頭和李嬸兒根本沒見過這個架勢,這兩個山民一輩子也沒有這麼密集地見證過殺人案件,心理防線早就崩潰了,嚇得一聲都不敢吭。隻有如柏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然而還沒等她靠近楚明軒,太子殿下就冷冷地橫過來一個眼神:“閉嘴,彆過來!”如柏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原地。楚明軒的眼神裡短暫地閃過一絲猶豫,然而下一秒,冰冷的神色就恢複了從前的樣子,他再不看任何人,隻是拎著那把刀,平靜而又筆直地坐在原地。時間仿佛從來沒有流逝得這麼慢過。如柏隻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極度難熬,有許多次,她都恨不得直接衝到楚明軒的麵前,抓著楚明軒的領子向他咆哮“嚴子周到底跟你說了什麼”,然而每一次還沒等她把這個想法付諸實踐,就又被楚明軒冰冷的眼神嚇退了回來。他們四個人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挨著,直到窗外隱隱傳來了遠方的呼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