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顧沈訂婚宴的那一日,地點定在金陵知名的華新飯店。顧氏、沈氏都是金陵知名的豪門望族,顧氏經曆政壇許多波折後,已經變得更加不容忽視,前來靠攏的世家和巨賈越來越多,又加上顧秋笙在巴黎的夫婿勢力,不過半個月,連公館都要重新修葺了。至於沈氏,除了沈知喬如今在大總統麵前如此得力以外,她的弟弟沈知豫更是一早就控製了金陵的商會。如今顧沈兩大氏族聯姻,無疑是告訴世人,這兩家已經結盟在一起,三大世家獨獨孟家落了單兒,恐怕即便孟千山作為軍統局局長,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因此,這場訂婚宴當然是少不了金陵望族參與,今天的華新飯店門檻兒都要被踏破了。但最令眾人意外的是,孟千山和孟湘若父女,也盛裝出席了此次訂婚宴,還備厚禮而來,連客套的場麵話都說得滴水不漏,好像孟沈從未有過嫌隙一樣親昵,好像僅僅是參加好友的訂婚宴一樣淡然。“湘若,我敬你這杯,感謝你大病初愈,就來此慶祝我們顧沈兩家,締結姻親。”沈知喬笑意嫣然,親自遞上一杯紅酒,“這酒,是我自己帶來的,巴黎的紅酒,還請賞麵一償。”“恭喜,阿喬。”即便是知道沈知喬這話中帶刺,孟湘若還是笑著接過飲下,表麵功夫做得足夠。過了一個時辰,基本各大世家客套虛偽的噓寒問暖都快到了尾聲,也該輪到沈知豫和宋新棠這一對主角兒出場了。沈知豫今日穿著一身西式紳士服,宋新棠則是一身洋氣的西洋婚紗禮服,訂親婚宴的裝束就像結親的婚宴一樣正式而隆重。“沈家怎麼也是金陵第一望族,沈伯父和阿喬都在大總統手下效力,怎麼今兒就崇洋媚外到如此地步了。”孟湘若言笑晏晏地道出這一番酸話,一聲“阿喬”令在場眾人都以為她與沈知喬還如當年一般親昵。可這一字一句裡,也是無形中給沈家戴上了一頂罪冠,這也是在場人都聽得出的。因此,孟湘若這話一出,場下就人言嘖嘖,紛紛悄聲議論如今沈孟兩家微妙的關係。“湘若所言甚是,這不,弟弟可以說是想你所想了,特意準備了表演,給各位來賓呈現——弟弟,還不請你未婚妻把衣裳換了,換上你備好的中式舞服,為這來賓獻藝,顧小姐昔日在金陵和煊和可都是憑借精湛的歌技舞藝引得高朋滿座呢。”沈知喬不甘示弱,刻意咬重了“未婚妻”三個字,去揭孟湘若的心傷。再者,這一番話也算是矛頭轉向了顧家,要令宋新棠窘迫眾人前了。即便是顧彆川在場,也得啞巴吃黃連有難也不能發,畢竟這火兒,是孟湘若先引過來的。“阿姐,怕不妥,那中式舞服上衣太短,連小腹都遮不住——我未婚妻的背上,有一個秋海棠的刺青,怕是不能為來賓瞧了。”站在宋新棠身側的沈知豫開口便道出這樣一句話,驚得在場人都意外之至。這一句話,也令宋新棠震驚了。她從未與沈知豫過多接觸,何以沈知豫知道刺青一事……之前周無翎憑借她與孟湘若近似的相貌,在沈知喬授意下與她有過床笫之事,定然是周無翎回稟了沈知喬,沈知喬又告與沈知豫,今日明顯是這姐弟串通一氣要她難堪。“難不成是顧小姐昔日作藝伎時,情郎所繪?”金陵第一富商作為孟千山的黨羽,眼看著顧沈兩家結盟,便果斷見縫插針,想潑顧家一盆臟水。這話一出,猶如投石入湖生漣漪,場下很快就有孟千山的黨羽附和著調。孟千山端了一杯紅酒,就冷眼看著他手下勢力給顧家難堪。“那是我所畫。”孟湘若突然起身,“顧小姐背後秋海棠的刺青,是因為她背後曾被玻璃碎片劃傷,傷口猙獰可怖,我才替顧小姐作畫遮掩。”這刺青哪裡是孟湘若所畫,不過是孟湘若為替宋新棠緩解尷尬胡謅的罷了,不過孟湘若知道她背後有傷口,卻是千真萬確的。當時宋新棠在警衛局受了電刑,奄奄一息,孟湘若緊緊抱住宋新棠時,發現那冰肌玉骨竟然生了凹凸的傷痕,卻沒想到那日的發現能於今日派上用場。“你怎麼知道,我那是玻璃碎片劃傷的?”宋新棠錯愕萬分,好像孟湘若的胡謅是事實一樣。“當然了,我給你畫海棠時,你告訴我的嘛,莫非,你忘了?”孟湘若急中生智,莞爾一笑,順著宋新棠的話說。“沒忘,沒忘……”宋新棠尷尬地回應著。宋新棠話音才落,在場眾人竟依次倒地,除卻孟、沈、顧三家人——那麼無疑這杯中物都是下了迷藥的,而始作俑者,是孟家。而沈顧出於提防之心,方才都未飲酒。“孟局長,好心思。”沈知喬佯作暈倒,慢慢站起身來。“你們兩家,也不賴。”孟千山鷹隼一般的眼眯縫起來。正值場麵喧鬨時,卻突然一隊軍人闖了進來,隊伍嚴整地穿著軍裝、軍靴,佩著軍槍,個個兒身材魁梧、精神抖擻,在外表看來,都是一等一的精兵。甫一進入大廳,就將諸位來賓團團圍住。“都抓起來,按大總統的話辦。”發出號令的人,竟然是周無翎。她的出現,令所有人震驚——起初都以為周無翎被警衛局收押了,連顧彆川和沈知喬都決心棄車保帥,特意沒去救周無翎出獄,卻不曾想,今日她成了宴會的黃雀,而其餘三家都是螳螂,都當其餘兩家是蟬。周無翎如今頭戴軍帽,腳踩軍靴,一身利落的軍裝,與孟湘若當時的樣子像極了。宋新棠看了看周無翎的臉頰,又看了看孟湘若,不禁擰了眉,而孟湘若也更是驚詫不已。“周無翎,你做什麼?”沈知喬大吃一驚。“顧家藏在鬆子巷的軍隊,孟家藏在阡陌路的軍隊,沈家埋伏在二樓的軍隊,都已全軍覆沒……如今你三家密謀作亂的罪證確鑿,我奉大總統的命令拿你們。”周無翎的指甲染了緋紅的丹蔻,她蜷曲著秀美的手指,逐一點著在場的眾人,又輕點著太陽穴,作思量的樣子。“你是……你竟然是……”顧彆川瞠目結舌,不由自主伸出手指著周無翎。“我是……我是什麼?”周無翎笑得很是好看,偏頭看著驚呆的顧彆川,垂了垂頭,作了一個頷首的禮數,“顧少爺,多謝您多年厚愛。”可是很快,周無翎又挺直了脊梁,朗聲說道:“我是銓敘部次長——自始至終,都是大總統的心腹,為大總統效忠。”誰也不曾想到,一直名不見經傳的銓敘部次長,竟然會是一個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子,除此之外,銓敘部次長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即大總統的養女。“你們每一家的軍隊,都有大總統的耳目,你們這些亂黨,怎麼能逃脫大總統的視野範圍?”周無翎在幾人中間踱步,雲淡風輕地說道:“今天過後,金陵、上海、煊和的所有人,都會以為你們三家是居功自傲,意圖不軌,自相殘殺而亡。”“我沈家清清白白,你憑什麼處置我們?”沈知喬怒目圓睜。“清白?”周無翎突然冷笑,念叨著,“哦?清白?哈哈……”這冷笑如此瘮人,激得人脊背發涼。“孟家的罪證,顧家的構陷,沈家的趨炎附勢……這民國時期,你們幾家相互傾軋,軍統、地方軍、富商、世家……沒有哪一個領域可以說得上是清清白白,怎麼就清白了。”周無翎字字鏗鏘地回應。“你清白麼?顧副局長。”周無翎走到顧彆川的身側,“這些年,我為你牛馬所做的事兒,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吧,這一切,我都……曆曆在目。”“你清白麼?沈副科長。”周無翎朗笑出聲,走到沈知喬的身前,“宋新棠清清白白的身子,不就是你命我奪走的?還有孟湘若的清白,怕沈小姐也再清楚不過了。”“你清白麼?孟局長……”周無翎又走到孟千山的身前,卻沒有說更多,她看向孟千山的眼神,其中有著怨懟、憤恨,以及報複後的快意。最後,她的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在孟湘若那張與她彆無二致的臉上。最後,周無翎慢慢蹲下身子,把嘴唇湊近孟千山的耳朵,“你不該為了自己的虛榮,趕我與母親出府——我親愛的孟局長。”周無翎清楚地看見孟千山的眉心皺了一皺。周無翎猛地站起身,冷冷地吩咐道:“抓起來。”隨後,周無翎背對著眾人離開,踏出飯店的大門,隻剩了那些精兵在原地收拾殘局。原來,所謂金陵的三大世家,相互傾軋,相互牽製,都是大總統的精心部署。而當這三家野心膨脹,無論哪一家生了獨霸一方、功高震主的氣勢,都會被大總統無情打壓下來,乃至全族誅除。而作為大總統心腹和耳目來監控這一切的人,竟然是,周無翎。這也不難解釋,為何周無翎前一日才因構陷孟湘若而被捕,後一天就能毫發無損地站在巷子口槍傷孟湘若了……起初,周無翎假意投誠顧彆川,又投誠沈知喬,無非是為了將這顧、孟、沈三家逐次連消帶打地除去。所謂的清歌門,無非是這場權謀漩渦之中掩人耳目的媒介罷了,同樣的,保住清歌門,也是周無翎輕而易舉取信顧彆川和沈知喬的借口與手段。三大鼎盛世家,竟然都接連敗在一家夜總會手裡,說來也實在唏噓。當然了,也恰恰因為這一家夜總會,裡邊那些看似地位卑下的小人物,才成全了這一遭民國的胭脂傳奇……個個豪門望族,富商巨賈,哪裡能想到乾坤的成敗,都在一位夜總會的女老板掌中。無論是清歌門的創立,還是周無翎身份的掩飾,這一切本都應該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可偏偏又因宋新棠這個女人的出現,擾亂了全局。局中棋已定,局外人卻有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