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棠好似又睡了很久。那些溫存,該不會隻是幻象?隻是夢境?不,不是,腿間和鎖骨隱隱傳來的疼痛提醒著她,這好像的確不是夢境,但她卻怎樣掙紮著清醒過來,都睜不開眼。等到宋新棠再睜眼時,彆院已是一片喧鬨聲,從屋外傳進來傭人異口同聲的言語:“孟小姐,宋小姐已經在救治了……您彆進去,陳處長那裡……”“滾開!滾開!”來者是孟湘若,正在推搡攔著她入內的那些傭人。宋新棠覺得這一切恍如隔世,好像孟湘若這才是第一次來這座彆院看她一樣。難道之前那人不是孟湘若?莫非當真隻是在做夢?宋新棠呆呆地看著孟湘若走進房門來,近乎木訥的神情,令孟湘若一進門便坐到她身畔去了,抬手去摸宋新棠的前額,想看她是不是燒傻燒糊塗了。“阿棠,我來晚了,對不起。”孟湘若扶起目光呆滯的宋新棠,把她攬到自己懷裡,輕柔地撫著她的發絲,像在警衛局裡讓她彆怕時一樣輕柔,口中一直喃喃道:“對不起……”宋新棠還是一臉驚異,怎麼眼前的孟湘若,和之前的……怕真是做了一場夢。“你說,沈知喬是有多恨我?”宋新棠偏偏不搭孟湘若的話茬兒,隻是想到沈知喬的胡作非為,突然覺得十分嘲諷。孟湘若柳眉一蹙,偏頭問道:“沈知喬究竟又用哪些細碎的法子折磨你了?”宋新棠突然莞爾一笑,“沒打我,沒審我,你猜猜她做了什麼?”孟湘若怔了怔,想了一會兒,“她又對你動電刑了?”話說至此,孟湘若起身便環顧了房間四周,卻並未發覺房中有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安穩地抱住宋新棠。可宋新棠卻側身避開了孟湘若的擁抱,牢獄之災的一切都重新浮現在她的腦海——“你的沈小姐,她把我和許多重病的囚徒關在一處,她冷冷地看著我風寒、高燒、垂死,她也就把人都遣散了。“我聽說,那些囚徒,死的死,埋的埋,再晚些時日,恐怕我的命也喪在警衛局了……而你,而你,在這期間,都對我,不聞不問。”宋新棠冷了臉,心間有無數的委屈怨懟都集在最後那“不聞不問”四字中,但孟湘若卻覺得,不去過分關照她才是保護她的上佳之策,可這辦法,宋新棠卻是怎樣都無法理解的。因此孟湘若沉默了幾秒,伸手攏過宋新棠的肩,歎了一聲:“沈知喬不是壞人,她隻是任性罷了。”若不是這一句話,恐怕宋新棠還不至於淚水決堤。可現在當她聽見了孟湘若仍然在為沈知喬的本性辯解時,她卻是徹底心涼透了。“她蛇蠍心腸,存心置我於死地,你卻還在替她講話,那麼孟湘若,你又為什麼要將我接出來?”話音剛落,孟湘若來不及去安撫她,宋新棠已經自顧自地要作勢起身,“罷了罷了,你們都是一樣的人,怪我天真,癡心錯付。”末尾四個字才出口,孟湘若心間便好似被針刺了一樣產生劇痛,分明已經愛她如斯,卻隻換來一聲癡心錯付?可時機不待孟湘若難過,她便眼見著宋新棠起身時的動作已經不再協調。“你怎麼了?”孟湘若猛地蹙眉,作勢去攙扶宋新棠。“疼……”宋新棠喉嚨間還發出輕微的顫聲,像才捱過了重刑折磨。孟湘若霎時驚詫如驚弓之鳥,趕忙將床上的棉被一掀——潔白的床單上像點染了一朵秋海棠。接著,她腦海裡一閃而過一個念頭,突然低頭去看床邊小桌上的陳列——入眼的是一隻瓷碗,碗底還殘餘些藥渣。孟湘若一切都明白了。話說至此,孟湘若不願再逗留片刻,她此刻隻想弄清楚宋新棠有如此這般境遇的原因,比如說,她當然知道這一切又是沈知喬因愛生恨所造的孽。“乖,你好好養病,等我回來。”孟湘若撫摸著宋新棠的發頂,像安撫一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傻孩子一樣寵溺又心疼,“很快的。”孟湘若走時,宋新棠就呆坐在床邊,癡癡地看著孟湘若離去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好像知道了什麼,卻又不希望真實發生了什麼。她願意沉浸在這個無疑是自欺欺人的美夢中。她很快又沉沉睡去了。可孟湘若卻是火急火燎地直奔沈公館來了。“你來了?”沈知喬好整以暇地笑著,手中轉動著鋼筆,臉上的笑容甜美,像是早就預料到了孟湘若的到來,“我就知道你會來。”“啪……”沈公館的傭人驚詫不已。隻因為孟湘若並未搭話,就匆匆跑到沈知喬身畔,抬手對著沈知喬的臉頰就是實打實的一巴掌。“啪……”孟湘若反手又是一巴掌。沈知喬順勢跌在了地上,可見孟湘若力道之大,怒火之盛。然而沈知喬卻是生生受了這兩巴掌,躲也沒躲,避也不避,隻是臉頰火辣辣地痛楚,令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雙頰,卻還跌坐在地上,一臉快意的笑容。孟湘若更是氣盛,索性蹲在了地上,信手拎著沈知喬的衣襟,活像是一個正要上場殺敵的先鋒在陣前耀武揚威。“我他媽告沒告訴過你,不許對宋新棠下手!”孟湘若恨得咬牙切齒,一字一句仿佛是從齒縫之間擠出來的一樣。“你他媽當我說話是放屁麼?”孟湘若又一次按住沈知喬的腦勺,迫使她抬頭正視自己的憤怒。但沈知喬卻像在看戲一樣看著孟湘若躁怒痛恨的模樣,笑嘻嘻地以手撐地坐直身子,也不著急從地上站起身來,“喲,孟科長,竟然為了一個風月女子,如此粗俗地言語了。國立東南大學好學生的素質呢?嘖嘖嘖……”孟湘若當然聽不進沈知喬陰陽怪氣的說辭,猛地掐住沈知喬的脖頸,直接開門見山地逼問道:“我他媽問你,誰把宋新棠睡了?”沈知喬卻笑了,“你說什麼呢?”孟湘若手上的力道加大,看著沈知喬怎麼也不願說實話的模樣,更加憤慨地逼問:“宋新棠那碗藥——你還敢瞞我?那不就是當初你媽在府裡跟那舊清格格爭寵時,管那些江湖術士要來的偏方子麼?“喝了後神誌不清,不知道產生了幻覺,也記不起過去,是也不是?”沈知喬招人恨的模樣逼得孟湘若連連收緊掌力,就快把沈知喬掐得窒息,又突然鬆了手,沈知喬趕忙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可孟湘若這一行為,卻又讓沈知喬萬分得意,“你有本事,就殺了我,還不是舍不得殺我——還不是顧念我們這些年的情分。”孟湘若沉著臉,不願意回答沈知喬的話,眼底閃過的一絲隱忍和寬恕卻被沈知喬看了個真切,可這也給了沈知喬得寸進尺的機會,“風月裡的婊子,總也不乾淨,我不過替你試試罷了。免得你往後,越陷越深。”沈知喬言語無狀,卻已經清楚地承認了自己設計奪去宋新棠貞操的行為,隻是看著眼前的孟湘若,這個她深愛著的女人,突然為了另一個女人,而來找她興師問罪。她心裡五味雜陳,有著對宋新棠的嫉妒,卻也有報複後的快意。“你為了宋新棠打我,也改變不了她如今成為女人的事實。”沈知喬慢慢站起身來,“她還該謝你,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沈知喬,你怕是瘋了。”孟湘若當然不肯相信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少女,如今成了為情瘋魔的蛇蠍女郎,“你刑求宋新棠,又害她染上風寒,我都可以顧及以往的情分,不再怪責於你。可你如今倒變本加厲了,沈知喬,我往前怎不知你本性如此?”孟湘若如今是氣盛之後,失望至絕望的平靜。沈知喬卻隻當孟湘若在同她講道理一樣,她還想瘋狂地向孟湘若控訴自己的委屈,“你如今與我談本性?你該明白的,我不許你負我的,湘若。”孟湘若怒極反笑,“我從未許諾,又何談辜負?”沈知喬看著孟湘若的樣子,突然不再有笑意了,麵色變得凝重起來,“為了你,我才背井離鄉遠去巴黎讀書,為的就是回來幫你。我又怎麼能允許,一個下九流的賤人,輕而易舉地得到你呢,嗯?”孟湘若至此已發覺二人漸行漸遠,如今的對話不過是雞同鴨講,那麼,她便要自此與沈知喬劃清界限,她的阿喬,早已變了。可還不等孟湘若說話,沈知喬又開始自顧自地說道:“她現在沒什麼新鮮感了,你也該沒什麼興趣了吧。彆人穿舊了的破鞋,怎麼值得堂堂孟家大小姐替她在外頭風吹日曬?”沈知喬突然優哉遊哉地在孟湘若身側踱步,“你啊,可給孟伯父留點臉吧,我親愛的孟大小姐,我尊敬的孟科長。”孟湘若的眸子一下便暗了下來。像自天際墮至冰窟的星,黯淡非常。她自靴邊抽出一把軍刀,刀柄上還是光耀的痕跡——那原是大總統在賜予她授職書時,所贈予的紀念品,也是她十九歲的生辰賀禮。也是那一年,沈知喬遠去了巴黎讀書。“這一刀,還你的恩。”話音未落,孟湘若就已拔出軍刀,刀刃的寒光晃過沈知喬的臉頰,便被孟湘若很快地插到自己肩上。伴著汩汩鮮血從孟湘若肩畔湧出,孟湘若又猛地拔出軍刀,紮進沈知喬的木製書桌上,刀鋒一側映出沈知喬驚詫的臉頰。孟湘若仍將最後要同她講的一句話,不留情麵地說出了口:“沈知喬,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傭人湧上前來問詢是否孟湘若要找尋醫生診治,孟湘若隻是手一抬示意了不需要,便隻手捂著肩畔的傷口,也不去止血,隻是堅定地往書房門外走。待走到門口,孟湘若又突然回過了頭,看著站在原地憤恨不已的沈知喬,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道:“你若再想方設法中傷宋新棠,我要你的命。你知道的,我……槍法精準。”即便如此,沈知喬仍然追著孟湘若跑到公館外來。孟湘若肩畔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朝外湧,她就孑然一身地消失在深巷子裡,沈知喬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裡說不出的難過。轉眼間,孟湘若已經走得很遠,沈知喬的眼淚也抑製不住地奪眶而出,一行接一行清淚懸在臉頰上,在風口被吹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