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離開的路上也心緒不寧,在她剛走出鴻旗茶莊不久,就被一隊衣冠嚴整的兵衛攔住了去路。為首的男人身邊站著清歌門的火百合,火百合嬌俏可人,偎在那男人的懷裡,緋紅的丹蔻指甲攀著男人的胸膛。當她走到宋新棠麵前時,更是扭著身子惺惺作態,“喏,她就是宋新棠了。真是自己送上門兒來,省著去清歌門抓了。”隻看火百合如今的模樣,宋新棠當然知道,火百合如今攀了軍統的高枝,眼前帶人攔她去路,也定然是為了報複她……隻是,這事情是否真的有這樣簡單?“宋新棠,你與顧家同流合汙,現在要你往警衛局走一遭。”男人直了直身子,清了清嗓,還是把場麵話兒說得很像樣,“你與大小姐有交情,我不為難你——你與我們走,我不給你上銬。”“哼!”伴隨著一聲嬌嗔,火百合一下子就遠離了那男人,男人也是不悅地一撣領襟,斜瞟一眼火百合,示意她不要胡鬨。宋新棠聽男人說出的話,若說不意外就是假的。她並不知道她與孟湘若的交情究竟被多少人知曉,也不知道這人提到孟湘若,是不是孟湘若授意要捕她入獄,隻是光聽男人的言語,似乎孟湘若對她並非多麼狠絕無情。“你的意思是,我與顧家勾結策反?那你手中可有憑證,若無憑證就來捕我,也不怕落人口舌,難道是你那孟大小姐提供的證據?”宋新棠言語裡是負隅頑抗的味道,可更多的,她還是想激孟湘若現身說法,“除非孟湘若親自出現在我麵前說我策反,否則我絕不就捕……”“她怎麼不親自來捉我,剛才在深巷裡,她分明可以……”宋新棠這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小得幾不可聞,可心尖的難過,卻似利刃剖在肉上,刺得極疼。因為她始終懷疑著,孟湘若的靠近,是否帶著不純的目的性……她要想,孟湘若究竟值不值得她一再地犧牲自己的清譽。火百合上前一步,仰頭一副刁蠻的樣子。搶在男人回應前開口反問道:“你敢說,你房中,從未藏過顧家的人?”火百合不知顧之璽真實身份,隻是隱約記得宋新棠房中的男人,姓顧,這便拿上了台麵說。宋新棠緘默不語,她知道此刻不該將孟湘若的真實身份揭露出來,何況即便加以辯駁,這隊人也不會順意離去,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宋小姐……請你配合我們,這是上頭的意思。”男人顯然有些不耐煩了,還是耐著性子說些客套話。但他一隻手卻已經抬了起來,兩個兵順勢走到宋新棠身後,箍住宋新棠的弱肩,作勢就要押走了。“誰的意思?”宋新棠猛地聳肩,把兩個兵的手驅開,隨後眉眼一彎,竟然笑了,言語更步步緊逼,想要進一步確定,“孟湘若麼?”“我……”人影未至,這一聲應答卻先到了。也正是這一聲尖利的應答,打破了眼前的尷尬局麵。一個衣著乾練的女人自深巷裡走出來,白襯衫,灰西褲,亮皮靴……宋新棠打量著這女人,看她生得模樣很好看,但該是嬌柔的美,可她的眉眼裡卻滿是戾氣,分明是個秀氣的柳葉眉,卻非把眉毛描畫出那種生硬的英氣來。她看向宋新棠時,眼底橫掠的殺意像深海的漩渦,隨時要吞了宋新棠一樣。當然,除了殺意,還有一絲隱隱的妒忌,這份妒忌讓她恨不得把眼前人摧毀,毀滅的毀。“沈小姐……”眾兵見了女人的到來,紛紛極其有禮地向她問好,好似這女人才是這一軍的頭目。來人便是沈知喬了。抓宋新棠入獄,不是孟湘若的意思,卻是沈知喬心之所願,隻是這隊沈家軍的頭目,也算敬畏孟湘若,因此才一再退讓。可如今沈知喬出現了,當然是大局都由沈知喬做主了。沈知喬終於得見,這個讓孟湘若魂牽夢縈的女人了。她原以為,童朝月已經死了五年,時間已經衝淡了孟湘若對童朝月的思念。而她如今回國又能替孟湘若誅除最大的威脅,把顧家扳倒,得到孟千山進一步的好感和信任……那孟湘若的身側,便應該始終隻有她一個人,她才應該是孟湘若的全部。可好巧不巧,在煊和這個偏僻小城裡翻了船兒,宋新棠的出現,又一次讓她的美夢落空了……不應該,絕對不應該,老天怎麼可以如此不遂人願。情敵相見,總是劍拔弩張的。儘管宋新棠還不知道為何沈知喬如此敵視她,也不知與她隔了什麼嚴重的國仇家恨,但也能輕而易舉從沈知喬的眼裡,看出她對她明顯又強烈的敵意。“在下沈知喬,偵防科副科長,孟湘若的……”沈知喬一個眼神遞過去,宋新棠身後的軍人便遠離了幾分,沈知喬踱步在宋新棠的身側,最後又直挺挺地立住身子,作起了謙遜客套的自我介紹。“孟湘若的……青梅竹馬。”沈知喬嬌笑連連,繼續說著,結尾那一聲“青梅竹馬”卻是以非常小的聲音,附在宋新棠耳畔講的。青梅,竹馬。沈知喬用了這樣一個形容男女自小關係親密的成語,言語的犀利,就像是要向宋新棠宣示主權一樣。宋新棠心中雖然吃味兒,可她的高傲清冷也不是虛的,麵上還是維持著無關痛癢的神貌,好似就在聽一個陌生人作自我介紹一樣淡然,可緋紅的蔻丹甲卻已經深深嵌入她的掌心。眼見宋新棠不說話了,沈知喬還不依不饒,“有件事兒我可要同宋小姐講清楚……我們孟科長的閨名,怕你沒什麼資格直呼。往後請你稱她一聲……孟科長。”宋新棠當然不會容許沈知喬咄咄逼人的態度,索性鳳眼一立,不屑地睨一眼沈知喬,轉而綻開絕美的笑靨,“哦,我倒還以為你要我喊她顧少奶奶呢……”宋新棠話鋒尤其犀利,不僅暗罵孟湘若坑害未婚夫婿,還暗指沈知喬一個女人,無法與孟湘若係結婚約,一語雙關之下,當然是把火藥味兒激得更濃。沈知喬也恰因為這一句話,而火冒三丈,“宋小姐知道的內情還當真不少,這話兒可不是人人都能說出來的。既然如此,警衛局恐怕當真要以重犯這一等兒來‘禮待’宋小姐了。”宋新棠不屑開口,幾乎是自鼻翼間擠出一聲冷哼。她當然心知肚明,沈知喬究竟想要做什麼——最後還是在沈知喬的命令下,對宋新棠加了重銬,一路押回警衛局。自此,宋新棠便這樣進了警衛局,被視為重犯囚起來。而在這一路上,宋新棠根本沒能看見孟湘若的出現。孟湘若隻搬回孟公館住了三日,沈知喬也歸國不久,短短幾日裡顧家就這樣倒台了,顯然是孟湘若和沈知喬聯手扳倒了顧家。可宋新棠被捕,又是否是孟湘若的授意?這是宋新棠在獄裡翻來覆去想不通的問題。她總覺得,孟湘若不至於卑劣如此。明明她去顧公館時,孟湘若可以光明正大地捕她,即便是兩個人在深巷之中,以孟湘若的槍法,捉她回來也是探囊取物一樣容易,那又何須再靠火百合帶著一隊兵特意往清歌門一趟捕她?沈知喬的出現令孟湘若十分意外,或許一切都是沈知喬的授意,那麼,她受囿於此數日,怎麼又始終不見孟湘若問津?難道真因為她拆穿了她的偽裝,如今便隻能淪作階下囚了?宋新棠深知自己是關聯孟顧兩家的重要角色,可她又不覺得孟湘若的靠近,僅僅是因為她知道孟家計劃的事。她總覺得,孟湘若在意她,是實實在在的真心——就像她能為了孟湘若,甘願委身陳炳軒一樣。孟湘若,孟湘若……這麼個把她玩弄於鼓掌間的女人,竟當真闖進了她的夢鄉。隻是,在她好夢正酣時,警衛局卻並不容許她與孟湘若在夢中安分地相見。沈知喬是執行力極強的女人,與此同時,也是一個嫉妒心極強的女人。當這兩個特點因為孟湘若而相加在一起,可想而知,宋新棠的牢獄之災,是一場近乎滅頂的折磨。“宋小姐,我這幾日在科裡有些工作,無暇問津於你,可是怠慢了?”沈知喬的軍靴一下下擊在警衛局的地上,發出懾人的聲響。牢房裡回蕩著她尖細的嗓音,宋新棠覺得一團烏雲在向心房逼近。牢房裡陰暗潮濕,宋新棠受囚於此已有七天了。在沈知喬的授意下,警察擅自做主的一些細碎功夫將宋新棠折磨得憔悴不堪,終日隻披頭散發地靠著牆邊一隅角落,望著偶爾透得進外邊光芒的小天窗,想著孟湘若怎麼不來見她。如今她好不容易才輾轉一宿入了眠,又被沈知喬吵醒了。沈知喬來後,牢房的警察打開了牢門,迎著沈知喬走進去。宋新棠眯縫著眼睛,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眼疼,幾日未曾梳洗的妝容和頭發顯得她失了一半氣質,變得沒精打采。可在她看見沈知喬的一瞬間,眼裡又盈滿了傲氣,她扶著牆壁,努力站起身來,儘管有些站不穩。“沈小姐貴人事忙,如今倒有閒情逸致看我這階下囚了?”宋新棠當然知道沈知喬的不懷好意,從她入獄的一瞬間,她就知道,這牢獄中的細碎折磨可是少不了的。那日,在深巷被捕後,沈知喬給她上了重銬,分明可以穿過迂回的小巷從近路走回警衛局,沈知喬卻偏偏押著她繞了大半個煊和走回警衛局,讓滿城的人看她的笑話。她就活像是古代的遊街欽犯,忍受身後的嬉笑怒罵聲。穿街過巷時,那些百姓圍觀時對她講的閒言碎語,都令她抬不起那傲氣的脖頸。以及經過清歌門時,那些同門的交際花,都搖著小扇在門口冷眼看著她被押走的樣子。而清歌門前,是笑聲一片,所有女孩的臉上,都像是報複後的快意——她們冷眼看著宋新棠的落魄和狼狽,看著她在如今趾高氣揚攀上高枝的火百合身邊,昔日風光的秋海棠就像暮時的夕顏,黯淡無光。在警衛局被拘禁後,因著宋新棠的姿貌,幾次三番都被警察以戲謔的態度對待。若不是警察忌憚她重犯的身份,恐怕她早已貞潔不保了。後來,大概又是沈知喬的授意,她每天的飯碗就被倒扣在地上,警察要她俯身如豬狗般舔舐地麵的食物,她迫不得已地間歇性忍饑挨餓。亦或者在更深露重的夜裡,她衣著單薄地瑟縮在牆角,被寒風激得冷顫連連,睡去又醒來,醒來又睡去。最折磨人的,還是午夜夢回時,夢裡的孟湘若拿著槍,想要結束她的性命,而她含著淚水,從夢裡逃出後,又陷入這現實漆黑冰冷的囚籠。這一切細碎的折磨,使她在短短七日內變的麵黃肌瘦,狼狽不堪,但卻始終沒能削去那一身傲氣。直到今日,宋新棠還是堅定地揚起那精致的下頜,像是驕傲得天鵝揚起修長的頸。沈知喬見宋新棠強撐著的模樣,當然大失所望。她想不到宋新棠意誌如此的堅韌,而她想要的,僅僅是要宋新棠在她麵前低頭。她不願意看見心上人為了這麼一個女人而對自己冷言冷語,她有多愛孟湘若,此刻就有多恨宋新棠。尤其宋新棠那張長得像童朝月的臉,近乎一樣的眉眼和口鼻,近乎一樣堅韌不拔的傲氣,近乎一樣令孟湘若癡迷的狀態。沈知喬眼中一暗,像是深邃的無底洞,看不穿其中藏匿了多少計謀,她一步步向宋新棠逼近,宋新棠幾乎毫不避諱地對上沈知喬那一雙盈滿戾氣的眼,“沈小姐大概想不到我還沒死吧?那些羞辱人的招數兒,比起市井草民的下三濫,沈小姐可真是不遑多讓,巴黎的學還真沒白上啊。”宋新棠言語裡譏諷沈知喬的卑鄙,那種冷眼和輕蔑,對沈知喬這種讀過書留過洋的女孩而言,是最受不得的,但還是維持著虛偽的風度,反唇相譏。“對待宋小姐這種人,當然用不得上九流的法子,畢竟宋小姐混跡風月那麼久,早習慣了市井風氣吧。”宋新棠聞言隻是勾唇一笑,她清楚地知道,眼前人的逆鱗,就是孟湘若,而她也剛好想知曉孟湘若的下落,便也回擊道:“也是,我若不混跡風月,怕也沒福氣見孟湘若的麵兒了,沈小姐,您說是不是?”沈知喬聞言色變,眼中陰狠,猛地一拎宋新棠的衣襟,“宋新棠,我跟你明人不說暗話,告訴我,孟湘若肩上的槍傷是怎麼回事?”宋新棠眉心一皺,很好奇沈知喬如何知道孟湘若的槍傷,難道過去了這麼久,孟湘若為她而受的傷還沒有好?“以孟大小姐的身份,捱幾顆槍子兒,也不是什麼怪事吧,我不知道什麼槍傷。”宋新棠一撣沈知喬的手,她雖然故意隱瞞知情的真相,但她清楚沈知喬一定掌握了事實,而她所要套出的消息,就僅僅是孟湘若如今的現狀,至於其他,她不好奇。“你少給我裝傻,孟湘若身邊兒可有的是我的耳目……”沈知喬又一次抓住宋新棠的衣襟,“清歌門遇襲那夜,在深巷子裡,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是耳目眾多嗎,發生了什麼事,還用來問我?”宋新棠回想起初遇孟湘若的那一夜,便想到正是那夜孟湘若的喬裝,才令她如今如此深陷情網,而如今她在沈知喬手下受得諸多羞辱和折磨,也都是拜孟湘若所賜。她如此渴望見到她,而她偏偏不來,她偏偏縱容這麼一個沈姓的女人在她麵前耀武揚威。“你老實答我,我就不為難你,還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難以啟齒?”沈知喬強忍著怒氣,一步步逼問著宋新棠,那眼神裡分明是肯定她與孟湘若的親密,有著強烈的妒忌。可宋新棠就是不答話,一字也不提。“不開口是吧,我有的是法子要你開口……”沈知喬看著堅毅的宋新棠,看著她麵黃肌瘦的模樣裡仍存有的那一絲貴氣,看著她與童朝月近似的臉頰,看著她想起孟湘若時眼裡的溫暖,她就知道她與孟湘若絕不簡單。“來,給宋小姐看看你們警衛局的本事。”沈知喬站起身,背對著宋新棠,迎著光往外走,微弱的油水燈映出沈知喬此刻近乎猙獰的麵孔。她冷冷地朝警衛局吩咐著,宋新棠惡狠狠的、怨懟的目光凝著她的背影。“一夜時間,問出我想知道的,但是,彆在她身上留任何傷痕,皮鞭火烙都不許用——更不許她自殺。”警衛局的人都對沈知喬唯命是從,沈知喬作為偵防科副科長,更是精通刑求之術。如今幾句囑咐出口,宋新棠便已然知道,沈知喬口中不在皮肉上留傷痕的法子,應該遠比皮鞭火烙恐怖百倍。沈知喬走出牢房,宋新棠就被警察捉了起來,她本就虛弱,如今不過兩個男人輕輕一提,她便給按到了電椅上,手足都禁錮得嚴實,沒一絲能自由活動的空間。而近乎滅頂的窒息之感,猛地襲上宋新棠的心頭。沈知喬轉過身來,正對著眼前即將受刑的宋新棠,突然又傾身靠近她的臉,素手隨意掐住宋新棠的下頜,“我最後問你一次,講是不講?”宋新棠猛地彆過頭去,隻回饋給沈知喬一聲冷哼。“不知好歹……連這都跟童朝月,一模一樣。”沈知喬驟然撒了手,回過身去,冷冷吩咐道,“動手!”她真的不願意回想那一夜,如今牢獄的冰冷,提醒著她,孟湘若給她的每一絲溫存,都是虛偽的、矯飾的、刻意的,否則孟湘若怎麼如今能放任著沈知喬在獄中逼問她?既然如此,還不如把這件事一直爛在肚子裡,從此,她對她的事,隻字不提。也許天命要她受此情劫,天命要她命喪警衛局。她閉了閉眼,等著沈知喬暴風驟雨般急促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