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倒台後,許多世家地位都岌岌可危,原想著靠顧家發一筆橫財的世家巨賈,如今都怕難以取悅大總統,險些一並都當做顧家的亂黨處置了。但好在金陵商會鎮壓下,沒出現財政上的偏頗,各個富商都憋著這一口氣,不敢出聲兒。如今,顧公館外的軍隊一日換三隊,隊隊有三列,猶如虎狼環伺,富麗公館一夜之間便淪作了錚錚鐵牢,簡直是一隻蒼蠅也飛不出的嚴實。但消息傳到宋新棠那裡時,她心中是尤為急躁的。於是她便趕忙換了便衣,要到顧公館一探風聲。哪怕,她心中有個極其可怕又過分的猜想,可是這些都仍然無法壓製她的衝動。因為,顧之璽,姓顧。她不能看著顧之璽受顧家連累,她要來一探虛實,她要救顧之璽的性命。於是她如飛蛾撲火一般,就這樣來了。宋新棠來時衣著輕便,左躲右藏,隻敢掩在牆角躡手躡腳地向前,因為館外實在凶險萬分,那些軍人憑借嚴肅的眼神便足以殺死她。她不怕死,可她害怕顧之璽死,她怕她沒有性命,沒有餘生,去與顧之璽相依為命。她小心翼翼地在一隅角落靜候著,想伺機探聽公館內的情況,可她等了不久,便看有個女人從顧公館裡走出來——這個女人,竟然還是那樣眼熟。顧之璽!宋新棠真恨不得自己眼花看錯了,努力揉了幾次眼,可那女子無論是身形,還是長相,都像極了顧之璽。於是她的腦海又縈繞著那個可怕的猜想。因此,她一直尾隨其後。可那女人又豈是泛泛之輩,早發現了宋新棠的跟蹤,一路刻意引她到深巷儘頭,令她再無路可退。當宋新棠察覺不對時,那女人已經拿槍對準了她,子彈剛剛上膛,發出哢哢的響聲,幾乎就要扣動扳機,滅了宋新棠的口。隻是,那女人手指觸碰扳機前的一瞬間,與宋新棠正麵相對,她的神色也是驚詫錯愕,她沒想到,這個跟蹤尾隨自己的,竟然會是宋新棠。宋新棠並不怕死,反而以前胸頂著槍口,乾脆地上前兩步,逼著那女人握槍退後。緊接著,宋新棠纖細的指握住女人的槍,把槍口緊緊頂在額頭上,突然放肆地大笑出聲。“顧……之……璽……”宋新棠丹唇顫動,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近乎癲狂,“你……你竟然是……”令她宋新棠這個混跡風月場多年的交際名花心心念念這麼久的,那個多番向她施救且不貪圖她美色的人,竟然——是個女子?!女人看宋新棠的神情,眉間驀地一皺,立刻就收了槍,彆過頭去,逃避宋新棠的目光,“我不是,我不是!”宋新棠眼裡不斷湧出熱淚,她的眼裡心裡藏著的萬分委屈,都在她看清女人的臉的一瞬間決堤而下。她逼著顧之璽直視自己梨花帶雨的模樣,然後指尖滑到女人的眉間,輕輕撫了幾下,“你看著我,如果你不是,你怎麼解釋你眉上這一點小痣?”女人還想要掙紮著,躲閃這真相大白的一瞬間,但宋新棠卻很篤定,於是步步緊逼,使勁挑起女人的下頜,幾乎是嘶吼咆哮的聲音質問道:“顧之璽,你到底是誰?!”深巷的回音聽來更令人心碎不已,這像是一個驚天的騙局圈套,而宋新棠卻偏偏當了真。宋新棠絕望地蹲下身子,倚著深巷牆壁的一角,雙臂環抱在膝前。她的千行熱淚根本止不住,哭到撕心裂肺,哭到嗚嗚咽咽,哭到喉嚨間最後擠不出一聲微弱的呼聲。其實她早就該知道的,以她的姿色,男人如何按捺得住,況那日如此動情,顧之璽倘若真是個男子,又怎會坐懷不亂?何況,她親吻顧之璽時,總覺得他身上有股一般男人都沒有的幽香——並且令她沉迷癡醉。女人此刻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自己給眼前人帶來如此大的傷害,她不知該進,還是該退,怯怯上前兩步,又被宋新棠的推搡而逼得退後。她的手不知該安放何處,她好想抱抱眼前的宋新棠,想觸碰她委屈得顫動的弱肩……她的可憐模樣令她心痛如絞。她猶豫了很久,終於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哭到哽咽的宋新棠,用手臂箍住宋新棠不斷推搡掙紮的動作,又過了很久,宋新棠才稍稍平複了一點情緒。“孟湘若——機要科科長。孟局長的女兒,顧彆川的未婚妻。”女人很坦誠地回答,那日離開清歌門,她已察覺宋新棠已然傾心。在顧家倒台後,沈知喬即將下殺手前,她便更要快刀斬亂麻,否則,宋新棠定然命喪煊和。“你到底為什麼騙我!”宋新棠又一次情緒失控,淚水決堤,捏指成拳,捶打著孟湘若的肩。“我沒騙你,我雖著男裝,可我從沒講過我是男子……璽者是寶,我是顧彆川的未婚妻,又出身秘書局,我說我名喚顧之璽,是孟局長的秘書,有什麼問題嗎?”孟湘若生生受著宋新棠失控地捶打,隻看宋新棠梨花帶雨的樣子,心間便又一次抽搐似的痛,可嘴上就是始終不認輸,也不認錯。她有什麼錯,她的喬裝是為了救她,她的靠近也是為了救她……誰讓她這張臉,那樣的像童朝月,她已經錯過了童朝月,怎麼還能再錯過她?“好,你沒騙我。你從沒騙我……”宋新棠怒極反笑,在原地瘋癲地自言自語著,隨後就匆匆跑開了,她好想逃走,她受不了這種欺騙。但孟湘若沒有去追,隻覺得就算要她靜靜也好,那種心亂如麻的滋味兒,她實在太明白了。而在心亂如麻之後,孟湘若最為擔心害怕的,其實是宋新棠作為顧家失散多年的女兒的真實身份,一旦這個身份暴露,她也將被拘禁,也將被潑上賄賂的臟水,扣上策反的帽子。當然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對她的喜怒哀樂,竟然如此上心,反之,她對她也是。可是,宋新棠卻不是因為孟湘若騙了她而痛苦,真正令宋新棠傷心欲絕的原因,是孟湘若竟然是顧彆川的未婚妻。她竟然是彆人的,她竟然是女人,那麼她就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了。她心裡想著,她如果隻是顧之璽,隻是她想象中的那個男人,那該多好,她們是不是還有在一起的可能?想到這裡,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內心究竟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明明她先騙了她,她莫名其妙上了她的當,如今知道了真相,想的竟然是,還不如上她的當一輩子,上她的當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宋新棠走路時的身形已經不大穩當,再做不到心平氣和,一路上隻是低聲啜泣,腦中全是與孟湘若身著男裝時的經曆。東邊一點,西邊一片,零星的記憶都在這一瞬間翻湧上心頭,好像隻是睡了一覺,並做了一場大夢。而現在,夢該醒了,她卻隻想陷在夢裡,她好迷戀孟湘若編織給她的夢境,甜蜜又獨特,有趣又緊張,可它不容於現實,不容於這個波譎雲詭的算計時代。未來還有槍林彈雨,而她如果繼續沉迷夢中,那每一槍每一彈都會打穿她的心口,那她身上背負的那些恩怨情仇,就都成了無解之謎了,那作為她恩人的老板就真的枉死了。人都說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宋新棠午夜夢回時,夢到的卻不是自己,而是孟湘若——孟湘若在她的夢中被子彈一擊斃命。宋新棠突然驚醒,冷汗涔涔,牢牢抓住了被子。可這噩夢像是一個先知,一個預兆,一個警鐘。翌日的清晨,孟家果然出事了,並且波及到孟千山和孟湘若如今在軍統的職權和勢力。她在清歌門聽彆的姑娘悄悄議論,說是顧家的黨羽為了自保,買通了報社放輿論消息出去,說是孟湘若作為顧彆川的未婚妻,竟然背信棄義,絲毫不理顧家的死活。這一盆臟水潑到了孟湘若身上,可以說是對如今洋洋得意的孟家,突如其來的一記重擊了。一石激起千層浪,孟千山手頭的實權也被悄悄削去了許多,再接著,是孟湘若所在的秘書局傳出她與宋新棠暗行苟且之事,對孟湘若的清譽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更有甚者,說孟湘若的私密之事都傳出,定是被親信出賣,籠裡雞作反,往後極有可能連累的孟湘若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撤職查辦。因此,宋新棠很早就從清歌門出來了,一路孤孤單單地走著,形影相吊,穿街過巷,看往來的車流,心底都會惴惴不安,她總覺得這些車輛都是要去捕孟湘若落網的……她看著路邊叫賣的報童,看著來往匆匆的黃包車夫,心緒迷亂得幾乎要令她窒息了。她終於走得累了,攔了一輛黃包車,一路要往鴻旗茶莊去——她要登門拜訪陳炳軒,既然都傳她與孟湘若暗生苟且,那麼以陳炳軒在商界的地位,如果這時候傳出她要娶宋新棠為妾室,那些流言蜚語也就不攻自破了,孟湘若也就不必身陷險境了。即便她騙了她,她仍然這樣在意她,在意到犧牲自己來保全她的清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