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湘若離開孟公館後,往一家照相館去了。照理說,如今這個時分,早就沒有照相館營業了,可這家“如初照相館”卻是不一樣的。它營業到深夜,待到街巷都無人了,它才會打烊。這是孟家的產業,老板是孟湘若的父親,即當今軍統局局長孟千山。與其說它是照相館,倒不如說這是個通訊的驛站,孟家許多密謀計策,都是在這間照相館下的決策。孟湘若深夜到訪,雖是為了躲避沈知喬的糾纏,但更多的,還是想看看至今從金陵那裡,父親又傳來了哪些訊息,以及,洗出一張她想要珍藏的照片。“孟小姐。”照相館的職員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局長有消息傳來,小的本想著明早去您公館通報,卻不曾想您深夜到訪。”孟湘若落座在沙發上,信手捧了一杯熱咖啡,“客套話兒免了,幫我洗張照片出來。”職員退後,恭敬地按孟湘若的要求衝洗照片,還沒等咖啡喝完,館裡的吳老板便從樓梯下來了,打了招呼以後,又戴上了花鏡。吳老板雖衣著普通,走路卻是身姿挺拔,看得出有軍人的堅忍,此刻出現,也是要將孟千山的要求轉達給孟湘若。吳老板點了一根旱煙,拿了幾份來自金陵的報紙,隨意往茶幾上一擲,“局長說,沈小姐回來了,要您跟沈小姐通力合作。”吳老板原是孟千山的心腹部將,如今喬裝為照相館老板潛進煊和,恰恰是為了助孟湘若一臂之力,以這照相館為據點守株待兔。如今沈知喬回國,照相館裡的孟氏部將和沈氏心腹都將通力合作,以助孟、沈兩人的大事。“小姐,恕我直言,顧彆川那小姑姑,喚作顧秋笙的女人,可當真有些手腕兒。“十年前便留洋在外,認識了不少家境殷實的洋人,靠著這段關係幫內陸巨賈遠渡重洋經商,到洋人那兒謀取暴利,靠這個可收服了金陵不少世家。“金陵那些世家為了掩人耳目,紛紛轉移到煊和來,如今煊和漸漸興起,也少不了顧家的折騰,可以說煊和半片兒天都是顧家在操控的了……照這局勢,實在不妙哪……”伴隨著吳老板的一聲歎息,孟湘若秀眉一蹙,素指摩挲著咖啡杯上的紋路,看著散落在茶幾上的報紙,信手翻折粗略地看,報的都是些關乎金陵茶莊的新聞。“金陵茶業蕭條……”孟湘若讀著報紙頭條內容,垂眸思忖片刻,思及顧彆川曾助陳炳軒奪取宋新棠一事,心下便已有了盤算,“可是與煊和的陳炳軒有關?”吳老板突然仰頭一笑,“小姐好聰慧,確是如此,那鴻旗茶莊的陳炳軒,把茶葉賣到巴黎,次品卻賣了上品的價格,賺的是盆滿缽滿,如今還利用財力勢力在金陵搞壟斷,許多茶莊一夜間都黃了鋪子……“陳炳軒的一夜暴富,已令金陵不少富商側目,為了轉移錢財,這才來了煊和。”孟湘若點點頭,想著之前顧彆川與陳炳軒的交集,心知陳炳軒貪婪好色,卻又渴望讓兒子在軍統有一席之地,說不上收服陳炳軒這老狐狸,但若是隻求不與他正麵衝突,也不是難事。“陳炳軒不難應對,他兒子陳榮的官職,是拜爸所賜。“顧彆川原以為陳炳軒受製於他,大概也沒想到籠裡雞作反。陳炳軒大富起來以後,反而肆無忌憚地加害顧彆川……一根牆頭草,隨風左右搖擺,巴望左右逢源,隻要錢權都到位了,他就不是障礙,隻是……”孟湘若突然仰頭,喝了一口咖啡,“我還不知道顧家手底究竟有多少富商支持。”吳老板緘默不語,那小職員卻上前接了話兒,“這個不難,當時沈小姐遠去巴黎,同樣結識了布萊特先生,又派了許多探子四處明察暗訪。顧家在國外的經濟勢力,沈小姐大概摸清楚了。隻是,還不知道沈小姐如今歸來煊和了沒有。”孟湘若對這小職員反應有些詫異,但心中按捺住遲疑,聽他提及沈知喬,不悅又爬上眉頭,“阿喬回來了,在我公館裡,明兒我便與阿喬商量商量。”吳老板點點頭,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但很快舒展開來。“顧家現在打的一手軍商勾結的好牌,如果證據確鑿,我們想一鍋端下顧家,並不是難事……隻是,孟小姐,您的身份,還是顧彆川的未婚妻,一旦顧家落馬,恐怕輿論對您的影響,也不會是正麵的。”吳老板的分析十分客觀,說法也極其委婉。可孟湘若心中知曉,當初在金陵與顧家訂下婚約,本就是父親的緩兵之計,要她來探聽顧家家底的虛實。可如今因為她在煊和的一切動態,顧彆川顯然已經心生疑竇,派人監視她,正是已經懷疑的跡象,撕破臉皮更是遲早的事。無論是夜襲清歌門的那場槍戰,還是陳炳軒給宋新棠下藥一事,都足以說明,顧彆川已經在動了,而她被動地開始應對著,甚至應對的方式有些笨拙了。而這一切,大概隻因為那喚作宋新棠的女人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她全盤的計劃,甚至過早打草驚蛇,而她如今隻能隨機應變。“無礙,我心裡有數。”孟湘若信口應答,轉而思及夜襲清歌門一事,咋咋舌,“吳叔,那夜清歌門遇襲,可也有孟家軍參與其中?”吳老板聞言頷首,熄滅了旱煙,“不錯,原是手下人找到了那金陵交際花的下落,化名宋新棠進了清歌門。那夜剛巧顧家軍也在動,我本想活捉宋新棠,卻不想手底下人辦事不力,報的結果是,那日有男子替宋新棠擋了一槍,宋新棠跑了。”“那夜的男子,不是旁人,而是我……”孟湘若回憶著那夜經曆,對應著吳老板的回應,與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便又突然話鋒一轉,“宋新棠的真實身份,不僅僅是交際花那樣簡單,她是顧彆川的胞妹。“眼前顧彆川正伺機擴張他顧家勢力範圍,宋新棠身份一旦揭穿,將於顧家聲名有損,顧彆川不會笨到選擇這個節骨眼兒兄妹相認。隻是,孟家軍切不可再對宋新棠下手,否則,我怕顧彆川有所行動。”孟湘若道過心中想法,又寒暄幾句話,說過兩日再來取衝洗的照片,便匆匆離去了。但她因為沈知喬的原因,今夜始終不願意回孟公館居住,隻是擇了家條件尚可的接待處所,隨意住下來。可吳老板想著孟湘若方才言之鑿鑿的模樣,心下卻是困惑不解的,說是怕打草驚蛇倒也有幾分道理,可他卻總能感覺到眼前的孟小姐對宋新棠獨特的照拂。宋新棠倘若不及時誅除,自然日後會與顧彆川站在同一側與孟家為敵,何況,宋新棠手上就掌握孟家最為致命的要害,身份又是顧家的血脈,一旦相認,顧彆川當然如虎添翼,孟家即將身犯險境。可孟湘若既出言阻止,那麼也不得輕舉妄動,於是吳老板隻是暗自修書一封,將情況如實寫在上麵,往金陵的孟局長案上送去了。後來,孟湘若三日之內都不曾再回自己的孟公館,她始終不願意麵對沈知喬咄咄逼人的示愛,便隻流連在招待處所和顧公館兩地。顧家表麵仍然風平浪靜,仆人管家都當她是顧家準少奶奶而妥帖侍候,顧彆川也沒有采取更多的行動,隻是,孟湘若在顧公館的這兩日,顧彆川卻都沒回來。外界傳言著兩人口角紛爭不合,可孟湘若深知顧彆川的不軌意圖。而這不軌意圖,在沈知喬歸來後,便可謂是自掘墳墓了。顧彆川親自去接見了自巴黎歸來的布萊特先生——顧秋笙在海外的靠山,顧家拉攏的許多富商巨賈,都由此發家。顧彆川以為仍可靠布萊特先生的手腕,為金陵富商謀取暴利,以此將豪門巨賈都收入麾下,以圖在金陵分權的大計。可巧就巧在,布萊特先生也與沈知喬有一筆交易。布萊特先生對中國文化是極為好奇向往的,精通中文且不說,又至愛中國畫的精髓,更曾愛上一名曾教他作畫的中國女畫家。一次遊船觸礁下,女畫家不知所蹤,是布萊特先生畢生至憾,可巧也巧在當初那女畫家正是在金陵獲救的——救她的人,正是當初年幼的沈知喬。女畫家感念沈知喬救命之恩,願委身與布萊特先生一同遠去巴黎成婚,隻要布萊特先生交出一切有關於被顧家收買、助內地出口的收據與證供,他便能帶著心上人歸國了。既然如此,布萊特先生當然站在沈家一方,當著金陵官員的麵兒,把顧彆川的陰謀計策和盤托出。一切的呈堂證供,都將顧彆川置於死地,不過三日,顧家,便倒台了。說是情報部總長發的話,一夜間不過,顧老爺及顧彆川的官職,都給罷了——罪名是,顧家蓄意策反,勾結外洋商人,意圖謀存內陸版塊。如此乾脆利落——孟湘若當然沒想到沈知喬動作如此之快,好似刻意快給她看似的。她當然清楚沈知喬的心性兒,一旦作了甚麼重大決定,第一反應絕對不是處心積慮地思量,而是最快速度第一時間的立刻執行——沈知喬的執行力甚至在她之上。孟湘若想著,與沈知喬僵持不下始終不是上策,況如今顧家倒台,沈知喬出力甚多,繼續拖延著僵化的關係,也隻是徒增煩憂。她本想著今夜過後,便重歸孟公館去,與沈知喬共商清除顧家餘殃一事,可她也不曾想,沈知喬先她一步來招待處所見她。“湘若……”熟稔的嗓音不再溫柔,語氣裡夾雜著強烈的躁怒。“她是誰?”伴隨著這一聲問詢,沈知喬的高跟鞋正有節奏地叩著地麵,腳步聲距孟湘若的耳越來越近。孟湘若循聲看去,隻見沈知喬的手指間掐著一張照片——是那夜她送去照相館,要洗出來的那一張照片。一條湖藍色的旗袍包裹著窈窕的身子,藍白相間的青花花紋襯出女人獨特的氣質與韻味。旗袍的開衩自大腿處起向下分開,女人細白纖長的腿向前支出少許,微微彎著膝蓋,腳上一雙米白色的高跟鞋,尖細的鞋跟約莫有兩寸高,卻顯得女人身材尤其挺拔。烏黑的青絲盤了尤其溫柔的發髻,姣美的容顏描畫著古色古香的遠山長眉,頰畔塗著穠麗卻不豔俗的胭脂。小巧高挺的鼻微微上翹,櫻桃小嘴輕輕抿了薄薄一層口脂,瓷白的下頜不知天高地厚地抬起,兩隻纖細的手臂仿若無骨般輕柔地搭在胸前。這張照片上的人,正是宋新棠。孟湘若柳眉一蹙,一言不發,不知為何這張照片落在沈知喬手中,隻見沈知喬將照片往地上一擲,“你不與我講清楚,我也知道,她就是清歌門的宋新棠,是也不是?”“是……”孟湘若毫不避諱地對上沈知喬怨懟的眼,“你這照片從哪裡拿來的?”“你的秘密據點啊——如初照相館,”沈知喬怒極反笑,“她長得可真像你的童朝月。”孟湘若想到那夜照相館中小職員的反應,心下已有了了斷,顯然是有些窩火的,“我就知道,那小職員熟絡你與布萊特先生的交易,必與你關係非凡,怎麼,沈小姐也跟顧彆川一樣,愛找人監視我一舉一動?”“你不心虛,這就算不得監視,還不是你心虛?”沈知喬也不甘示弱。“心虛?我心虛什麼?”孟湘若耐心一點點消耗掉了,索性隨意往沙發上一栽。“心虛你說你不喜歡女人,是假的——無論是童朝月,還是這個宋新棠,都是你心上人吧,你不是不會喜歡女人。”沈知喬氣勢上遜了幾分,尾聲餘一絲自嘲的味道,“你隻是,不喜歡我這個女人。”孟湘若緘默無言,靜靜點了一根旱煙來吸。“是也不是?”沈知喬步步緊逼,眼裡已有淚霧氤氳,“你在老吳麵前,護著宋新棠的性命,分明就是對這個女人動了心。孟湘若,你知不知道,宋新棠存活在世一日,孟叔叔就危險一分。“她一個顧家人,手上還有那麼多孟家的威脅,一旦處理不好,彆說你孟家,恐怕連我爸都要受株連。“之前你還說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什麼怕顧彆川有所察覺,以此來掩飾你要保宋新棠一命的事實。眼下顧家倒台了,此刻,就是殺她的最好時機!”“宋新棠,不能殺,不……能……殺……”孟湘若眼裡驟然騰燒兩簇怒焰,堅定而犀利,好像要吞了眼前的沈知喬,“阿喬,請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我是為你好,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沈知喬第一次見孟湘若如此淩厲,努力按捺自己的衝動,壓一口氣噎進肚子裡,屏了屏氣息,許久才抬起頭。“你以為你愛她,你隻是當她為童朝月——可童朝月死了,宋新棠命中注定就是你我的敵人,你怎麼如此辨不清是非?”“彆再說了!”孟湘若突然心煩意亂,草草吸完一支煙,就彆過身去,心底翻湧起的苦痛令她不禁閉了閉眼。“既然這樣,那麼……好。”沈知喬已咬牙切齒,一聲“好”字幾乎是從舌尖硬生生擠壓出來的一般,眼底閃過一絲殺意,最終還是沉了臉,走了出去。可沈知喬卓越的執行力,是斷斷遮掩不住的,孟湘若亦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