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過,夏語嫣麵對著即將燃儘的紅燭卻依舊沒有半點睡意。她的新婚之夜嗬——“娘娘您還是早點歇下吧——”這一夜阿宛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夏語嫣的身邊,一向話多的夏語嫣卻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半句話,也沒有任何的動作。“你先回去歇著吧,連累你一夜都不曾合眼。”夏語嫣空洞的雙眼這才有了些轉動,開口的話也成熟了許多。“奴婢不困,奴婢隻是心疼娘娘——”阿宛知道夏語嫣對新婚夜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望。“身為皇後,如果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還怎麼統領後宮?”夏語嫣露出一抹淡笑,失望是一回事,但是麵對現實又是另一回事。她不怨那個把白啟塵連夜叫走的女人,要怨就怨她嫁入了帝王家。“算了,你幫我打點熱水讓我梳洗梳洗吧,一會兒就天亮了。”依禮,嬪妃們都應該來朝見她這個新後,她失了儀態可不好。隻是等到天已大亮,都不見有半個嬪妃過來德粹宮。夏語嫣臉上顯得更為難看了,新後來朝,大家竟都不將她放在眼裡。“貴妃娘娘到——”梓月宮的領事太監趙統尖著嗓子報道。“妹妹昨日身子不適,因此耽擱了來向姐姐朝見的時間,還望姐姐恕罪。”身著淡紫色流雲衫的女子跪倒在夏語嫣麵前,雖未見其容貌,但夏語嫣隻聽其聲音便覺怡然,想必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吧!“妹妹快免禮吧,身子不適就在宮內多歇著,見不見本宮都不打緊的。”夏語嫣起身親自將孟繁奕給扶了起來,儘顯自己大方之色。她對父王後宮那些嬪妃的鬥爭早已厭煩,是以絕不想步她們的後塵。孟繁奕抬頭之際,夏語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喃喃開口:“繁奕?”“姐姐知道妹妹的閨名?”孟繁奕嘴巴微張,詫異夏語嫣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夏語嫣淡笑不語,也就隻有她的容貌才配得上讓白啟塵那般緊張吧。“妹妹麵色好像依舊不太好,請太醫看過了麼?”夏語嫣攜著孟繁奕的手於自己的身邊坐定。聞言孟繁奕的臉色變了變,連忙起身又欲伏倒,“妹妹昨天實是身子不支,絕非故意破壞……”是不是有意,夏語嫣已不想追究了,她如今隻想讓孟繁奕知道自己對她並無惡意。“妹妹不用自責,還是養好身子要緊。快起來吧,地上涼。”夏語嫣的話讓孟繁奕微微錯愕,不禁心下暗自揣測——這皇後是真有容人之量還是城府過深?待孟繁奕複坐定之後,夏語嫣讓阿宛給孟繁奕遞去了一杯茶,“相信在這宮中妹妹也不缺什麼,獨這西龍井是我從母國帶來的,妹妹且嘗一嘗。”阿宛曾見過孟繁奕幾次,但從未如此近地看過她。孟繁奕不是那種驚心動魄的美,至少在她楚襄國第一美人看來是這般。但如今她不得不承認,孟繁奕有一股她所沒有的恬靜和淡雅,就如同這西龍井一樣,絲絲入心。密而卷的睫毛像薄翼那樣微微扇動著,孟繁奕小啜了幾口,朝夏語嫣笑道:“這龍井的確不同於楚襄國的龍井茶,味道很好呢。哪天請姐姐到妹妹處,妹妹做幾樣楚國的特色糕點請姐姐嘗嘗。”“那自然是好的,以後還望妹妹和我一同協理這後宮。妹妹可知後宮其他妹妹的喜好或品性?”“皇上勤於理政,如今這後宮隻有我和姐姐兩個人呢!”孟繁奕掩唇笑道。這算是昨晚到現在夏語嫣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了,這樣至少白啟塵將他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時間會多一些。聞言阿宛不禁心裡發笑,當初不知有多少大臣想將女兒嫁與白啟塵當側妃,但都被她強悍地給拒之門外了。而白啟塵也由著她來,因此京城盛傳南陽王與王妃伉儷情深,也有不少官家小姐暗地裡罵她是妒婦。原本她以為白啟塵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直到孟繁奕的出現,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正中白啟塵下懷。“那我們兩個更要如同親姐妹相處了。”“妹妹所願亦是……嘔——”孟繁奕一句話還未說完,便掩著唇乾嘔了起來,秋蓮在一旁順著她的背。“妹妹這是怎麼了?”夏語嫣擔憂地問道。孟繁奕緩了好一會兒,才麵露紅暈,“昨夜太醫診出我已有孕一個月餘,許是腹中的孩子在鬨騰吧。”“恭喜妹妹!”夏語嫣內心雖滑過苦澀,但還是由衷地祝福道。“哐當——”一旁阿宛的反應卻不如夏語嫣那般,手一抖,竟將捧在手裡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白啟塵要有孩子了……曾幾何時,她也有過白啟塵的孩子——那段時間白啟塵已對她日漸冷淡了,而她卻以為他終日為朝堂之事煩憂。直到那個孩子的降臨——那日柳芙盈無視太醫讓她好好將息身子的勸告,迫不及待想將消息告訴白啟塵,隻是尋遍王府都不見白啟塵的身影。王府之大,身居東苑的她甚少踏足西苑。那日不知怎地,柳芙盈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西苑,又鬼使神差地被西苑傳出的悠揚琴聲給吸引了過去。撫琴之人正是孟繁奕,四目相對,女人天生的第六感讓她有了些許不安。“你是誰?為何會在這裡?”柳芙盈質問道,儘顯王府女主人姿態。“奴家……奴家……”孟繁奕惶恐不安地跪在柳芙盈麵前,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像是怕極了她這個傳說中的妒婦。“本王妃在問你話!”柳芙盈淩厲了聲色,直視著孟繁奕,“你到底是什麼人?”白啟塵回了府就來了西苑,不曾想竟撞見了柳芙盈。“你來這裡做什麼?”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遍尋不到的人竟出現在這個女人的住處!柳芙盈緩緩轉過身,想與白啟塵分享的那份喜悅已經淡去。“我不過就隨便逛逛,不曾想西苑也是個好去處呢。敢問王爺,這位姑娘是——”成婚兩年她與白啟塵甚少起爭執,即使如今她心有不滿,但若白啟塵肯解釋她就會聽。“……”白啟塵靜默了片刻,直到目光對上了孟繁奕那楚楚可憐的眼神——他一把拉起孟繁奕將她擁在了懷裡,動作一氣嗬成,“她是我請來王府的客人。”“金屋藏嬌也藏到外麵去,或者就光明正大接進來。你這般做不是既委屈了這位姑娘又看不起我麼?”柳芙盈忍住眼底的酸澀,淡笑著諷刺道。聞言白啟塵麵上浮起一絲難堪,但也是轉瞬即逝,“王妃說得是,過陣子我就正式將繁奕納為側妃。”此刻柳芙盈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那個擁著她在廟前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夫君此刻竟無比地陌生。難道男人都如此的薄情?柳芙盈原本以為她會失控,但她的身子竟也有柔弱到暈倒的那一天……柳芙盈懷孕的消息如同一記悶雷在白啟塵頭頂炸開,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白啟塵說不清對這個孩子的感情,而他手中如今握著的是柳家的搜查令。事到如今,他無需再與她上演伉儷情深,而看著柳芙盈沉靜的睡顏白啟塵卻狠不下那個心。“醒了?”白啟塵俯身為柳芙盈掖好被子,“好好休息吧。”“我懷孕了。”“嗯。”白啟塵淡淡的口氣讓柳芙盈慌了神,連忙拉住他的衣袖,“留下來陪我好不好?”“你需要靜養。”白啟塵終究隻是留下這句話,便拉著伊人離去。曾經的柳芙盈以為她是那種眼睛裡容不下一丁點沙子的人,而真正到了這種時候,她竟然妄圖用她肚子裡的孩子留下眼前人。如果說一個孟繁奕就令柳芙盈備受打擊,那麼柳府被查抄的消息更是晴天霹靂。更令柳芙盈不敢置信的是,領命之人竟是白啟塵!“白啟塵!”白啟塵正與幾位謀士在書房議事,柳芙盈就這樣闖了進去。“你怎麼來了?”依舊是不鹹不淡的口氣,但白啟塵還是蹙了蹙眉將披風脫給她。十二月天,她穿著如此單薄就跑了出來,都是要當母親的人了。幾個謀士見狀也無聲地退了出去——“我爹的事情是怎麼回事?”柳芙盈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問題了,這幾天她的世界幾欲被顛覆了。“你如今是王府的人,我會保你沒事的,其他事情就不要管太多了。”白啟塵扶額,其他的事不想多談。“那柳家的人呢?”“……五日後問斬。”這是隱瞞不了的事情。“你是柳府的女婿,為何你一點都不在意?白啟塵,你愛過我嗎?”如果在以前,柳芙盈是斷不會問出如此沒有自信的話的,但如今她不確定,或者說不相信了。愛嗎?白啟塵回答不上來,他早已把情許給了孟繁奕。這兩年來他對柳芙盈唯有利用,深夜時看著她沉睡的側臉偶有心痛感,他將之理解為是愧疚。見白啟塵不答話,柳芙盈更退了一步,“柳家發生的這些事情都跟你沒關係是不是?”一定不要是他!他要怎麼告訴柳芙盈這一切不僅跟他有關係,還可以說就是因為他……白啟塵的沉默徹底將柳芙盈擊垮,她凝聚全身的力氣一掌劈向白啟塵。以白啟塵的武力修為本可輕鬆躲過,但如果這樣能緩解柳芙盈心裡的疼痛的話,他受一掌又何妨!“啟塵小心!”為白啟塵熬好燕窩粥的孟繁奕看到的恰好就是這一幕。“哐當!”燕窩粥應聲而落,孟繁奕擋在白啟塵麵前替他受了一掌。這一掌凝聚了柳芙盈所有的悲痛,孟繁奕的身子搖搖欲墜,白啟塵扶住了她,眼裡滿是心疼與感動。眼前的這一幕再次刺痛了柳芙盈的眼睛,她聚集第二次掌力向白啟塵襲去。白啟塵抱著孟繁奕的身形一閃,反扣住了柳芙盈的手,“柳芙盈!你適可而止!”“來人——”招來外麵的侍衛,白啟塵讓他們好好將柳芙盈“安全地護送回去”,實際上是怕她又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將她軟禁了起來。自那之後,白啟塵再沒出現在柳芙盈的東苑。而柳芙盈等了三天等來的卻是一劑墮胎藥。“他讓你送來的?”送藥的是一個眼生的小廝,但如今白啟塵身邊有她不認識的人不是再正常不過麼?“是。”小廝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飛快答道。“放著吧。”她淡聲說道。小廝依舊立在一旁端著湯藥恭敬地等她接過去。自顧自地下完那盤殘棋,她才將湯藥一滴不剩地喝下肚。湯藥再怎麼涼,也比不得她的內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柳家既亡,她又如何能苟存?在她經曆了一番生死之後,醒來竟看見白啟塵握著她的手坐在床沿。“你來做什麼?”柳芙盈冷漠地將手從白啟塵的手心裡抽離。白啟塵眼中滑過一抹痛色,“你……孩子以後還會有的。”一下朝聽說柳芙盈小產,他就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他後悔把要斬首柳家的事情告訴她了,孕婦本就受不得刺激……“夠了,不要再演了!”柳芙盈低吼,“出去!滾出去!”知道自己此時隻能徒惹柳芙盈不開心,白啟塵隻好留下一句“好好照顧自己”,便轉身離去。“瑤兒,”柳家抄斬前一晚,柳芙盈枯坐到天亮,東方晨光熹微,她才開言喚瑤兒,聲音仿佛從遠處飄來,空洞而沒有半點靈魂,“我大婚當日所穿的嫁衣裙幫我尋來。”“小姐……”“就在我的箱子底下。”她自顧自地說道。妖豔的妝容其實不適合她,雖不俗,但顯妖冶,顯得空靈而悲切。今天是柳府被抄斬的日子,她也該去送送他們了。“王妃,王爺有令您不能出這庭院。”領頭的侍衛畢恭畢敬地朝她鞠了一躬。今天把守她一個小小庭院的人數竟然比以往多了三倍,她淺笑,“怎麼,王爺還怕我劫法場不成?”士兵們麵麵相覷,皆不敢答話。這時白啟塵從她的庭院中經過,被那一抹耀眼的紅抓住了眼球。“你在做什麼?”不受控製地,白啟塵就像那抹紅走去。“塵,我能去送柳家最後一程麼?”她朝白啟塵盈盈福身,像之前那些恩怨都不曾發生一般。望著她那一張一閉的紅唇,白啟塵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吧。”待她走到法場的時候,昔日和她歡聚一堂的人此時都狼狽地跪在刑場上。一路走向白啟塵,她聽見有人喊她“盈兒”,有人喊她“妹妹”,有人喊她“姑姑”……但她依舊笑容不減地朝白啟塵走去……就像最初那般堅定不移。入座後,她的眼睛似在看她的家人們,又像飄往更遠的地方……“有什麼最後想對他們說的嗎?”日近午時,白啟塵低聲對他身邊的她說道。她卻恍若未聞,隻是那樣靜默地坐著。下麵母親的呼喚和百姓的唾罵,她都置之不理,仿佛被人點了安睡穴。“王爺,已經午時了,您看……”“行刑!”白啟塵最後看了她一眼,輕啟薄唇。“小姐!”劊子手刀落的那一刻,瑤兒淒厲地喊出了聲。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血濺在雪地上點綴著點點紅花。那跪得整齊的一排人齊刷刷倒下,柳夫人的眼睛至死都沒有合上,就正對著柳芙盈的方向……白啟塵一直關注著身旁的她,在瑤兒喊出聲的時候他就已經撲了上去,但還是遲了一步。她的兩個眼珠已經被她自己掘了出來,而她的身體也慢慢滑了下去。從昨天她就已經計劃著這麼做了,能這樣隨著他們去,那是最好的。黑暗中,她仿佛聽見了母親的一聲聲召喚,那就這樣吧……母親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