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賭中賭(1 / 1)

四海鯨騎 II 馬伯庸 1672 字 4天前

此時的建文早已明白自己沒了退路,就剛才他跟貪狼說話的檔口,泰戈和毛利就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剛才還在石灘上有說有笑的海盜和商隊忽然間都鴉雀無聲,伸直了脖子盯著這邊,沒有人敢說一句話,建文看到小武努力想端起自己的槍,卻被胖船長用力按住。建文也伸手阻止了想要拔刀的七裡,再次麵對貪狼,儘量讓自己的眼神裡不露出一點畏懼。有什麼好怕的呢?他現在是小靖王,身上有和蓬萊島小郎君的賭約,身後也有七殺和騎鯨商團的勢力,貪狼怎麼也不會動自己。靠著彆人給自己撐腰,每次建文想到這種事,心裡都會覺得有點不好受。他努力把自己裝作一個海上的人,一切都按照著大海的規矩來,但是對於這無邊無際的大海,他直到現在仍然還隻是個外來者。貪狼卻沒說話,先開口的是毛利:“太……小靖王。咱們可都是海盜,你們大明人有句話,叫賊不走空。既然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該拿東西做交換。你這樣一走了之,可不行。”隻見他一邊用黝黑瘦小的身子擋住了出路,一邊身子一抖,門外石灘上的白色圓石塊“簌簌”聲動,竟然都在地麵上顫動起來,許多壓在石頭下的蚌貝甲殼冒出頭來。毛利雙臂一收,那些甲殼騰空而起,飛到毛利身上,成了一套五彩斑斕的鎧甲,而且寬寬闊闊地,完全擋住了去路,活像個橫行霸道的帝王蟹。七裡驚疑地望向貪狼:“貪狼將軍還是想要把他送回大明嗎?那太不像將軍的興趣了。”旁邊的泰戈陰笑著湊上前來,朝七裡比了一個掏心挖肝的手勢:“不不,我們老大,其實是想要他身上的一樣東西。”貪狼微微頷首:“破軍的海藏珠,給我。”建文心下一驚,破軍那顆有道裂痕的海藏珠,還一直保存在他這裡。貪狼一生與破軍鼎立,現在想要破軍的珠子,原因倒也是可以猜想,隻是這個要求,建文是怎麼都沒辦法答應。“人死珠滅,破軍的珠子已經失去效用了,貪狼大人也有自己的珠子,何必糾纏我們呢?難道你是看中上麵的‘破軍烙’,想拿去蓬萊參會不成?”旁邊不苟言笑的毛利“噗嗤”笑了出來,還好他緊接著就識趣地閉上了嘴。“破軍的海藏珠在生前隻啟用過三次,此後便再也沒用過,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他有海藏珠。你們這些雛兒,哪有資格拿他的海藏珠?”貪狼的聲音已經是明確的威脅了。建文毫不退讓,從貪狼的話中尋出一絲餘地:“你若覺得我不配拿這枚珠子,等我找到破軍大哥的寶藏回到蓬萊,把珠子供奉回柏舟廳便好。”“我們老大看見那珠子在你身上,就會心煩。”泰戈幫貪狼把原因說了出來,卻忽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識相地沒有繼續說下去。建文這下明白了,貪狼認為自己才是破軍的舊相識,也是唯一有資格的對手,所以破軍的遺物落到誰手裡他都會不爽。想到這裡,建文故作無辜地說:“你不知道嗎?這珠子是七殺大姐托我保管的,我輕易與你,怕你也不好交代。”貪狼聽到這個名字,麵色更加陰沉了,連毛利和泰戈的表情也為之一滯。這破軍生前最貼身的遺物到了七殺那裡,她斷然沒有隨便處理的道理,必然視如珍寶。現在卻直接給了建文,可見七殺在心裡已經認定這孩子非同小可。建文見貪狼臉上一會苦澀,一會憤怒,還道他會知難而退。沒想到貪狼此時卻執拗得很:“如果把珠子奪來還給她,是不是就證明了你根本沒有能力保存這枚珠子。”當海盜的果然死纏爛打!建文終於泄了氣。“好好好,我既然在這島上,珠子也就必定在這島上的某個位置,但你若強逼我,我也是不肯告訴你的。我身負蓬萊主位的賭約,看現在的情勢,隻能來個賭中賭,你勝了我就把珠子給你,你敗了就放我離開。來吧,我會的也隻有銃法,咱們就比這個如何?”但見他看似求饒,連珠炮似地說出自己的方案,為的就是把貪狼引到這一層。他最有把握的就是賭銃,此前在阿夏號上和七殺比試過一次,如果貪狼同意,那他就還有很大幾率獲勝。貪狼卻冷笑道:“我下場和你比試?彆人會說是我欺負你。有個人的海藏珠被騰格斯搶走了,他一定有興趣。”此時七裡搗了搗建文的胳膊,建文轉過頭去,發現獨眼泰戈已經轉到兩人身前。他本來就是個小心眼,又在巨龜寺永遠失去了獲得海藏珠的機會,要論起對建文一行人的怨恨,這人還要比貪狼更甚。“好啊,”建文又飛速衝泰戈說道,“你選文鬥還是武鬥?武鬥就是比銃法,文鬥……”沒想到,身後的貪狼直接接了茬:“當然是選文鬥。”貪狼這話一出,不光建文和七裡麵麵相覷,剛衝到前線的泰戈也有點手足無措。但旁邊的毛利似乎立刻領悟了什麼,趕忙使個眼色過去,泰戈便站直了,篤定地回答:“對對,選文鬥。既然你說了武鬥的比法,我一會兒就來說一說文鬥的比法。你……你先去準備吧!”建文和七裡離開營帳,彼此都是摸不著頭腦,他們絕沒料到這幫大老粗竟然無視武鬥的比法,直接選擇了迷惑性的選項。所謂文鬥,當然是把比鬥中那些刀光劍影的對抗去除,但在建文看來,這並沒有比武鬥好到哪裡去。“貪狼竟然用這種方式避開賭銃,他一定是有所準備了。”七裡時刻看著帳內的情況。“可是他們這幫海盜,大到經世致用、文墨千秋,小到賬房珠算、文物金石,還有哪種文比能比我熟悉?”建文苦苦思索。過不多時,隻見泰戈從帳內鑽出來:“小子,你不是喜歡捉魚麼,我們就來比下海捕魚。”“下海……捕魚?”這算哪門子比法?建文分明看到七裡在旁邊扶住額頭。“當然,既然是文鬥,這捕魚也需要另有說法。”泰戈倒是誌得意滿,顯然肚子裡懷著鬼胎。建文不禁望了一眼碼頭外的波浪,那裡有無數三角形的鯊魚鰭在海麵簌簌移動。騰格斯啊騰格斯,你可真把我害慘了。遙遠而遼闊的蒙古草原以北,冬天還沒有過去的跡象。太陽在蒙古包的天窗上晴又了陰,老薩滿在蒙古包裡睡了又醒。老薩滿年紀大了,他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也忘了為什麼自己穿著瓦剌部落的打扮,卻坐在蒙古包裡。尖尖的熊皮帽子不知戴了多久,火辣辣的燒刀子不知喝了幾碗,這半睡半醒的也不知是第幾次了。透納天窗被烏尼龍骨齊嶄嶄地分成六十塊,像整個天穹,又像一個日晷。高勒慕圖火灶升上的煙霧繚繞在穹頂下,把陰天的那點微光襯成一束束極細微的指針,根據這光的方向,老薩滿立刻得知現在是午時。一天一天,過去與未來,就是這樣算出來的。至於是誰教他這些的?老薩滿同樣也忘了。老薩滿的記憶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總覺得自己經曆過這樣的正午:在晴朗的科爾沁草原上,馬和牛正把牧草貪吃著,新郎正把新娘子迎接著,愜意得很。但現在這裡不是故鄉,這蒙古包的地麵搖搖晃晃,毛氈帳子呼啦啦地飄動——老薩滿伸手撫平自己臉上顫動的褶子——不用說就是架在一輛輪子高高的勒勒車上,正在瓦剌的冰天雪地裡飛馳哩。至於那個車把式小夥可真不錯,二話不說就把自己從林海裡的瓦剌部落搶過來,說要帶著他去草原,去大海,去組建一支蒙古人的水師。大海?老薩滿心想,那片黑咕隆咚的東西可真是太可怕了。老薩滿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努力克服車輛的顛簸,朝前方走去。蒙古包裡暖和得很,如果掀開這道布簾,外麵就是風雪交加。布簾被老薩滿掀開一條縫,風雪灌進來,無數刀子似地割在老薩滿臉上。四周淺黃的苔草和墨綠的杉樹飛一樣地後退,勒勒車輪哐啷啷地巨響。老薩滿朝前麵駕車的人高聲問:“騰格斯!還有幾時到哩?”駕車的蒙古漢子回過頭,寬闊的大臉苦笑一下,接著一低頭,一枚響箭擦著他的頭頂飛過。“快回帳子吧!外麵這幫瓦剌人認生,俺要快點駕車!”風裡傳來了他的聲音。這駕車的漢子正是騰格斯,他身前的的三匹大馬在寒風中奔了兩個時辰,之前已經有一匹跑炸了肺,倒在雪地裡永遠起不來了。瓦剌人號稱“林中百姓”,騎著馬兒牽著狼狗,在林海雪原裡像飛一樣,一開始他們有三十個人三十匹馬追,被騰格斯甩了半天,現在有十個人十匹馬追,隻是他們箭囊裡好像有射不完的箭,一刻不停地朝騰格斯和他的勒勒車飛來。騰格斯的勒勒車也像這開弓的箭,跑開來就絕不會再停下。因為這車馬是從瓦剌人那裡搶的,蒙古包是一直在車馬上紮著的,老薩滿是一直在蒙古包裡躺著的——換句話說,騰格斯是跑進人家的營帳,勸說不成,直接把這個老頭連人帶家搶了出來。這個老頭就是騰格斯四個月來一直要找的人。說來也奇了,這蒙古包並非銅牆鐵壁,它的哈那圍欄是柳木條的,它的陶日噶圍子是氈布的,但無論瓦剌人怎麼放箭,就沒有一支是射穿蒙古包,全繞開它衝著騰格斯去了。一切仿佛長生天賜予的祝佑,隻不過祝佑根本沒有落在騰格斯頭上。“就是俺老祖宗成吉思汗請丘神仙講法,也沒遭過這麼大的罪!”聽到騰格斯在風雪中發出怒吼,老薩滿滿意地笑了笑,又鑽進了帳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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