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四十三年,同樣是電閃雷鳴的一天。延陵子華在外雲遊時,遇到了倒在雨幕中的流月。那時候的流月隻是個八、九歲的孩童,布滿泥汙的小臉,瘦得皮包骨頭。延陵子華憐惜之下將他送入了自己住的客棧,卻不料流月醒後,延陵子華觀其麵相,為其卜算,竟得出一個驚人的信息。這個孩子,他會是代國下一任無上國師。他在任期間,無論是代國,還是道教都將會更上一層樓。延陵子華欣喜之餘,當即收他為徒。流月也不負延陵子華的教導,他既聰穎又刻苦,在道術上的天賦不比當年的他差。唯一讓他擔心的就是流月眼中時不時流露出的陰霾,延陵子華曾經問過,但流月不肯細說。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流月似乎漸漸忘了那些噩夢,他在延陵子華的教導下成長成一名出色的道士。延陵子華以為一切都會向好的方麵發展,無論是他所在的國家,還是他的小徒弟,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然而物極必反,在他帶著小徒弟回代國後,竟在巧合之下獲悉了自己的命數。昔年他暗窺天意,不斷幫代國的百姓擋災,使得命格突變,竟活不過二十五歲。在知悉了自己的命數後,延陵子華也不焦躁,而是坦然地開始安排後事。在此期間他與景瑞帝的掌上明珠雲丹公主再次相遇。卻不料這一次相遇,竟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有他,有雲丹公主,有流月,還有宗檀……以及那些被他們無故牽扯的人,其中似乎還包括了她,那個本不該出現在閔府的女孩兒。雨,如同鮮血般粘稠,落在了延陵子華和流月的身上。兩人的白衣被血雨染紅,隨著狂風雷電獵獵作響。延陵子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道:“流月,為師回來了……”流月揭開臉上的蛟龍麵具,臉色惶恐又猙獰地看著他道:“你不該回來!你早就應該不在了……”“是啊,該死的人沒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延陵子華閉上眼似乎在緬懷著什麼,又似乎在想念著什麼。直到他再度睜開雙眼時,一片金光閃過天際,血雨無聲無息地停了,而原本喧囂吵鬨的人群也如同靜止了一般。不知是什麼人開始叫起,接著,人群中一陣轟鳴。無數人叩拜在地大聲喊道:“延陵國師!延陵國師!延陵國師!!!”那一刻,整個天都都似乎震動了一下,叫嚷著“延陵國師”的百姓們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那是無數個歲月中,一直為代國默默奉獻的神明。他一身白衣,總是背對著百姓,將他們護在自己的身後,就如同今日一樣。無數的代國百姓以及他們的先輩曾受過他的恩惠,今日流月進行血雨祭祀,在他們絕望無助之時,他又回來了。就如同許多人記憶裡的他一樣,沒有變老,沒有衰弱,依舊背影如山,鎮守著這一方國家。躲在祭壇邊的景瑞帝和宗伯符整個都癡傻了。景瑞帝是欣喜激動的,而宗伯符則是被延陵子華的風采所震懾。兩人無不想上前去細細地打量延陵子華,卻礙於流月在旁而不敢上前。此時的流月就如同一個魔神,他陰冷地望著那些叩拜延陵子華的百姓,他們叫他“妖道”,卻對他麵前的那個人如此崇敬。都已經這麼多年了,他終究無法取代他。名為嫉妒的火焰在流月的心中熊熊燃燒,他吊起雙目,冷冷地看著延陵子華道:“你不該回來,代國隻需要一個國師!”“我曾經以為那個人是你,但我錯了!流月,既然是由我帶你入門,傳你道法,如今也該由我來為你解脫。”延陵子華說著一道虛影自他體內邁出,攻向了流月。流月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雙目一凝,也祭出一具染著黑氣的道身與延陵子華的虛影戰在了一起。隨著兩人的虛影道身不斷地交鋒,延陵子華自體內取出一道幡,迎風而漲,壓向了流月的真身。流月惶然,他的斷劍因染了鮮血,已然無用,身邊更是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法器,隻得用手上的祭祀杖去拚那道幡。祭祀杖是溝通天地用的靈器,本身並沒有攻擊能力,隻一回合就拜下陣來。流月不忿,咬破手指,一縷縷血氣順著他的密語凝結成一個魔物,迎向了天上的那道幡。天空,“轟”地一聲巨響。幡與魔物撞在了一起。延陵子華運轉道術,手指翻飛如群花綻放。流月見狀,趕忙又吐出一口鮮血,血在空中又凝結成了一個魔物,迎向了巨幡。兩個魔物與幡在空中激烈地交戰,延陵子華搖了搖頭,一口氣吹出,幡又漲大了一圈,緊緊壓迫住了兩個魔物。流月焦急,又想吐出一口精血,卻不料延陵子華眼角的那顆血痣在這時候如同淚珠滾落,散發出驚人的光華,隨後淚珠化成一柄血劍,在延陵子華的驅使下,竟尖利地刺向了流月的眉心。流月驚訝,不斷倒退,延陵子華的這種手段,他竟不知。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他竟然從來沒有施展過。原來他對他並不是全無保留。“不!我不甘!我不甘!延陵子……”最後那個字沒有說出,血劍便貫穿了流月的眉心。流月張大了嘴巴,倒在了地上,隨後再無聲息。在流月倒下的一刹那,空中與幡激戰的魔物們瞬間散去。隨後一道金光破開血霧,天空又重新恢複了湛藍。祭台下的百姓們見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隨後眾人紛紛拜倒在地,祈求延陵子華能繼續祈雨。延陵子華轉過身看了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又看了眼倒在血泊中那些被血祭了的屍首。他抿了抿唇,手中的血劍重新化作了淚痣,懸在他的眼角,空中的巨幡也被他收入了體內。到底是害了普通人的性命,到底是晚了一步,到底是看錯了人……延陵子華心中悔恨,腳步往回,竟走到了流月身旁蹲下了身。他細細地觀察著流月的眉心,隨後皺起了眉頭。右手伸出,他掐指算了算,又搖了搖頭。“本來想親自送你的,但有個人想向你討債,罷了,去吧。”延陵子華的話語順著風飄到了祭台下,隨後又乘著人群,一路往國師府飄去。國師府中,已經長成少年模樣的一玦正抱著一個罐子等在大殿中。這個罐子是流月走之前特地囑咐他守著的,那是流月在萬不得已之下的後路。一玦溫柔地撫摸著罐身,又時不時地抬頭望向窗外。剛剛他隱約看到了血光衝天、電閃雷鳴。但不過一會兒,天氣又恢複了晴朗,也不知道流月大人能不能成功……一玦下意識地就要將頭枕在罐子上,卻不料遠處一縷黑氣襲來,接著罐身一陣輕顫,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響起來:一玦,快帶我回寢殿!“大人,你在哪兒?你在一玦的身邊嗎?”“是,我已經在罐子裡了,快帶我回寢殿!”大人舍去肉身,如此狼狽地回來是失敗了嗎?一玦雙眼一顫,接著就要抱著罐子回流月的寢殿。那裡準備著一具年輕的肉身,供流月奪舍之用。然而剛走了沒幾步,一玦突然停下看著罐子問道:“大人是不是要離開天都?會帶一玦一起走嗎?”“你留在都城吧,我給你留了一筆錢。你拿著這筆錢,自可去做你喜歡做的事,也算還了你為我守護此罐的恩情。”一玦的雙唇抖了抖,他艱難地開口道:“大人,果然是要扔下我了嗎?為什麼?我不會給您添亂的,我會很乖巧,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濃密的劉海垂下,一玦將自己的雙眼隱入黑暗,手卻緊緊地抓住了罐身。“哪這麼多廢話,快帶我去!一玦,你敢違抗我的命令嗎?”“大人,當真不帶上我?”“是!”“大人,心裡可曾有過一玦?”罐子裡的魂魄嗤笑了一聲道:“玩物而已,也妄想走進我的心。”“哈哈哈哈!”一玦抱著罐子仰頭大笑道:“玩物……玩物!大人啊,一玦將整顆心都交給了你,你卻要拋下我嗎?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一玦麵目扭曲地將罐子舉到自己的眼前,隨後雙唇映在罐身上道:“我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把我帶回來,占據了我的整顆心。我平日裡一言一行所有愛好無不是在取悅你。十幾年了,你可知道我付出了多少?這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用完我後,就想甩掉我,不可以,我不允許……”一玦吻過罐身後,竟徑直走出大殿,往碧波湖行去。流月的魂魄在罐身中歇斯底裡,高聲呐喊,卻隻換來一玦扭曲而滿足的笑容。注定要離開的人,為何要讓你擁有肉身?與其如此,不如永遠都維持這樣吧……一玦抱著罐子走出國師府時,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經被烏雲所籠罩。一玦緩緩抬起頭,一道驚雷閃過他的頭頂,接著冰涼的水滴猝不及防地滴在了他的臉上。“下雨了?”一玦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天空。接著雨幕傾盆而下,乾燥的土地上竟濺起了點點水滴。“那不是你祈的雨,莫非是他回來了?怪不得了,那才是代國真正的國師。”一玦古怪地笑了笑,隨後抱著罐子消失在了雨幕中……閔府,閔幼株正低頭在案台上寫著什麼字,卻不料屋門口響起一聲巨大的歡呼。隨後滿身濕淋淋的綠枝跑進屋中道:“小姐,下雨了!下雨了!我們代國終於下雨了!”手上的筆驟然一停,閔幼株看了眼紙上的“雨”字,隨後綻開微笑道:“我也去看看。”她剛想要離開屋子,腳下一沉,半人半蟲的小娃娃抱著她的腿,似乎也要去。閔幼株瞪了它一眼,一把將它塞進被褥裡,才關上門帶著綠枝走出了屋子。此時的小院,已經完全沉入了雨幕之中。放眼望去,到處是白蒙蒙的一片。閔幼株聞著空氣中清新的味道,忍不住伸出手接住了屋簷下的雨滴。冰涼的雨滴滴在閔幼株的手指上轉了一個圈便滾落在了地上。恍惚間,閔幼株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夢裡,那個父母健全,雨幕迷蒙的夢。閔幼株笑了,笑得愉悅而又快樂。那是她真真正正的笑容,不摻雜一絲虛假。旁邊的綠枝等人見她如此,不由地都呆了。青紅更是用手絞著衣裙,心裡砰砰亂跳。閔府裡,所有的下人都在歡呼雀躍。許多人拿著盆在院中接水,更有人張開了嘴狠狠地灌了口雨水。萎靡不頓的花花草草們在雨水的衝刷下重新煥發出勃勃的生機,原本乾枯的田地裡也因為降雨,盈滿了一圈又一圈的水窪。這場雨不僅僅是雨,更是一場洗滌與重生。它讓原本焦躁不安的代國又重新回歸了平靜,更讓周圍的百姓們發自內心地崇敬延陵子華。人群中宗檀看到這一幕,鷹目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他見祭壇邊的景瑞帝和宗伯符就要走向延陵子華,便從身邊推出了一個人。那人揭開鬥篷,滿臉淒然地高聲喝道:“陛下,妖道已除,請還我武家一百二十口的人命和公道啊!”那人赫然便是之前被滅門家族的其中一支支族。隨著他的出列,邊上又有兩個人站出來道:“陛下,妖道滅我林家滿門,望陛下做主啊!”“陛下,微臣乃廖家一脈在浯溪鎮的親族。求陛下為我廖家做主啊!”他們都不是這些家族的直係,有些甚至是隔了好幾代的遠親,平日裡已經沒什麼往來了。但今日,他們卻都站在這裡,跪在祭台下,求景瑞帝給他們一個交代。景瑞帝的身子顫了顫,流月已死,所謂的公道,莫不是要他承認自己的昏庸?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怎麼應對,又有一幫朝中重臣站出來道:“陛下,之前您受妖道所惑,立了資質平庸的宗伯符為太子。如今該撥亂反正,立得真主了!!!”“臣附議!”“臣也附議!”“請陛下做出裁決!”這是在逼迫啊,逼迫他這個帝皇。是誰?是誰策劃的這一切?景瑞帝踉踉蹌蹌地走下祭台,掃視著這些平日裡他倚重的臣公。隨後視線左移,他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他已經有些陌生卻仍舊被他深深印在腦海裡的身影。那個人比周圍的所有人都高大,他背脊挺直,隻那樣站著,便有股衝天的氣勢。那是他的兒子——宗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