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陵子華很小的時候，他就失去了父母。那是一場水災，它奪去了村裡六十多口人的性命。僥幸逃生的他和一群孩子湧進了鄰鎮的通天觀，在那個地方，他遇到了他的師傅。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的人生徹底變了。在開始讀書認字之後，他便隨著師傅修習各種道術道法。春來冬去，一年又一年。同鄉的那些孩子們在玩耍奔跑的時候，他在學習。同鄉的那些孩子們長成了少年少女後，各自對異性都有了些懵懂的情感，而他仍舊在學習。他在道術道法的海洋中不斷地吸收著各種知識，更隨著師傅經常出外遊曆。漸漸地，那些跟他一起長大的同伴們都離他遠去，他們有了各自的小家，有了各自的朋友，而他則成了通天觀的後起之秀。又過了不久，他的師傅逝世，他成了獨當一麵的通天觀觀主，也成了這代國無上尊貴的國師。一靜坐，他能通曉天地間的無窮變化；一抬手，他能掌控住整個代國。那樣的他已經無法跟任何人平起平坐，包括皇座上的那名帝王。沒有人能靠近他，而他的世界也不包含任何人。有時候他會想著一輩子大抵如此，雖然乏味無趣，但很平靜。然而所有的平靜在這一刻被這個女孩打破！沒有跟人親密接觸過的他，在這一吻中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然而他還來不及細細品味，便被那冰冷的眼神給打破了。那不是想靠近他的眼神，那是隔絕一切的冰冷。延陵子華“砰！”的一聲推開了閔幼株。他喘著氣靠在後麵的桌案上，閔幼株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麼？害怕了？”延陵子華轉過頭，刻意地躲開了閔幼株的目光。他在此刻似乎無法與她對視。然後當他的目光望向身旁時，卻突然愣住了。之前，他就聽到了蟲鳴聲，他以為是窗外的蟲子在叫。但錯了，那些聲音此時就在他的耳邊，就在他的身旁……延陵子華的雙眼緩緩睜大，他霍然轉過頭！身後……是密密麻麻的蟲籠，有些因為光線太暗看得不是很清楚，有些泛著幽幽的暗光，還有些忽明忽暗。“你的屋子裡為什麼會有……”延陵子華正想發問，卻不料右手碰到了一個蟲籠。蟲籠在他的手旁搖晃了幾下，便歪到了一邊。延陵子華緩緩地拖起那隻蟲籠。月光下，一隻泛著血色紋路的蠱正齜牙咧嘴地往後退去。它似乎特彆害怕延陵子華，在對方並沒有攻擊它的情況下，它竟然自己縮成一團以保護肚腹上的軟肉。延陵子華並沒有動手，也沒有碰它，因為他此時真的非常震驚！這隻根本就不是蟲！他見過的，當橫穿外域的時候，曾經在一個部族裡見過。那裡的人稱呼它為“蠱”。蠱，外形似蟲，卻擁有著非常特殊的能力。而在那個部族中能操控蠱的人，他們又叫他蠱師。“你……為什麼會有蠱？”閔幼株詫異地抬起頭問道：“你知道蠱？”“你是蠱師？是外域人？”“外域……蠱師……”閔幼株的雙眼一陣恍惚，她似乎想起了娘親生前對她說過的話。“娘來自外域……那是個既危險又美麗的地方。若沒有人帶路，普通人進去那是九死一生……”“你去過外域？”延陵子華皺了皺眉道：“我去過，帶雲丹公主的屍首去徐國的時候，曾經路過那兒……可是你，不是閔琨的女兒嗎？”延陵子華摩挲了一下手指，似乎要捏算閔幼株的來曆。閔幼株無所謂地笑了笑，問道：“那個地方美不美？那個地方的人是怎麼樣的？”手指輕微地相碰了幾下，延陵子華沉下臉道：“美是美，可惜帶著毒。”嘴裡回答著閔幼株的問話，延陵子華的手指卻毫不停歇。然後不過一會兒，他的臉更沉了。閔幼株掃了一眼延陵子華的神色道：“我知道你們修道之人很會測算他人的命格，但是對我是沒用的。”閔幼株一步一步靠近著延陵子華，延陵子華謹慎地盯著她道：“你真的是閔琨的女兒嗎？你真的是閔幼株嗎？”“是，也不是。”閔幼株伸出手就要取過延陵子華手中的蟲籠，卻不料延陵子華用手擋住了她。兩人拉扯間，閔幼株的手指被蟲籠上的尖刺刺破，一滴鮮血飛濺開來，竟準確地落到了另一隻蟲籠上。閔幼株趕忙看向了那個蟲籠，而延陵子華也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隻見原本閃爍著青綠色光澤的螢火蟲在接受血液的洗禮後，突然迸發出奪目的光華。閔幼株和延陵子華下意識地用手擋住光，接著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時，黑夜白晝顛倒，她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閨房。閔幼株“唰！”地一下起了身，她的旁邊，一個小男娃正擔心地趴在床邊看著她。見她醒了，小男娃猛地鑽進她懷裡道：“姐姐終於醒了，念哥兒好想姐姐。姐姐也真是的，身子老不好，又病了。”“我……又病了嗎？”閔幼株目光柔和地摸了摸念哥兒的發頂道：“姐姐也很想你啊。”念哥兒悶在閔幼株的懷裡問道：“想我怎麼老不來見我？”閔幼株笑了，她將頭輕輕地靠在念哥兒的發頂道：“姐姐還有沒有做完的事，若總是來見念哥兒和爹娘，姐姐怕自己會軟弱下來，怕自己會走不下去。念哥兒，姐姐答應你，辦完所有的事，姐姐就來找你和爹娘。從此以後，我們一家人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念哥兒聽到這話柔柔地應了一聲，卻不料頭頂處，一滴冰涼的液體滴落下來。念哥兒好奇地抬起頭，卻見閔幼株已經將臉轉了過去。“姝兒，念哥兒，來吃飯了。”屋外，傳來姬紫苑溫和的聲音。閔幼株的身子一顫，接著急不可耐地扶著念哥兒下了地。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夢，她知道自己終會醒來，但哪怕隻有一刻都好，她好想擁有這溫暖的家……前廳裡，閔幼株愉快地和家人用過午膳後，徐清淮輕咳了一聲道：“姝兒，上次那裕國公府的親事沒成就沒成吧。我姝兒這麼好的姑娘，哪會找不到好夫婿。”姬紫苑聽了點了點頭道：“可不是。要我說那勳貴之家也沒什麼好的，規矩多，事情也多。像我們家，找個讀書人就成。”念哥兒正喝著茶，聽了也跟著附和道：“就是就是。最好就嫁到隔壁，這樣我去看姐姐也方便。”念哥兒說的話似乎給了姬紫苑一個提示，她急忙放下茶盞道：“相公，我們隔壁家聽說也有個兒子，還是個讀書人。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定親……”徐清淮一拍大腿道：“我這就去問問！”說著，竟雷厲風行地跑出了前廳。閔幼株愣愣地看著如此果決的徐清淮，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若他在現實中也能這樣就好了。閔幼株下意識地去拉住姬紫苑的雙手，姬紫苑溫和地朝她笑了笑。過不多久，徐清淮回來了。他的身後似乎還跟著一個人。當閔幼株看清來人時，她嘴裡的茶差點兒噴了出來。“小生延陵子華，見過徐夫人、徐公子、徐……小姐。”延陵子華看向閔幼株的時候，明顯愣了一愣。徐清淮滿意地笑了笑道：“這位延陵子華，就是隔壁剛搬來那戶人家的公子。聽說小小年紀就考中了舉人，前途不可限量啊！”姬紫苑聽了徐清淮的話後，當即上下打量起了延陵子華。這不看還好，一看是越來越滿意。姬紫苑笑著招呼延陵子華道：“延陵公子快坐。”延陵子華謙遜地坐在了下首。接著姬紫苑便和延陵子華閒聊了起來。問話不外乎是家中的情況以及對未來的打算。延陵子華非常認真地回答了姬紫苑的問題，時不時地還會偷看一眼閔幼株。閔幼株歪了歪頭，朝延陵子華眨了眨眼。延陵子華一愣，接著也回以溫柔一笑。這情景看在徐清淮和姬紫苑眼裡，簡直是太滿意了。其後數日，在確定延陵子華沒有定親後，姬紫苑上了一次延陵家。在跟延陵子華的母親聊過幾句後，兩家人就默許了閔幼株和延陵子華的交往。這一日，延陵子華又約了閔幼株出來踏青，隨行的還有念哥兒。念哥兒是純粹出來玩的，一下了馬車他就瘋跑著去放風箏了。下人們怕念哥兒出意外，呼啦啦地一群跟了上去。原地便隻剩下閔幼株和延陵子華兩人。閔幼株輕巧地跳到湖邊的小石子上道：“延陵子華。”延陵子華忙扶住閔幼株的胳膊道：“小生在。”“你真的是延陵子華嗎？”長發緩緩散開，閔幼株歪過身子與他對視。延陵子華將閔幼株肩頭的碎發捋到她身後道：“我是，一直都是。”“你知不知道我們兩家人想要我們成親？”“知道。”延陵子華說這話的時候，眉目非常生動。那是在現實中的延陵子華身上所見不到的。閔幼株伸出手，捧住他的臉道：“你……願意娶我嗎？你延陵子華願意娶我徐姝？”延陵子華將自己的手搭在了閔幼株的手上。兩雙手，交錯重疊。延陵子華點了點頭道：“我延陵子華願意娶你徐姝。”閔幼株古怪地抽回手問道：“你願意娶我？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了。延陵子華，你可彆後悔啊……”延陵子華轉開臉，撥了撥額前的碎發道：“我已經到了成婚的年紀，與其找個陌生人，為什麼不娶你？起碼你是第一眼就讓我記住的女子。”“我是哪裡讓你記住了？容貌嗎？”閔幼株出於好奇問了一句，卻不料延陵子華回道：“我也不知道。隻是彆的女子的模樣在我眼裡都很模糊，但你的卻很清楚。”延陵子華說著便回過頭去看閔幼株。他的視線轉著轉著不自覺地到了她的唇上。陽光下，少女的唇瓣如花蕊般粉嫩潤澤。延陵子華舔了舔唇，忙將心底的那絲意動壓了下去。閔幼株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而是淡淡說道：“我徐姝想要嫁的如意郎君，必要文采飛揚，寫的一手好字。延陵子華，你若能寫出一副讓我滿意的字，我立刻就嫁你。”延陵子華顯然被閔幼株的話逗笑了，烏黑的長發隨著一抖一抖的肩膀垂落而下。他展開手，神采奕奕地吩咐道：“來人，取筆墨。”守在馬車旁的書童立馬取來了案幾、筆墨。待書童磨好墨後，延陵子華看了一眼閔幼株道：“立刻嫁我是不可能的，總得容家父家母選定日子吧。”說罷，他哈哈一笑，滿臉自信地下了筆。“微風徐來，人姝麗；水波蕩漾，花飄零。人自風中來，花自枝頭謝，是聚是散，終究是夢一場。”閔幼株一字一字地複述著延陵子華寫的詞，延陵子華落筆後愣了愣，想要改，又覺得不該改。兩人對視了一眼，閔幼株突然笑了笑道：“好詞。字也極好。選個日子吧，我嫁於你。”延陵子華張了張嘴，接著心裡突然湧起了一股名為歡喜的滋味。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喃喃地說不出話來。原來，他也以為今次的求親是到了年紀後的無奈之舉，但是，似乎又不是如此。當閔幼株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心裡滿滿的，有什麼東西就要溢出來一樣。“等我，我馬上就去跟父親母親請示。姝兒，等我！”望著匆匆上了馬車的延陵子華主仆，閔幼株低下頭，嘴角邊的笑容突然變得苦澀。“終究是夢一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