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如今開了一家小店,她縫紉手藝向來有口皆碑,生意一直不錯。她生性熱愛旗袍,自己做自己穿,竟然還做出點小名堂來,縣裡的報紙還專門給她做過一期采訪。這下她的小店門檻幾乎被愛美愛新鮮的女人踩破了,定做旗袍的,有心學做旗袍的……許念真聽到母親在電話裡念叨這些,突然覺得,母親過得比自己有滋有味多了。她衝口而出,“媽,我今年回去陪您過春節!”母親卻嚇了一跳,趕緊拒絕,“哎呀,大老遠的,不用來,你和正南都忙……”許念真心一酸。她從來沒有提過要回去過春節,突然間這麼一提,難免母親會擔心,是不是她和陳正南之間有了些什麼問題。她不願意母親擔心,看母親推卻,也沒堅持。但心底卻是下了決心,這個年,非回去過不可。過了幾天她就在田茂盛麵前提起這事,春節假期都是年三十才開始放,但機關裡頭的慣例都是年二十六開始,就有人打包行李走人了,領導也基本上睜隻眼閉隻眼,隻有辦公室有人駐守接接電話什麼的就行。田茂盛的臉色倒有點為難,許念真敏感地感覺到了,急忙問:“怎麼了?田哥?”田茂盛猶豫著說道:“我也正想提前請個假……”辦公室裡就他倆,兩個人同時請假,不用說,肯定不行。許念真心頭有些不高興,這些年來,她還從來沒有在年前請過假,每次都是田茂盛提前走人,全靠她一個人在後頭堅守陣地。雖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工作,但每天按時開關辦公室門是一定需要的。看她表情不悅,田茂盛分明也很是抱歉,但仍然堅持著說道:“我有點急事……”許念真也據理力爭道:“田哥,你也知道,我從來沒有提前……”田茂盛打斷了她,“是這樣的,小許,嗯,念真……我打算去找你菲兒姐……”說到後頭,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但許念真還是聽清了,頓時眉毛一聲,驚奇地道:“嗯?”田茂盛索性說了開來,“我聽說你菲兒姐找了個男人……”他本來打算著,這事做成了,才跟許念真提,現在八字沒一撇,實在不好意思跟她說起,但看她不高興不能提前走人的模樣,覺得還是說出原因的好,反正許念真一直對他與鄭菲兒的事耿耿於懷,如果知道他是要去找鄭菲兒,一定會大投讚成票,哪裡還會跟他計較誰在後頭堅守辦公室的事。果然許念真便變了一副臉色,又驚又喜,“啊,菲兒姐有了彆的男人,你呢,突然覺得你還是不能失去她,所以,要去挽回芳心?”田茂盛咳嗽一聲,“我聽說她要回老家,所以決定去她老家找她……”還是俗話說得好,失去了才懂得可貴。鄭菲兒離開的最初,他仍然是自信滿滿的,不過是一場不被祝福的戀情結束,他人至中年,自忖人生經驗一大車,哪裡會有過不去的感情坎。他甚至還想過,就依了母親的心,娶那個純樸憨厚的女人為妻,生活不見得不美滿。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暗自心驚地發現,對鄭菲兒的想念,讓自己也措手不及。鄭菲兒有些輕微潔癖,他一個粗心的大老爺們兒也受了感染,每天傍晚必把臥室裡的地板仔細擦拭一遍,襯衣襪子每天一換,一定手洗;鄭菲兒嗜辣,他也變得重口味起來,每餐無辣不歡;鄭菲兒有吃宵夜的習慣,晚上一過十點,他也捉摸著弄點什麼東西來吃……突然聽說鄭菲兒通過相親認識了一男人,人不錯,鄭菲兒也還滿意,兩人進展順利,今年春節會去拜見鄭菲兒的父母,他立刻就坐不下了,要到這時刻,他才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他不能讓鄭菲兒嫁給彆的的男人,假如她一輩子不嫁人也就算了,要嫁,也隻能嫁給他田茂盛!他嘗試著給她打電話,她卻換了手機號,他輾轉著問到她的新號碼,她一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就掛斷。她越是要與他撇清關係,他心裡就越是篤定,她心裡有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心裡又是安慰又是心酸,他幾乎是立刻就下了決心,去找她!直接殺去她老家,不怕見不著她!隻要她對他還有一絲感情,他就有把握把她帶回A城來!許念真側側腦袋盯著他,“嘖嘖嘖,這才是我一向認識並敬仰的田哥嘛!”田茂盛有點不好意思,喃喃道:“人家會說我瘋了。”許念真道:“一個人的一生能瘋幾次啊。跟著自己的心走才是最難得的,田哥,你儘管去找她,我支持你!菲兒姐是個好女人,她值得你愛。”她對鄭菲兒的了解並不算多,卻敢一口肯定那是個好女人,不僅僅是因為憑借著平時對鄭菲兒的那點認識,更是因為不久前她從蘇曉嘴裡聽到了一件事。據說鄭菲兒其實工作能力很有一把,但遲遲不能晉升實在跟她得罪了某實權人物有關,那位領導對鄭菲兒的美貌垂涎已久,數度尋找機會想逼迫鄭菲兒就範,偏偏鄭菲兒愣不買賬,寧可一直呆在被人形容為清水衙門的文化局,也不肯假以好臉色。許念真的想法很簡單,不為權勢所逼出賣自己的感情與肉體的女人,就是好女人。田茂盛被許念真的表情逗樂了,笑著道:“念真,你不懂,我們這個年紀了,要顧慮的很多,方方麵麵的……”許念真有些惆悵,“這個道理我懂。”一個人要戰勝這些方方麵麵的顧慮,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因此,許念真對田茂盛重新拾回了往日的親近感。“你哪天出發?一定要把菲兒姐帶回來哦!代我向菲兒姐問好!”許念真劈劈啪啪地道。許念真的支持讓田茂盛大受鼓舞,他幾乎是眉飛色舞地下了保證書,“我訂的後天的車票!小許你放心,我一定把菲兒姐帶回來!”這件事讓許念真長久以來壓抑的心情好了許多,仿佛於黑暗之中窺見一絲隱約的光亮,原來這世間,還是有愛情這東西存在的,還有人在相信愛情,追尋愛情,這真讓人倍受鼓舞。回家陪母親過春節的念頭不得不被打消了,她突發奇想,想邀請母親到A城來過春節。母親卻沒同意,說是她春節要參加縣裡頭的春節聯歡晚會,她有一場現場秀!許念真越發羨慕母親了,母親大把年紀,卻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的,相比之下,她這個做女兒的,就遜色多了,於是脫口問道:“媽,有沒有男人追求你?”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母親是個老式婦女,一輩子小心翼翼地生活,早早地沒了丈夫,女兒就是她的全部,守寡多年,也不是沒人上門來提過親,但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信奉的是,一輩子就嫁一個男人,一生就一次婚姻。但沒想到的是,母親略微羞赧地回答道:“有……”聽這口氣,母親分明也是心動了的意思。許念真怔了一下,心裡閃過一絲惶恐,緊接著又為母親高興起來,故作輕鬆道:“好啊,這下不會全身心都放在我心上了。”母親笑了一下,問道:“念真,你年紀也不小了……”又來了,母親每次必念叨的,“……念真,你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要個孩子了,有孩子了家才像個家……”許念真趕緊道:“媽,不說了,辦公室有人來了,先掛了。”還要孩子呢,老公都沒了。離婚這事,還真不知道怎麼跟母親開口。母親雖然隻見過陳正南兩次,但對陳正南的印象卻很好。長相斯文,言談舉止都很懂禮,對許念真分明也還算體貼,知道她老人家頸椎不好,還特意買了護頸枕。禮輕情意重啊,母親老懷大慰,覺得許念真揀了個寶。唉!許念真靠在椅子上,放肆地歎了口氣。反正左右無人,大聲歎氣不怕被人聽到。越是臨近春節,整幢辦公室樓就越是冷清,隔壁文化局的辦公室門就乾脆緊閉著,他們每年在這時候都有下鄉演出任務,臨出發時,欣兒還在許念真這裡又訂去一批貨。許念真感激她,於是格外送她一支洗手液,欣兒卻不肯,愣是付了錢才算。許念真更是不得不感歎,在外人眼裡,文工團的妞都是不大檢點不大單純的類型,其實並不儘然。或許有人試圖倚靠著一點美色達成自己的理想,但那些,隻是極少數。這世界,沒擔憂中的那麼糟糕。傍晚時分,非常意外地,樊一晨發來了一條短信,“小兒生日,希前來小聚。時間:晚八點。地點:琳琅花房。”看來是群發的,許念真有心不理睬,但轉念一想,人家好歹幫過自己好幾次,他兒子生日,她確實也該前去慶祝一番。於是下班後,許念真特意去逛了一下兒童玩具店。一看之下,她才知道,自己實在是太不懂行情了。這年頭,玩具都這麼貴,足以與一件外套的價格相媲美。花個幾百塊買個玩具,她不是不舍得,而是覺得沒必要,小孩子新鮮感一過,再好再貴的玩具都被丟到一邊,實在浪費。再說了,樊一晨的孩子,什麼好玩具沒見過,說不定花了錢,還沒討得人家的歡喜,白費心機一場。於是索性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個飛鏢樣的小玩具,附帶一個可懸掛的靶心。好不容易找到琳琅花房,才發現是個豪華酒店。花房設在最頂樓,一進門,目光所及,全是花。果然是琳琅花房啊。許念真在心頭感歎著。服務生微笑著迎上來,禮貌地帶領著她往前走。她一眼就看到了樊一晨。今天的他看上去格外英俊,臉上帶著從容自得的微笑。許念真遠遠地看著他,突然間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曾經與她有過許多糾葛。樊一晨抬起頭來,看到了她,衝她微笑一下。他禮貌地拂開身邊人,向她走來。不知道為什麼,許念真的心陡然間突突跳起來。突然間,有人搶在了樊一晨前麵,與許念真打起了招呼。“嗨,念真!”竟然是蔣詠微。許念真愣住了,蔣詠微打扮得格外動人,顯然精心化了妝,看上去好像還戴了美瞳。她表情興奮,還略帶一點像是不可言說的羞澀,“你來啦!”她說道。許念真點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走近來的樊一晨身上。蔣詠微側過頭,笑著叫道:“一晨,念真來了。”聽到蔣詠微的一聲“一晨”,許念真突然覺得心裡頭有個什麼東西,像玻璃球,不經意地滾落到地上,撲啦啦地碎裂開來。這種奇怪的感覺讓她很是惶惑不安,於是隻好趕緊擠出笑容,“不好意思,我遲到了。”蔣詠微親熱地拉過她的手,那模樣,倒像她才是這聚會的女主角,她附在許念真耳旁悄聲道:“他人不錯的,一點也不像彆的那種有錢人,架子端得高,驕傲又浮躁……”她顧自說著話,又側頭叫道:“小海,快過來……”一個小男孩應聲而來,大約八九歲的模樣,穿著小西裝,很是帥氣。“小蔣阿姨!”男孩奶聲奶氣地叫道,大眼情忽閃著,眼睫毛異樣地長。和樊一晨不是很相像……許念真心想,也許是像他媽媽……蔣詠微愛憐地撫摸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這個是……”一直沉默不語的樊一晨打斷了蔣詠微,“這個是念真阿姨。”男孩立刻乖巧地叫一聲:“念真阿姨。”這個稱呼讓許念真的心暖了一下。她不確定樊一晨是不是故意的,但顯然這與蔣詠微的稱呼略有不同,這一點點不同讓她的臉色好看了許多。“你好,小海,祝你生日快樂哦。那,這是念真阿姨送給你的禮物,如果心裡不喜歡表麵上也一定要裝作喜歡哦!”許念真掐了一把小男孩鼓鼓的麵頰,把禮物拿了出來。小男孩被她的話逗笑了,立刻說:“念真阿姨,我爸爸也是這麼交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