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還坐在樊一晨的車裡,頓時連耳根子都燒紅起來。長這麼大,她從未試過在一個男人麵前大剌剌地睡著。哪怕是陳正南。他們是沒有機會吧,許念真有些糊塗起來,她真的想不起來,她與陳正南什麼時候有過這樣安靜相處的時候。看過電影,吃過飯,喝過茶,K過歌……就是沒有像這樣,全世界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不好意思。”她低聲道。樊一晨輕笑一聲,“等下自罰三杯就好。”他看一眼窗外,“星星很漂亮,看一眼,心情會好很多。”他啟動車子,“看完我們就下山去。”這一次她沒有頂撞他,而是順從地微微仰起頭來,看向窗外。藍絨般的蒼穹,滿天繁星,新月綴在天際,隱隱約約。無庸置疑,夜色是很美。許念真在心底輕歎口氣。再美的夜色,如果一生隻能獨自欣賞,又有什麼意義?樊一晨沒有征求她的意見,直接把車開到了一家名為“哆來咪”的酒吧。名字看著簡單幼稚,裡頭卻大有乾坤。這是樊一晨說的,在許念真看來,不過又是一間裝修豪華的酒吧而已,她四下張望,低聲問道:“乾坤在哪兒?”樊一晨道:“以後告訴你。”看樣子,他是這兒的常客,服務生看到他,立刻殷勤地迎上來,不等他吩咐,已經先行奉上檸檬水。許念真有點驚喜,“嗯,我喜歡這個……”樊一晨有些鄙視她,“這是很常見的慣例好不好?”許念真迅速答道:“我就不喜歡意外。”樊一晨愣了一下,說道:“意外也不一定就是災難,也有驚喜的。”許念真搖搖頭,“我都不想要。”樊一晨瞥她一眼,說道:“跟你說不通。我要啤酒,你呢?”“當然一樣。”啤酒加了冰塊,更為順喉可口。許念真其實酒量不行,每次喝啤酒都覺得奇怪,這麼艱澀的味道,怎麼有人好此不疲。連每次和蘇曉碰麵,她都嚷嚷要喝兩杯。樊一晨斜睨著她,才喝了不過三杯,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兩頰緋紅,眼神迷茫起來。他微微轉動手腕,杯子裡的酒也跟著晃動,“說吧,什麼事?”許念真感覺到包裡的手機輕輕振動一下,取出來看一眼,是個陌生號碼,“您好,我是蔡曉明,這是我的銀行賬號。麻煩您把錢打到此賬戶中。謝謝。”這年頭,欠債人肯還錢,債主就感激不儘了。許念真覺得羞愧,她趕緊發一條過去,“好的,我明天就會給您把錢打過去。不好意思了。”對方很快回複過來,“謝謝。”他越是禮貌客氣,許念真就越是不能食言。但是兩萬塊……許念真手上還真沒有兩萬塊。她工資原本就不高,一部分存入家庭共同賬戶,一部分做了基金定投,然後,與陳正南基本平攤家庭生活開支,每月剩下的錢廖廖無幾,如果碰上幾場紅白喜事,根本就入不敷出。當然她也從來沒有把這當成大事過,相反地,手頭上過少的私房錢讓她有點兒小小的驕傲,這起碼能證明他們夫妻倆是同心同德的。她想當然地認為,一個家庭裡,夫妻背著對方存私房錢,是多麼可悲的一種現象。當然現在她已經發現,一直以來自己的自以為是有多蠢。隻能求助於蘇曉,她暗忖著。要讓蘇曉知道內情,不得一蹦三尺高才怪。想到這點,她又不情願起來。即便兩人交情再好,也實在不樂意讓蘇曉發覺,她竟然狼狽至此。她抬起頭來,正碰上樊一晨探究的目光,頓時衝口而出:“你能不能借我兩萬塊?”樊一晨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反問道:“為什麼?”也是。他們倆素昧平生,他憑什麼借她兩萬塊?除非他瘋了。許念真沮喪起來,“算了,當我沒說過。”樊一晨沉吟一會兒,“你好像在政府部門上班?”許念真點點頭。樊一晨道:“把你的工資卡抵押給我,我可以考慮借給你。當然,每月我會給你發放生活費的,利息嘛,也是要收的。另外,你明明說過,請你喝酒就告訴我一點什麼……”許念真想耍賴,她自己的事情,乾嗎要告訴一個陌生人?說出來了又有什麼用?不過以便他人笑話、憐憫,以及假惺惺地歎惜。明明心知肚明,但卻鬼使神差地實話實說起來,“我老公失蹤了——準確地來說,他和某名人一樣,和情人私奔了,然後,卷走了存款。再然後,還欠了朋友的錢,人家現在來要債了……”樊一晨驚訝得挑起了眉,一個女人傷心,百分之九十是因為失戀。如果是一個已婚女人傷心,那麼大半因為婚姻出了問題。這點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沒想到事情更糟糕了一點。他掃視著她,漫不經心道:“為什麼?”許念真道:“我也想知道答案。”樊一晨道:“這種人渣倒挺少見,你還蠻有運氣的,碰上了一個!”許念真瞪著他,恨不得直接把酒潑他臉上。他還不識趣,繼續道:“他既然做得出這種事來,想必你也有責任……”許念真忍耐不住,“我有什麼責任?我做錯了什麼?”樊一晨道:“晚上回家躺在床上的時候,把枕頭墊高,仔細想想,肯定有。”許念真怒極反笑,譏笑道:“你以為你是誰?你知道什麼?”樊一晨看也不看她,顧自喝光杯裡的酒,閒閒地道:“我隻知道你要跟我借錢!”許念真大怒,揚起酒杯就朝樊一晨揮灑過去,沒料到酒杯裡的酒早已被自己一飲而儘,杯子隻是空揚一下,絲毫沒灑出東西來。樊一晨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慢條斯理地啜一口酒,淡淡地道:“這樣的實話聽著很刺耳?”他垂下眼簾,“那麼等你老公事發,全世界人的口水好比潮水,你打算怎麼承受?死了算了?”這話一針見血,許念真頓時愣住了。樊一晨道:“事情已經最壞,還有什麼是受不了的?你哭也哭過了,惱也惱過了,除了有可能收獲一點同情的話,還能怎麼樣?哦,當然,還有可能得到許多譏笑,知名度噌噌上升。”許念真完全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男人,明明看上去一副溫潤如玉的外表,即便眸子中目光冷淡,但無論如何不像是嘴上如此刻薄的男人。“兩萬塊我可以借給你。明天帶著工資卡去我公司。”他取出名片擱在桌上,“我先走,你慢慢喝,我管夠。”他說走就走,真的站起身來就離開了。留下許念真一個人,發許久的呆,又喝光兩大杯,意識很清晰,但頭有點眩暈。走出酒吧的時候,許念真才發現,下雨了。天色已晚,的士來來往往,但都載有客。許念真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放棄打車的打算,決定步行去找公車站。剛把包擋在頭上,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開了過來,車窗搖下,司機是個大約四十左右的男人,“許小姐?”許念真揚揚眉,“您是?”司機打開車門下車來,走過來為許念真打開車門,“樊先生讓我送送你。”她剛剛還在憎恨那個男人的刻薄與無禮,轉瞬間便又感動起來,他竟然特意囑咐司機送她,自結婚之後,她就沒從男人處享受過這種待遇,一刹那裡,她突然心生一種矜持與尊貴的感覺,精神也振奮許多。她上了車,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司機啟動車子,一路默默無話。最後還是許念真忍不住,“樊先生還說了什麼?”司機的態度不亢不卑,禮貌中帶點疏離,恭敬中帶點冷淡,“樊先生沒再說什麼。”她又覺得有些羞赧,她還指望他還說了些什麼?她忍不住嘲笑起自己來,大概是剛被一個男人甩掉,特彆盼望另獲一點關愛與安慰。她把手機抓在手裡把玩半天,還是給樊一晨發了條短信——“謝謝。”“說話重了些,抱歉。”樊一晨很快回複過來。許念真看了半天,猜測著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正因為這個原因,因此安排了一部車以示歉意。她揚揚嘴角,把手機收好。車子太舒適,她差點睡著。到達家中已經淩晨一點,洗澡的時候,她發現浴室櫃上的龍頭不出水了,順口便揚聲道:“正南……”一出口便醒悟,這屋子裡已經沒有名叫陳正南的男人。她包了濕發,走到客廳撥打陳正南的手機。這些日子以來,這個號碼她不知道撥打過多少次,每一次都隻有一個冷冰冰的女聲提醒她:“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她沒法子,改給他發短信,好話歹話都說了,他始終沒反應。今晚可好,電話那邊乾脆提醒她:“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後再撥……”許念真吃了一驚。驚慟之餘,她很快反應過來,忍不住嘿嘿冷笑,好啊好啊,這臭男人竟然還換了號!她乾脆利落地刪除了陳正南的號碼,把手機扔到了一邊,整個人頹喪地倒在床上。告誡過自己不許再流淚,但淚水還是不知不覺地從眼角滲出來。可能樊一晨說得對,這場婚姻變故,她也有責任,但無論如何,她錯不至死,他憑什麼這麼對她?他怎麼可以這麼對她?再次接到蔡曉明的短信,是在一周後。一看到是蔡曉明的電話號碼,許念真臊得臉都燙紅了。她食言了,她沒有信守諾言按時把錢打到他賬上。她不好意思向蘇曉開口,腦子裡閃過向遠在峨城老家的母親求助的念頭,但立刻打消了。母親早年喪夫,孤寡一人,辛苦把她拉扯大,她在A城工作、結婚,母親很是欣慰,她一生靠腳踏老式縫紉機,不分白天黑夜地接活乾,終於供養她成人,這於母親而言,已然是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因為路途遙遠,她一年裡都不回老家一趟,逢年過節給母親寄點錢,母親又會找借口寄回來。閒暇之餘,想起母親,心頭不是不慚愧的,眼下還要拿這種事去叨擾她老人家,許念真覺得自己幾乎是大不孝了。而樊一晨,她已經死了去找他的心。到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她的交際圈子這麼窄,多一個朋友都沒有。大約看她神色不對,田茂盛瞅了她一眼,問道:“怎麼了,念真?”許念真定定神,努力笑了笑,“沒什麼。”手機又響,這一次是蔣詠微。許念真不想接電話,她與這個小姑子好像沒什麼可說的。她心情不好,實在不想應酬任何人。手機又響了一次,還是蔣詠微。許念真擺出很忙碌的樣子,以便給自己的置若罔聞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蔣詠微真是聰明,許念真不接電話,她改發短信,“我有事找你。等下去你辦公室。”她算拿捏住了許念真的軟肋,許念真隻好撥電話回去,假裝剛剛才閒下來,“什麼事那麼急?我這兒忙暈了。”她這單位,有什麼值得忙暈了的事?蔣詠微也不揭穿她,隻說:“我媽說,這周末讓你和南哥回家吃飯。”許念真道:“我約了朋友。”蔣詠微有點不高興,“不過吃一餐飯,你緊巴巴地推辭什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不說你就真以為我不知道?南哥的號碼竟然成了空號,我打到公司問,那頭說他好久不上班了……我說你這個人,又不是你的錯,你怕什麼?”最後那句話讓許念真莫名地有些感動,鼻子情不自禁地酸了一酸。她知道這事瞞不了多久,但她願意自欺欺人,也許,也許,過不了多久,陳正南就會突然回到家裡,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世人的質疑與嘲笑,也將自然而然消逝,生活仍將似一潭水,平靜無波。蔣詠微的語氣稍微緩和下來,“出來喝杯咖啡。湘江路雨花石茶餐廳。”許念真第一念頭便想拒絕,但稍一遲疑,蔣詠微已經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