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這自然是陳正南乾的好事。他可真乾得出來,她還以為他顧念一點夫妻之情,不至於動用這本存折上的錢,即便動用,也該留一半給她。就好比他們平時買半隻燒鴨,他吃了鴨腿,至少還懂得留鴨翅給她。眼下,他卻連鴨毛都沒留一根給她!她細看了一下,最後取款日是四月二十日。那時候,他就在計劃著一場離家出走了嗎?她跌坐在椅子上。身邊有年輕男人不疾不緩地翻看著報紙,有一對輕聲嬉戲的母女,一個一直在玩手機的女孩,叫號機偶爾響起,等待已久的顧客便騰地跳起來,衝到櫃台窗口。看向門外,隻覺陽光倍加刺眼。外頭是酷熱的,偶爾走過的行人,皺著眉,臉上滿是疲倦與不耐。門裡卻是清涼的,人們的表情也少了幾許焦燥。不過咫尺,不過門裡門外,便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境與人生。手腳漸漸冰冷,背僵硬得疼痛起來。她想學習書上說的那種,應該把手指塞到嘴裡狠狠咬一下,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那個男人與她同床共枕一千多個夜晚,最後卻棄她如履。而她,甚至不知道原因。不知誰的手機響了起來,刺耳的鈴聲在安靜的銀行裡顯得格外突兀,偏偏手機的主人良久也不接上,隻任那音樂一直響動。許念真一陣煩燥,差點就衝口而出:“誰他媽的手機響個不停啊……”話未出口,立刻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她機械地動動手指,取出手機。是蔣詠微。蔣詠微是陳正南的妹妹。她隨著母親嫁到陳家時才5歲。和陳正南不同,她對生父並無太多印象,雖然一開始對新環境略有排斥,但畢竟年紀小,很快就把陳正南當成了親兄長,和繼父的關係也特彆親。陳正南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哭得嗓子都啞了。對比之下,陳正南簡直要懷疑這個妹妹才是父親的親女兒,自己才是彆人家的孩子。她不喜歡許念真,覺得許念真特能裝。裝純潔,裝賢惠,裝淑女。許念真有些啼笑皆非,她從來沒有把這些形容詞與自己聯係起來過,不知道為什麼蔣詠微就覺得她在裝。後來隱約從陳正南嘴裡聽說,蔣詠微一心想撮合陳正南與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一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沒成。蔣詠微總覺自己那同學處處勝過了許念真,憑什麼最後陳正南娶的卻是許念真,每次見麵,她都忍不住要敲敲打打地說幾句不中聽的話。看她年紀小,又是妹妹,許念真一開始也忍著,到得後來便不客氣了,她性子雖然向來溫婉,但也絕不是那種任人欺侮的類型。鬨了幾次不愉快,就儘量避免著與蔣詠微見麵,細算起來,一年還真見不上幾次。大家也各自落得清靜。此刻不是不詫異的,記憶裡,蔣詠微還是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她幾乎要懷疑她是撥錯了號碼。她輕輕摁下接聽鍵,“什麼事?”心情敗壞,連客套都免了。蔣詠微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媽病了。”許念真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差點想說:“關我什麼事?”話到嘴邊,努力吞了下去,隻乾巴巴地“哦”了一聲。“我還在外地,麻煩你照顧她一下。”想必她也並不情願拜托許念真,“我哥的電話打不通,隻好打給你……”她解釋道。許念真又“哦”了一聲。蔣詠微有些不自在,“我最遲明早回去,今晚就麻煩你了……”蔣詠微大學時念的醫科,畢業後隻在醫院裡工作了半年,就夥同同事齊齊辭了工作,合夥開了一家冷飲店,折騰了兩年,小賺一筆,便又動了開藥店的心思。這次去北京,就為了加盟某醫藥連鎖店,事情談得不是太順利,對方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她誌在必得,到處托關係找人,今天傍晚才抽得一點點閒,想起好些日子沒給母親打電話,於是趕緊撥一個過去,恰好聽到母親在電話那頭咳個不停。她這個母親,性子最為堅忍,明明不舒服,愣是不肯對女兒明說。蔣詠微聽得母親好像是起身喝水,然後“啪”的一聲,像是杯子碎了的聲響,緊接著,又是凳子翻倒的聲音,一時心急,問道:“媽,你怎麼了?”吳春麗聲音微弱,隻是說:“沒事……”掛了電話,蔣詠微左右不安,於是撥打陳正南的手機,沒打通,無奈之下,隻好打到許念真這兒來求助。許念真哪有心思理會彆的事,卻又無法拒絕蔣詠微。答應了蔣詠微晚上過去看望吳春麗,便掛了電話走出了銀行。頂著日頭走了一會兒,她覺得累極了。想也不想地,便在路邊台階坐了下來,托著腮發起呆來。她知道這樣的自己很蠢,看上去十分可笑,但她真的累了,隻要可以坐下來,管他媽的誰要笑。有清潔工拿著掃把一徑掃過來,至她腳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悶聲道:“讓讓……”她置若罔聞。清潔工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加大了力度,掃把掃過她腳裸,頓時揚起一陣灰塵,兜頭蓋臉地向她撲去。她仍舊坐著默默不語。倒是旁邊有人看不過眼,厲聲喝道:“你這人怎麼掃地的?”那清潔工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聽到有人喝斥,轉過身,掃把便揚到彆處。那人伸手一把拉起許念真,冷冷喝道:“你這女人又發什麼神經?”許念真懵懵懂懂地抬起頭來,眼前這男人,很麵熟啊。她皺皺眉頭,“你是誰?”男人顯得很無奈,“我是你鄰居。”許念真微微側側頭,像是自言自語,“我鄰居?”她恍然想起來似的,“哦……鄰居……”她指指他,“你是樊一晨!”樊一晨道:“你怎麼搞的?怎麼每次見你都一副狼狽樣?”許念真微微抿嘴冷冷輕笑起來,“那是你運氣好。一般人我才不讓他看見我這模樣……”樊一晨好奇地盯著她看。這個女人,濃密的黑發散在肩上,麵孔蒼白,很瘦弱,不算漂亮,但眼睛……眼睛分外黑。樊一晨的心突然一跳,不自覺地彆過目光,輕咳一聲,問道:“你怎麼了?”許念真道:“你請我喝酒,我就告訴你。”樊一晨愣了一下,迅速答道:“OK。”輪到許念真發愣了,她用眼神剜他一眼,“你從小就好奇心旺盛?”樊一晨很正經地點點頭,“猜對了。”許念真想一想,說道:“你先陪我去一個地方……”樊一晨隻微微沉吟,便答道:“好。”許念真沒料到樊一晨真答應下來。左看右看,這個男人都不像是個有閒的無聊之人。難道他真的為了他那點所謂的好奇心,就那麼輕易地答應了她冒昧的要求?要不然,是對她這個剛剛走失了丈夫的女人產生了興趣?想到這一點,連她自己都好笑起來,多麼荒謬的念頭!如果說,男人隻不過是出於丁點的惻隱之心那還差不多。無論如何,這男人的態度讓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的臉色因此好看了許多。車至吳春麗所在的小區門前,許念真叫了停車,“麻煩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樊一晨點點頭。看著許念真的背影,瘦弱的,談上不婀娜,也未具絲毫彆的風姿,他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可笑,怎麼不知不覺地就答允了她?也許,是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又或者是她眼裡的迷茫,讓他不忍心對她視而不見。他打開車門下車來,“啪”地打著火機,燃上支煙。稍稍側身,環視了一下身在的小區。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有了些年頭的小區,建築陳舊,地麵也坑窪不齊,勝在地段好,小區熙攘熱鬨,附近就是A城著名的天際小學。近年來,此地的房價因此一漲再漲,炙手可熱。他的車子停在此地,明顯與環境很是不符,路過的行人無不多打量他兩眼,他有些不自在,信步在小區裡踱起步來。走出不遠,便看到一棵茂盛的大榕樹,樹下擺著一個算命攤子,正招手叫他:“來來來,先生,算一算……”許念真很快地站在了吳春麗家門外。這扇大門和彆的人家有所不同,彆人家都是防盜門,唯有吳春麗家是一扇堅實的木門。隻上了清漆,看上去有些寒酸。許念真輕輕地敲了敲門,很快地,門打開了,露出吳春麗的臉。她乍然看到許念真,眼中閃過一陣詫異,但很快平靜下來。她轉身先往屋子裡走,問道:“你怎麼來了?”許念真道:“你不舒服?好點了沒?”吳春麗笑了笑,“詠微給你打電話了……”許念真道:“她也是擔心你……”吳春麗在沙發上坐下,撐住額頭,“沒事了。謝謝關心。”許念真挨著她坐下來,突然心頭很不快。從她認識吳春麗的第一天起,這個婆婆對她就沒熱情過。陳正南曾經對她解釋,她就是那性情脾氣。許念真還真沒計較過,反正也不過是婆婆,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麵,但此刻她隻覺心頭躥起一股無名小火,於是不客氣地道:“阿姨是不是對誰都這麼冷冰冰的?知不知道這種拒人千裡的態度太過傷人心?”陳正南一直叫她阿姨,許念真也一直隨他叫阿姨。每次叫出聲來都覺得特彆彆扭,但此刻卻忽然覺得,冥冥中真是天注定,她與吳春麗,就是阿姨與侄女的緣分。吳春麗吃了一驚,微微側過頭來,“怎麼了念真?”許念真老實不客氣地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阿姨何必客客氣氣的,叫人聽著好不難過。”吳春麗凝視著她,半晌才問道:“出什麼事了?”許念真什麼時候說過這麼沒禮貌的話?她再不高興,也會強忍著不會口出惡言。吳春麗和她相處的時間雖短,但卻還算是了解她。許念真立刻覺得了自己的失態,掩飾著站起身來,“你吃了藥沒?我給你熬點粥,你記得吃。”吳春麗沒有阻攔她,她淘米起鍋,又從冰箱裡取出辣椒和西紅柿,就著肉末爆炒,再煎兩個雞蛋,分彆盤裝好,這才說道:“我走了。”走到門邊,頭也不回,繼續道,“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儘量彆生病。”吳春麗一直沒做聲。許念真小跑著下了樓。那也是她想對自己的說的: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儘量彆生病。遠遠地,就看到了樊一晨,他坐在榕樹下的算命攤子前,神情認真。許念真疾步上前,他抬起頭來,露出笑臉,“你終於下來了。”他站起身來,扔下五十元。許念真鄙視地看他一眼,“他算得很準?還是你錢多得燒的?”樊一晨道:“錢多得燒的。”許念真被噎了一下。樊一晨打開車門,徐徐說道:“好了,終於可以去喝酒了。”許念真道:“天還沒黑……”樊一晨淡淡道:“我們可以喝到天黑,天總會黑。”許念真隻好閉上嘴。她倚靠在座椅上,合上眼簾。車子裡開著空調,播放著音樂,她不知不覺地竟然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地香沉,這些日子以來,她沒睡過一個好覺,擔憂,傷感,恐懼,怨恨,這些東西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白天她努力著戴上一張若無其事的外殼,到了晚上,身處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所有蓄意堆砌的堅強、偽裝的淡然,都如潮水般退去。等她終於醒來,車窗外已經一片黑暗。她警惕地直起身子,耳旁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終於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