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層的彆墅像是荒廢已久,孤零零矗立在小區裡最角落的位置。潘定一對仲越這種沒有證據的胡猜很是不滿,電話卻打到文橋靖手機上把他罵了一頓。文橋靖一邊瞪著仲越,一邊是好說歹說,最後還是讓潘定一鬆口,派了一組人過來。沒多久刑偵人員就抵達了現場,沈平抱著平板小跑過來。“這幢房子在1999年的時候鬨出過人命,後來一直荒廢著,也賣不出去,都快成這一片兒的鬼屋了,平時也沒人敢來。直到2009年,慎斌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買下了這房子。”仲越戴上腳套走進了彆墅。沈平跟在後麵繼續道:“據門口的保安透露他早幾年時常會來小住,跟慎斌比較熟悉的編輯也說,他喜歡在山裡麵一待就十天半個月的,說是比較容易找靈感。不過在11年之後他就不常來了。”走動的人多了,灰塵散的空氣裡都是,文橋靖一邊指揮,一邊摸出口罩帶上。一回頭看見仲越進來,便走到他麵前,聲音嗡嗡的,“喂,你猜的到底準不準啊?我可是跟老潘撂了準話的,這要是弄錯了,回去他不得削我。”仲越在屋子裡轉悠,牆上敲敲,地板上看看,“你有沒有想過,慎斌為什麼不讓楊彭提自己去孤兒院的事?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去偷東西的,在柳先生和一眾孩子眼裡,他就是誌願者,是好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拿封口費堵楊彭的嘴呢?”他蹲下身,背微微彎下,用手掌去摸地麵,“而且《人世回響》著筆於特殊群體——聾啞人。當然也可能是他和芮堯接觸後有了靈感,但是芮堯失蹤和他出書成名時間太接近了,不得不讓人多想。再說他好不容易翻身賺了一筆,結果用來買一處凶宅。你說,是他真二呢,還是這裡頭有貓膩?”“可是......”文橋靖還是有些吃不準,剛要說話,卻忽然聽見“咚”的一聲。是仲越在敲地板,可那聲音卻像是——中空的!兩人對視,“有地下室。”文橋靖趕緊叫人過來撬地板,底下果然是一個類似井蓋的小門,隨著蓋子的開啟,一股腐臭混雜著空氣不流通的渾濁氣味衝了上來。在場都是身經百戰的刑警,一聞到這味道就暗道要糟。仲越沉著臉,拿過手電筒第一個下去,下梯子大概走了才幾步仲越就停下了,一動不動。文橋靖跟下來,打著光看了眼前麵,饒是心裡有準備,還是被眼前的場景驚了一下,呆在原地。——半個小時後,彆墅裡又多了不少警察,潘定一也來了。地下室架了照明燈,順著梯子走下來,一眼就能看見一個巨大的囚籠,一麵靠牆,三麵是鐵欄杆。透過欄杆往裡望,地上有一具呈現出白骨化的屍體。夏書蕎正和法醫隊的幾個同事把屍體擺到一邊的屍布上。在她兩步開外的地方,仲越微微仰著頭在看牆壁,上麵有淩亂的抓痕,還有血字,勉強能分辨出幾句,最多的就是:放我出去。他神色冷漠,下頜繃緊,目光再往下,右側角落的地方寫了很多的“正”。應該是被關著的人在數日子,但地下室日夜難辨,所以記得很是混亂。潘定一走到他旁邊站定,抬起頭也看了一眼牆上,“這......慎斌囚禁了誰?”仲越沒說話,隻是譏諷的勾了勾嘴角。——鐵籠裡除了一張硬板床,還有個小櫃子,文橋靖蹲在前麵,把裡麵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搬。大多是些書籍和手稿,忽然,他找到一本稿子,翻開第一頁,上麵赫然寫著四個字:人世回響。文橋靖猛地就是一愣。等回過神,他迅速翻到最後一頁,上麵的落款時間是2009年1月16日。比慎斌著作發表的時間還要早整整半年!“趙硯欽,趙硯欽!你快來看這個。”仲越走過去,文橋靖一股腦就把手稿塞到了他手裡。他垂眼,目光掃過那些清秀的字跡,沉聲道:“果然是這樣。”文橋靖快氣炸了,一腳踹向鐵欄杆,“操他大爺的!這還是人嘛!剽竊了彆人的東西不說,竟然還......還......”他說不下去,一個勁兒的喘粗氣。仲越把手稿放到櫃麵上,自己蹲下去,在那一堆稿子裡翻找,從2009年到2011年,寫字的人字跡越來越亂,有些甚至力透紙背,在紙麵上胡亂的劃。他很痛苦,很絕望......仲越覺得胸口沉悶,從腳到頭一陣一陣的發寒。但他還是仔細的看,直至翻到最後一篇。那是一首小詩,寫字的人似乎在竭力克製情緒,字寫的端端正正,但一筆一劃都落得很重,像是絕望又像是在尋求解脫。 以最溫柔的眼看世界鹿哨幽幽優雅地走近槍口倒下時溫柔地注視著獵人(1)——芮堯絕筆 仲越看著看著,忽然“啪”的一聲合上本子,轉頭就走。——林深幽靜處,傍晚的霞光被枝葉剪碎灑落一地。彆墅裡刑偵人員進進出出,有聽聞消息的居民跑上山來看熱鬨,被保安攔在外麵,湊在一塊兒嘰嘰喳喳討論著。仲越站在院子裡,身邊腳步聲淩亂急促,細碎的光打在臉上,他恍惚了一瞬,走到一輛警車旁,拉開門坐了進去。文橋靖一出大門,就見他車門也不關,一條腿支在門檻上,默默的在抽煙。他走到車子前,半倚著車門,“DNA檢測還得等,但應該就是失蹤的芮堯,錯不了。法醫說死亡時間應該有三年了,差不多就是在2011年,慎斌封筆的時候。”仲越看了他一眼,手指夾著煙抬手遞過去。文橋靖接過來抽,“他是自殺的,用一隻鋼筆,這得對自己多狠才能下的了手啊。靠!”仲越吐出煙圈,微微咳了一聲,“如果我沒猜錯,慎斌應該是去孤兒院偷東西的時候認識了芮堯,也許是發現了他的才華吧,所以之後故意接近。慎斌剽竊了《人世回響》不說,更是囚禁了他,逼他創作出後續《聽蟬》等作品,直到芮堯自殺。”用一個人的一生去換自己的功成名就。真是......喪心病狂。仲越忽然想起在柳先生辦公室見到的那張相片,少年溫潤如玉,含笑而立。——“倒下時,溫柔地注視著獵人”如果沒有慎斌,如此純良的少年也許會有全然不同的人生。文橋靖有些咬牙切齒,“要不是凶手殺了慎斌,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所謂的勵誌作家他媽的就是個畜生。真是可笑。”仲越沒接話,拿過他手上的煙,沉默的抽完了。兩人無言,氣氛凝滯下來,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法醫隊抬著屍體上車,警笛一拉,呼嘯著下了山。文橋靖看著它消失在道路儘頭,忽然道,“4年前,嚴驍的案子之後,我問過阿越怎麼看待法外製裁。”仲越抬頭,看到他瘦削的下頜,“他是怎麼回答的?”文橋靖把煙屁股扔了,仰頭從枝葉間去看漫天霞光,記憶如燕子回巢——“我們信仰的都是錯的嗎?為什麼還會有法外製裁?”“因為人性之深,猶如深淵。”“那法律的意義何在?”“它不管你能做到多好,隻限製你不能壞到什麼程度。劃下最後一道底線,這就是它的意義。”“阿越,可如果底線困不住惡魔呢?”“除了是底線,法律同樣是支點,維持著善與惡平衡的支點。黑夜裡會有光,陽光下也有影。總有灰色地帶,也總有漏網之魚。”“法外之地,警察就管不到了嗎?這算什麼?”“存在即合理。”......“存在即合理......”仲越垂下眼,身側的手微微的握緊,“他竟然會說出這種話。”文橋靖沒有看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案子對阿越的影響很大。他雖然沒有直說,但我能看的出來,他動搖了,甚至開始失去信仰。在學校的時候,老師總說我們兩個不該做警察,因為是非觀太強,剛極必折。我起初還不信,直到那次對話以後。”他歎了口氣,苦笑道:“那時我還亂想,要是阿越想不開,走上不該走的路,大家都得玩完兒。不過好在,他的表現比我想象中要溫和的多,用拒不歸隊表明想要退下一線的決心,嘖,這家夥,算是消極避世吧。”仲越喉嚨發澀,從茶托裡拿了瓶礦泉水喝,“你不會用成語就彆用,丟人。”他有些恍惚,強奸文雪歆的徐浩就是死在嚴驍手裡的,警察做不到的,“製裁者”做到了,雖然手段過激,可有那麼一瞬間,他是覺得痛快的,也深深的感受到無力。法外製裁對嗎?那個時候的他沒有答案。隻是對自己的身份很失望,一心想要離開一線。這時,文橋靖回頭瞪他,“嘁!你呢?做了那麼多年臥底,見過世界最肮臟的一麵,你覺得這個世界真的需要法外製裁嗎?”仲越低頭,手裡轉著打火機,“正義是理性的,而法外製裁者所遵循的卻是自己的‘道’,而非公眾的......”他說著說著,過往一切如浮雲過眼,從警校到成為赫赫有名的“第一刑警”,他捍衛過正義,也遭受過挫敗。直到一場爆炸,毀去了一切。那看似是致命的打擊,可卻似乎又讓他涅槃重生。忽然如雲霧撥開重見天明般,他心底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似有所悟。然後他抬起頭,目光平靜的直視文橋靖的眼睛,“彆去尋找罪惡,因為它一直都在。警察也是人,能做到問心無愧,就夠了。”——19點30分,夜色如墨。4樓刑偵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仲越站在法醫室外的走廊裡,低著頭,左手拿著文件夾垂在身側,右手握著筆。大拇指抵住筆帽,推開又合上,合上又推開,如此重複著。每當他存著事,心不在焉時總會下意識的做這個動作。潘定一腳步匆匆,一下來就看到仲越在不遠處靠牆站著。聽到輕微的“噠噠”聲,有些熟悉,像是筆帽扣住的動靜,以前和仲越同事的時候,他就喜歡扣合筆帽發出類似的聲音。潘定一愣了一下,往前快速走了兩步,想看得更清楚。恰巧這時,解剖室的門打開了,夏書蕎餘光瞥到仲越,然後立刻不動聲色的擋在了潘定一麵前。“潘隊,你怎麼自己下來了呀,這麼著急啊?”潘定一被她擋了個結結實實,“是啊,焦頭爛額,就指著能早點破案呢。”夏書蕎笑了笑,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他,“DNA比對結果出來了,彆墅地下室裡的屍體就是失蹤的芮堯。這是他的屍檢報告,的確是自殺。”潘定一直接翻開來看,“行,辛苦了。”“應該的。”夏書蕎轉頭,看向仲越,他已經站直了身體,正巧抬頭,兩人的目光在半空對上。“趙警官,你來找我?”仲越頷首,“有文件需要你簽字。”“好。”她走過去,就著他的手攤開文件夾,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旁邊,潘定一收起屍檢報告,忽然道:“書蕎,你今天準備什麼時候回去?”夏書蕎看了下時間,“嗯......收拾收拾東西就下班了。”“現在又出了案子,人手不夠,要不今天就讓趙硯欽送你。你沒開車吧?”他想了想,道,“趙硯欽,你開我的車,把人送回家再回來。”潘定一把鑰匙遞到仲越麵前,他沒接,“憑什麼是我?”潘定一“嘖”了一聲,直瞪眼,“不樂意?你不跟她住一個小區嗎?認識路啊。”這時,他一突然接了個電話,急匆匆的直接把鑰匙塞到了仲越手裡,一邊大著嗓門說話。“王局,我在法醫室呢,什麼?市局來人了?”他轉身大步往樓上走,“他們知道個屁!現在這個凶手比當年的嚴驍還要狡猾,換天王老子查都一樣......”聲音越來越遠,仲越把鑰匙一握,大步往前走,“我在停車場等你,收拾完東西過來。”夏書蕎敏銳的感覺到他的態度有些冷淡,但沒急著問,隻是點點頭,“哦”了一聲。 注(1):劉暢園《鹿》